荀殷仰面躺在竹椅里,面無表情。本就光潔如瓷的麵皮赫然三道抓痕,自太陽穴延伸至顴骨,淺淺的紅,有些刺目,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定會有種說不出的旖旎。
可惜當事人薛玲瓏與荀殷真旖旎不起來。
「嘶~」荀殷吸了口氣。
玲瓏捏著棉布的小手就一抖。
「疼~疼~嗎?」她的頭幾乎要埋到地上。
荀殷斜睨她,「抓下你試試?」
「我~知~道~錯~了,」她緊緊的咬唇。
荀殷哼笑了聲。
「夢見了什麼?」他問。
玲瓏垂下濃密的睫毛。
荀殷扯了扯嘴角。
「不想告訴我?」他問。
玲瓏低頭瞅著自己的手心。躺著方形的小藥盒,盛放了細膩如雪的藥膏,被自己的小指勾了勾,散發奇異的藥香
「我給您塗藥吧。」她避重就輕。
荀殷眯著眼打量她片刻。
「塗吧。」他說。
一時間屋內有些安靜。
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集中到了臉頰那一處。
有根軟的不可思議的指肚點了上去,溫溫的,嫩嫩的,緩緩揉著他的傷處,動作微微收攏,但怕力道大了惹他不悅似的。
荀殷乾咳一聲。忽然覺得嗓子有些干。
他抬眸,那張眼暈粉粉的小臉忽然落在眼裡。
毫無預警的讓他心臟突突跳了兩下。荀殷急忙閉上眼。
這孩子用什麼香,呼吸的味道可真好聞。
荀殷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一睜眼,她緊抿的唇瓣又落進了眼裡,晃來晃去,嫩的幾乎要反光,如果用手指戳一下,會不會有個小窩?
見鬼了!荀殷按下波瀾起伏的心潮,被自己嚇個不輕。
先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氣得連眼神都不對勁!玲瓏悄悄收回餘光,誰說她遲鈍的,她最會看人臉色。
荀殷煩躁的捏了捏眉心,如蘭的氣息猝不及防拂過面頰。
「啊,你——」他瞪圓了眼。
只見阿瓏眉眼間都是討好,發現他的目光,還愧疚道,「我知道很疼,吹吹就好了,別捏眉心,越捏越疼……」
說著又要吹!
「阿,阿瓏!」荀殷猛然起身推開玲瓏。
「先生!啊——」有種馬屁拍到了馬蹄上的錯覺。
玲瓏愣住,不懂搽得好好的,先生為什麼要推開她?藥膏撒了一地,也黏了她一手,她無措的半坐地上,既不敢站起也不敢動一下,靜靜的等候荀殷發火。
荀殷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
迅速翻身背對她,半晌,才冷靜下來,「不是生你的氣,去歇著吧,我沒事。」
玲瓏不敢違背,慌忙收拾殘局,以最快的速度撤離,卻再難有睡意。
待阿瓏離開,荀殷才茫然的翻身坐起,適才阿瓏若是發現了他異常的地方,定會以為他是變︶態吧?
還用以為嗎?
能有這種反應的不是變︶態是什麼?
荀殷慌了!
溫和的日光穿過雲層,映得張開眼睛的玲瓏又匆忙閉上,揉了揉,方才緩緩睜開。
她起身,雙腳探進鞋裡,才發現一張小字條躺在枕頭旁。
落款是秀之先生。
他的字可真好看,與時下流行的字體全然不同,卻又標新立異。
內容如下:
侍琴小廝聽令:
你脖子上的玉佩是我的對牌,需要什麼就朝那群牛鼻子要,幫我照顧好這裡的花草,尤其那兩大缸睡蓮,裡面還有魚,一條也不能死,懂?
還有我們約好的綠花白葉,種好了,回來我便教你彈七弦琴。
玲瓏喜不自禁的跳起來,猛然推開竹窗,醒目的空氣撲面而來。
先生沒生她的氣,還要留她在身邊!
她騰騰騰跑出去,外間的飯桌上擺著食盒,裡面的飯菜還是熱的。
眼前不禁浮現一張玩世不恭的笑臉,誰能想到他是這樣細膩的人。
可恨自己竟睡著了,未能與先生好好道別。
對了,先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呢?玲瓏有點失落。
下意識的摸了摸脖子,果然掛著一小塊方玉,晶瑩剔透,入手微微發暖,竟是不可多得的暖玉。
心裡好似有什麼東西裂開了,在抽芽,噌的開出了一朵花/蕾,玲瓏只顧著傻笑。原來被仰慕的人信賴、需要,竟比吃了蜜還甜,好似這是什麼了不起的殊榮。
事實上荀殷走的十分狼狽。
一整晚也沒睡好。
從小到大,他習慣於獨自解決各種難題,可這回的「難題」當真是難言之隱啊!
想想,他都覺得自己噁心。
又想起為阿瓏系上玉佩時發抖的手,明明再純粹不過的事,硬是給他腦子裡層出不窮的想法弄的十分怪異。
阿瓏的脖頸好細,又白又薄,映出了同樣纖細的湛藍色血管。
荀殷覺得應該找個藉口把這孩子弄走。
唉,算了!哭的那樣可憐。
荀殷想了想前後發生的事,幾乎可以肯定與簡珩脫不了關係。
簡珩這孩子真不省心。
於是,趕玲瓏走的念頭直接轉為收她當侍琴小廝。
這些年簡叢的身體大不如從前,每個月都要針灸半個時辰,方能止住體內的瘀毒。
荀殷走進墨陽閣內,就看見簡珩侍奉左右,這孩子倒也孝順,可惜孝順的是簡叢。
見他進來,簡珩揮揮手,下人欠身依次告退。
「殷舅舅。」簡珩還扶著簡叢,只對他點頭見禮。
「嗯,乖。」荀殷道。
簡叢抬眸掃了荀殷一眼。
「你的臉怎麼了?」他問。
荀殷啊了一聲。
「隔著面具你都知道我臉怎麼?」他誇張的摸了摸臉。
簡叢依然面沉如水。
「臉沒事你戴什麼面具。」他冷哼。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簡珩的心一跳,似是有什麼感應,待祖父坐穩,箭步上前揭開荀殷的面具。
荀殷瞪圓了眼睛。
「臭小子,沒大沒小的!」他喊。
簡珩笑了笑。
「還好,傷口不深。」他說。
簡叢也是一臉晦澀不明的瞪著荀殷。
「你,在哪兒鬼混弄的?」他問。
鬼混?
冤枉死他了!
荀殷還真沒在哪裡鬼混,他摸了摸臉頰,大咧咧的歪進椅子裡不說話。
簡珩笑道:「舅舅做了什麼,竟被人抓成這樣?看上去已經塗過藥,大概五六天便看不出。」
嘿呀!你小子聽起來很有經驗的樣子!荀殷眼睛一亮,「你也被抓過?還不是你家阿瓏,我看他做噩夢就趴過去瞅瞅……」
咔擦,面具碎成了兩半,是簡珩捏的。
薛玲瓏又做了什麼蠢事!簡珩笑道,「抱歉,手勁大。」
這下可不給他再糊弄過去。荀殷氣得跳起來。
「手勁大?我看你是火氣大吧!別以為長大了我就不敢打你!」他喊。
簡珩目光清明,甚至是和煦的。
「稍等片刻,我為您取玉髓膏,這面具不戴也罷。」他說。
音落,簡珩疾步退出。
「這小子有病吧,被抓的人是我,他生什麼氣?」荀殷皺著眉,「以前怎麼沒覺得他這麼孝順我,還親自去取?」
簡叢的神色略微有些病態的蒼白,眼底精光卻是熠熠生輝。
「解藥放在老地方,自己去拿。」他冷聲道。
荀殷哦了聲,這麼多年,默契還是有的,都不用他開腔,簡叢就知道他要什麼。
他抬腳就走,熟門熟路的來到隔間,打開老地方的抽屜,暗紋的檀木雕花,散發著草木之香,卻躺著一枚世間至毒。
荀殷捏起毒/丸,毫不遲疑的送進嘴裡。
「我說,下回能不能做小點,噎人!」他摸了摸脖子。
簡叢冷著臉,不吭聲。
荀殷笑著從桌上拿了枚水梨,咬了口,還挺甜。
這次要離開的時間不短,魏國應該開始打趙國鐵晶的主意,擎蒼書院不能坐視不理,更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阻止魏國強大的機會。
簡叢低頭咳嗽了兩聲,對著荀殷的背影道,「順便回家看看吧,荀老夫人十分想念你。」
荀殷背影僵了僵,笑容已然帶上了鋒利,眼底也溢出了譏諷。
「不牢您操心,還是好好管管自己的身子吧,別死在我前頭。哈哈!」他笑著離開。
想他?
怎會有人真心的想他?
不然,他也不會成為質子,頂著最高貴的身份,過著雜草般的生活。
簡珩立在廊下吹風,聽聞腳步聲傳來,才伸出手,手裡一盒玉髓膏。
荀殷抬手接過,大步離開。
花了整整兩天時間,玲瓏將竹屋裡面收拾一新,尤其是先生的房間。
他走的時候被子疊得一絲褶兒都看不出,可玲瓏覺得太死板。
給他換了個疊法,在雁安可流行啦。
又讓人送來一些器皿。
甜白瓷的花觚擺在黑檀的翹頭案上,又折了幾枝木樨花,修修剪剪,有了形狀,味道也不至於太濃郁,才錯落有致的放進花觚。
碗口大的玉缸,澆上水,泡了幾朵蘭花,放在窗台,玲瓏調皮,又捉了幾條繡花針般粗細的小魚放進去。
竹屋周圍連個柵欄都沒有,圍上了似乎也不好看,玲瓏就率領每天過來打掃衛生的小道士在房前屋後搭了兩行葡萄架,待葡萄成熟,肯定很美,也很香。
她要親手釀葡萄酒給先生喝。
夜幕降臨,玲瓏便在燈下一遍又一遍的打絡子,循著記憶中的手法。
她想起從前在老家的時候。
姐姐每天都要洗好幾盆衣服,還要教她燒水煮飯,空閒下來便是如此坐在窗前,眯著眼睛笑,睫毛長的誇張,一下一下的教她打絡子。
「阿瓏這條小龍絡子好看嗎?送給你。」姐姐說。
玲瓏也是從這時起知曉自己屬龍,但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娘親生她那天忙著蓋房子,忘了。她欣喜的捧著絡子,「姐姐真厲害,絡子都能變小龍,肯定賣好多錢。」
「傻瓜,小龍絡子不賣錢,只給阿瓏玩。」
原來姐姐給她創了個獨一無二的絡子,玲瓏頓時感覺自己在姐姐心裡的地位也獨一無二。
「太好咯,若是哪天走丟了,我就拿著小龍絡子去尋你。」玲瓏無比天真道。
誰知童言無忌,一語成讖。
如今小龍絡子再次出現在她眼前,是否可以說,姐姐還活著!
翌日
白域的大掌事查驗過玲瓏的對牌後,臉上的笑容又增添了六分親和。
「我這就安排人駕車親自給你送去。」他說。
「嗯。來時我搭乘了極光殿的馬車,你們的人正好再把我捎回去。」玲瓏笑道。
「沒問題。不過有幾盆花是女學苑點名要的,路上可能要耽擱你一點時間。」大掌事道。
「大掌事言重了。」女學苑處在必經之路,連繞都不用繞,哪裡算耽擱。
別看這位大掌事溫溫吞吞的,辦事效率卻快的令人咋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將玲瓏需要的安排妥當。
駕車的男子看上去很年輕,是白域的藥奴,與黑域藥奴有著本質的區別。
顯然日子比那些罪奴強許多,這裡的花草也沒毒,福利待遇又好,不用擔心生命安全。
「他叫阿瞻,很會侍弄花草,有什麼活計儘管吩咐他去做。」大掌事道。
玲瓏彎腰作揖謝過大掌事,大掌事急忙抬手,不敢當,不敢當。
這可是秀之先生的侍琴小廝,不伺候好他伺候誰。大掌事的包子臉和藹可親。
「瞻大哥,我們走吧!」玲瓏脆生生道。
年輕的男子垂眸淺笑,伸手扶了她一把,借著這力道,玲瓏順利的爬上車。
「坐穩了。」他說。
「嗯。」她笑容依舊甜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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