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走到祥瑞之地池塘邊,指著池塘中成群游來游去,泛起一片金光的金魚,問道:「看見這些魚了嗎?」
毛玉良不動聲色地答道,偷偷打量著江月白:「回娘娘,看見了。」
此時夕陽又落低了些,漫天紅霞,給江月白的白衣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橘紅色,比方才的肅穆感柔和了許多。
江月白打開「沉魚」的出場特效。
微微仰頭看天,眉頭輕蹙,以平靜的語氣緩緩說道:
「這些金魚在別的地方只是金魚,盤中一道菜。在慈寧宮卻是皇家的魚,供人觀賞,游的池塘都是稀有的琉璃築成。原本幾隻魚也就普通,如今卻突然成群地聚在一起,就成了人間佛國的祥瑞盛景,供眾人頂禮膜拜。」
「本宮以為人跟魚沒什麼區別,就看自己在哪個池塘,跟誰聚在一起。毛指揮使以為如何?」
毛玉良望著池塘里,他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懂江月白的言外之意,正要回答,卻發現原本一群群歡快遊動著的魚突然都沉到了水底,仿佛在靜靜地等待他的回答。
他呆呆愣愣地盯著水裡的魚,又猛地回頭看向江月白。卻見娘娘正出神地望著天邊的紅霞,絲毫沒有察覺池塘里的異常。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沉魚落雁」?
毛玉良一直以為這些都是古人形容美人誇張的說法,今日一見,完全被震撼住。
他又望向池塘,不僅腳邊的魚已經靜靜地停在水底,遠處的魚也緩緩地靜止不動。一個個靜靜地懸浮在水中。
他蹲下來,難以置信地攪動著池中的水。魚兒受了驚瘋狂地遊動起來,四散開去。
看來這些魚是活著的。
但過了一會兒,魚兒又游回到他們的身邊,靜靜地停在附近的水中。
江月白體現出了對毛玉良超出尋常的耐心。
她想通過今日,一舉收服陳相曾經的左膀右臂,從內部擊破陳相的堡壘。而且就她的判斷,毛玉良是個有血性的將軍,與陳相有本質的不同,毛被陳相的文臣手段迷惑住了。
江月白低下頭,看向蹲在水邊出神的毛玉良,「想好了嗎,毛大人?」
毛玉良突然轉過頭來,仰著頭,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是人嗎?」
江月白端著架子,故作高深地問道,「毛大人為何這麼問?」
毛玉良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問道,「方才娘娘說,皇上有話要問末將。敢問,這話是皇上問的,還是娘娘問的?」
「你我心知肚明,你有得選嗎,毛大人?」江月白笑著看向毛玉良,把玩著手裡的玉泉劍。
「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該不會以為皇上毫不知情吧?你在宮中之時,皇上已遣人去了你和孫大人家中,找到了些有意思的東西。但如果你能把這些年來右丞相的所作所為統統寫出來,交給皇上,就是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誠意。毛大人是聰明人,想必不用本宮多說。」
江月白蹲下身來,似乎毫不在意毛玉良會突然出手殺她,隨意地以劍划水,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又在水中揮舞著劍,迅速地各種翻腕迴轉,看似在攪動魚群,毛玉良卻覺得她似乎在感受著什麼。
這一圈圈的漣漪划動到了毛玉良的心裡。
不知道為何他覺得江月白以劍划水的模樣特別的誘惑。
「毛大人,你看看水裡的金魚,告訴皇上,告訴本宮,想好了嗎?是做江河湖海里被大魚吃了的小魚,還是做皇宮裡的祥瑞?是要做鬼,還是要做人?」
江月白臉上帶著笑容,言語溫柔,態度溫和有禮,只是視線落在毛玉良的脖子上時,他立即感到了一陣寒氣。
毛玉良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偷襲江月白,對方會瞬間出手反擊,拿劍斬斷他的脖子。
他見過她拎在手裡的頭顱,那張臉上驚恐憤怒的表情。
毛玉良小心翼翼地江月白面前跪下:「罪臣想好了。罪臣明白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本沒有命活在世上。謝皇上開恩,留了罪臣小命。罪臣必按照皇上命令,將把右丞相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寫出來。」
江月白拎著劍緩緩地站起身。
「那就再相信你一次。記得寫清楚寫詳細了。別耍滑頭。孫尚書他也會寫一份。回頭你們的口供對不上,呵呵。另外,把你知道的,陳昂他有哪些財產家業,有沒有養外室,都寫一寫。你知道他在城郊有田莊或者生意嗎?」
毛玉良此時已經滿頭大汗,他擦了擦汗,努力穩住情緒,「罪臣必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很好。」江月白凝視著劍,吹了吹上面的水痕,「對了,本宮想告訴你。你和孫尚書被陳相耍了。前太子的遺腹子和他母親都已經死了,你為他把九族的性命系在褲腰帶上,他卻瞞著你們,騙你們今天帶兵跟他進宮造反。想必你從來就沒有見過那皇孫長什麼樣吧。」
毛玉良猛地一驚,回想了今日的始末,發現江月白所言屬實。
丞相從來都是畫了個大餅,就是扶持幼皇孫登基後,他們就是從龍之功的大功臣,而且皇孫年幼,他們可以如何如何。
但是他們從沒有見過皇孫,更不知皇孫母子死活。
江月白嘆息道:「大將軍為了這樣自私狠毒涼薄之人賠上你和九族的性命,不值得吧?」
這段話徹底擊穿了毛玉良的心理防線。
他娘的!從頭到尾玩勞資!
毛玉良在這一刻幾乎要被悲憤怒火衝垮,心中各種情緒翻湧著,卻在猛地抬頭對上江月白溫柔明亮的一雙眼睛時,又瞬間清醒過來。
他回想起今日江月白為一個忠義的廚子暴怒懸賞,他的心瞬間被某種東西擊中,迫不及待地說道:
「娘娘,罪臣將誓死為娘娘效命,聽娘娘差遣,絕無二心。」
江月白搖搖頭,「不,你錯了。你錯得離譜。你是大明王朝的大將軍,你是金吾衛指揮使,三品大員。你要效忠的是當今聖上,是這個國家的安定和鼎盛的未來,是百姓的安居樂業。而不是效忠於任何人的私心。」
這段擲地有聲的話令毛玉良感到慚愧的同時,靈魂被觸動。
對方理智且淡定的微笑像是一縷清泉。
這女子!他娘的!
有意思。
「既然選擇做人,就要做個堂堂正正,有血性的男人。軍人要死只能死在保家衛國開疆闢土的戰場上。」
說完,江月白竟趁他一個不注意,斬了他下巴上一截鬍鬚,捏在手上,又扔進了池塘里:「舊的你已經死了,這裡就是你的新生之地。」
毛玉良扭頭看向湖裡漂浮在水上的鬍鬚,摸了摸下巴,處於極度的震驚之中。
這女子!他娘的!
有毛病。
「走吧。帶本宮去見太后。」江月白搓了下大拇指,又掉落幾根鬍子,「鬍子還挺硬,是條漢子。」
毛玉良忽然就咧嘴笑了,江月白就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卻打動了他,觸動了他的心弦。
士為知己者死。
一員猛將其實也一樣。
毛玉良心裡忽然變得很輕鬆,很充實。
儘管不可否認的是,剛剛一瞬間,江月白的話讓他的腦子裡閃過旖旎的想法。
但又瞬間化為一種更加綿長厚重的情感。他說不出來這種到底是什麼。
如果硬要說,或許像是從此靈魂有了燈塔又或許是有了港灣。
這女子!他娘的!
有……
有他描述不出來的東西。
毛玉良跟在江月白的身後,依然落後五六步,腳步沉穩。
他忽然明白了為何那胖子會毫不猶豫地站出去替江月白擋箭,笑著赴死。
因為,此時此刻開始,他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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