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不用李憲說了,整個應天都瘋了。所有的衙門,從上到下,一起動作起來,別說是人,哪怕是一條狗,也被派出來抓人了。
沒法子,柳淳遇刺,實在是驚天動地,讓人目瞪口呆。
究竟是何等喪心病狂之徒,竟然敢殺太傅大人,還想不想活了?
尤其是最初的時候,消息混亂,有人說柳淳被弩箭穿透了,斃命當場,腦袋都碎了。
聽到這個消息,許多人在短暫的遲愣之後,放聲大哭,只不過在這哭聲之中,有多少是悲傷,有多少是喜悅,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柳淳死了,這可太好了。
很顯然,會亂一段時間,會死不少人。但只要挺過去,好日子就來了。不管是官員,還是商賈,都有這樣的念頭。
這是個最好的時代,海外的大門開放,有無窮無盡的土地,有數之不完的土地,還有飛速進步的科技……每一樣都能帶來豐厚的收益,豪商巨賈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加入饕餮盛宴,大吃一頓了。
可偏偏就有一個人擋在了他們的前面。
這就是太傅柳淳!
論起生意手段,他們玩不過柳淳,論起權力,更是比不過。
壓不住,收買不了……偏偏又精明無比,還能怎麼辦,當然只有殺掉了。誰讓你這麼強,強得超出了所有人接受的極限!
你死了,我們會哭泣,會給你建廟祭祀,甚至會大肆弘揚你的科學,讓你成為真正的聖賢……總而言之,只要你死了,一切好說。
他們盼望著,派出無數的人去打聽,只要最後確定死訊,各種行動就可以展開了。
這些人拼命念叨著,一直到了黃昏時分,終於傳來了確切的消息。
太傅安然無恙,正在親自追查刺殺一案。
瞬間,所有人都傻了!
我的老天爺啊!
他,他怎麼可以……不死啊!
柳淳,你還有臉活著嗎?
幾乎在一瞬間,應天陷入了詭異的安寧。
想要表現的人全都啞火了。
也不敢去慰問,更不敢出門。
傷心啊,悲痛啊,義憤填膺啊……全都停止了,大家就像是一群被突然投到了陰曹地府的傻鬼,要等候命運的審判。
而命運會給他們什麼樣的裁決,誰也不知道。
只能等待著,等待著……
一口巨大的鍋,罩住了應天,強烈的窒息感,折磨著每一個人。
誰都拼命想知道情況,可誰又都不敢做出任何決定,痛苦而備受折磨。
在這一群倒霉蛋之中,最幸運的要屬慶成郡主了。
因為她最先得到了解脫……柳淳駕臨了。
他還是帶著笑容,從容不迫,就像是之前兩次見面一樣。
「郡主,您的孫女定親,這是大好的日子,我剛剛去看了孩子,還跟她說了點話。叫她不要怕。一個小孩子,多大的風雨,也落不到她的頭上。」
柳淳笑呵呵的,可慶成郡主卻很明白,柳淳這是在告訴她,孩子是沒事,可大人就不好說了。
這位老郡主經歷過洪武朝的風雨,也熬過了靖難之役……滿頭白髮之際,竟然翻船了,她還能說什麼,或者這就是命吧!
「柳太傅,老,老身絕沒有刺殺太傅的心,就算是死,我也不敢做這種事情。」
柳淳含笑,「我清楚,郡主不會刺殺我的,可你做的事情,難道就不該死嗎?」
吸!
慶成郡主渾身顫抖,臉上的蒼白加重了三分,她咬了咬牙,「太傅,老身是先帝的侄女,早些年還照顧過陛下和皇后……太傅歷經兩朝,都是朱家的臣子,老身沒有別的奢求,還望太傅能念在人臣職分,網開一面……老身感激不盡。」
柳淳輕輕搖頭,「慶成郡主,說來說去,你還是不願意說說你的發家史,也不願意談談三義社的事情,就算我有心法外開恩,也愛莫能助了。」
提到了三義社,慶成郡主更加驚駭,她痴痴盯著柳淳,簡直不敢相信。
「柳,柳太傅,你,你說什麼?」
柳淳輕笑,他負著手,在地上緩緩踱步,一邊走,一邊道:「錦衣衛監察天下,雖然不敢說無所不知,但一個偌大的三義社,想要逃過我的眼睛,也是不可能的。而且淮安的鹽商分成兩種……一種是本地的鹽商,而另外一種,就是山西鹽商。」
「本地鹽商,以經營鹽場為主,說白了,就是負責生產,看起來掌控食鹽,是很賺錢的。但生產多少食鹽,定多高的價錢,都是朝廷說了算,他們也只是高級的打工者而已。真正賺錢的是來自山西的商賈。他們鄰近九邊,能夠靠著販運糧食和鹽引發財……加上他們手裡那麼多錢莊票號,這四十年來,積累的財富可是不少啊!」
柳淳一邊說著,一邊又默默搖頭。
「似乎我講的還不準確,這幫人從前朝的時候,就已經很富有了。當年先帝屢次從山西遷徙百姓豪強,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
柳淳抑揚頓挫,慢條斯理地說著。
可是在慶成郡主的耳朵里,簡直就是雷鳴滾滾,霹靂炸響,天都塌了……他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了!
真的完蛋了,慶成郡主恨不得立刻再昏死過去,哪怕是直接死了也行啊!她真的不敢聽了,來個痛快吧!
光靠著一番話,就把嚇得想要求死,柳淳的功力也就比諸葛武侯差那麼一點點了。其實仔細聽柳淳的話,他並沒有講什麼實際的東西。
說的全都是大而空的,似是而非。
這就像那些所謂的專家……幾乎所有的問題都能談,又全都明白,可仔細一聽,都是萬金油,毫無營養可言,只能欺騙外行人。
慶成郡主不是外行,可是她現在遭受巨大打擊,心態都崩了,完全陷入了死亡的恐懼當中,又哪裡能靜下心,仔細思考……
柳淳淡然笑著,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又輕飄飄說了一句,「正道書院也是你們辦的吧?還有朱守仁老大人,我說他怎麼會不顧晚節,摻和進來,恐怕老郡主功不可沒吧!」
轟!
這句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慶成郡主最後的防線,她顫顫哆嗦,揚起了頭,在短短的時間裡,她的頭髮徹底白了。
尤其讓人驚訝的是飽滿紅潤的臉變得乾癟起來,仿佛所有的膠原蛋白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乾癟蠟黃的皮膚,附著在骨頭上面。
傳說中的一夜白頭,絕不是騙人的。
這才幾個時辰而已,整個人就廢了。
「柳太傅,三義社的事情,孩子們都不知道,只有老身,還,還有我那個死鬼丈夫清楚,你,你不要遷怒孩子們。」
柳淳笑了,「都鬍子一把了,還說什麼孩子!慶成郡主,他們背著你幹了多少事情,我猜你心裡也有數。三義社能把你們弄進網裡。自然會想盡各種辦法,對你們的身邊人下手,把你們全家老少,都死死拴住,唯有如此,才能讓你們死心塌地,替他們做事。否則,您老也不會冒著風險請我過來,對吧?」
柳淳將話語審問的機巧,發揮到了極致……明明都是推測的話,但是在他的嘴裡,就仿佛是真的一般,讓人否認不得,甚至還會情不自禁相信,柳淳講的是真的。
慶成郡主就是這樣,完全被帶入了柳淳的節奏當中。
她悽然一笑,「是,是我自欺欺人了……那還是三十多年前,先帝封了老身公主,還給我選了駙馬。那時候就有人送了一萬兩給我們!一萬兩啊!」
慶成郡主自嘲笑道:「我們當時連一千兩銀子都沒有,人家一出手,就是一萬兩……實不相瞞,我們夫妻兩個,一個晚上都沒有眨眼。先帝規定貪墨六十兩就夠扒皮的,一萬兩啊!就算有一百條命,也不夠扒的!」
「聽得出來,郡主怕過,可是你卻沒想過把錢退回去吧?」
慶成郡主點頭,「沒有,真的沒有過……柳太傅,你不知道國初的時候,我們是多窮!我很小的時候,還吃過觀音土呢!草根,樹皮,只要能活命,就都往肚子裡塞……柳太傅,你或許還不知道,第一次見到了叔叔,他請我們吃馬肉,是戰場打死的馬,我們連著吃了三天,也連著拉了三天肚子,別人勸我們別吃,可我們那時候就有一個念頭,寧可死了,肚子裡也要裝著肉!」
「現在我有錢了,我的錢能堆成一座山,可我覺得最香的食物,還是當年的馬肉……」慶成郡主笑了笑,「柳太傅,你不會理解這個滋味吧?」
柳淳輕笑,「怎麼不會!我現在覺得最好吃的,還是烤野豬呢!不過話說回來,三義社能在那麼早的時候,就對郡主一家下手,幾十年經營下來,的確不簡單啊!」
「他們不是人!是一群鬼!一群愛財如命的鬼!」
慶成郡主切齒咬牙道:「柳太傅,老身是被騙了,讓我請你過來的人姓韓,叫韓遠山,他名義上是應天八大錢莊的總賬房,實際上就是三義社在應天的主事人……這是八家錢莊的名單。我們家在其中一家有五成乾股,因此許多人都覺得韓遠山是我的家奴……其實不然,還請柳太傅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