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寒風像刀子,划過擠在城牆下那一張張髒兮兮的臉。
余慕嫻面朝著城牆,蜷在拐角躲風。
她現下在長寧。
長寧是長生郡的主城,也是楚國北部七郡主城中,僅次鄴城的大城。
半月前,趁著鄴城動盪,余慕嫻被竇方送行至鄴城外,與順子一同乘車朝安南郡行。半途中,余慕嫻思及與眾貴胄同路南逃,易造歹人暗算,隨即棄車,命順子按竇方所規劃的路錢前行,她孤身繞鄴城朝北去,從長生郡,借道永安,繞至安南。
余慕嫻繞行時,恰逢鄴城淪陷。眼看著一群流民從鄴城北門竄出,余慕嫻便跟著那群拖家帶口的鄴城百姓,舉足朝著長生郡跑。
說來也奇怪,那群百姓一出鄴城,便有一支勁旅跟在他們身後。余慕嫻原以為這支勁旅是某位將軍派來追殺流民的,但待她與那群流民一起跑到了長寧,便緩過了神,這支勁旅是上面人授意來護佑這群流民的。
回想著大傢伙兒因著馬蹄聲,拼命向前跑的光景,余慕嫻微微勾唇。鄴城流民能在這般短的時間,就從鄴城到了長寧,這全賴那支勁旅。
&小叫花子快起來!郡守府派人施粥了!」
聽著背後的吆喝聲,余慕嫻裹緊身上的棉衣。她沒有跟著喚她的那位一起去搶粥的打算。她昨日去領粥時,得了最後一碗,莫名稠得厲害,以至她此時還不想進食。
&寧郡守休高運每日定辰時,向來到長寧避難的流民施粥,倒勉強算個好官。」見余慕嫻沒有起身,蜷在余慕嫻對面的叫花子有意把聲音放大。
聽到對面有人在評價休高遠,余慕嫻把眼睛擠緊,佯裝沒聽到。
見余慕嫻沒反應,叫花子又喚了一聲:「哎,對面的,叫花子我說那休高運勉強算是個好官!」
發覺對面那叫花子在針對自己,余慕嫻微微靠著城牆坐起:「您識得我?」
&不識得我了?」叫花子頂著髒兮兮的臉,朝著余慕嫻近了近,「我們可是在鄴城見過的……」
許是叫花子的面盤子太髒,余慕嫻沒從叫花子臉上瞧出任何相識的跡象。
余慕嫻蹙眉:「什麼時候?」
&是那日你從竇司徒馬車上……」叫花子的眼睛眨了眨。
&余慕嫻擰眉細思了片刻,記起了一個人。早前她在鄴城時,曾有一少年騎在馬上,尾隨過她一段時間,還問過她一句「你怎知道來年是個豐年」。
&認錯人了!」余慕嫻閉目,萍水相逢,何必糾結曾經是否相識過。她沒有任何緣由說服自己,與這叫花子在長寧尋舊情。她既不知這叫花子底細,也不知這叫花子認她何事,她還是離這叫花子遠些好。
蜷在牆角的叫花子見余慕嫻沒記起他,悻悻地伸個懶腰,跟著靠在牆上曬太陽,心笑,余慕嫻的記性還真不好!竟是連他羅昌都沒有記住。
見對面叫花子消停了,余慕嫻也靜思了片刻接下來的路徑。算今日,這是她到長寧的第二天。昨日她初到長寧,只趕上了傍晚的施粥。今晨,算是在長寧討的第二口食。
想到討食,余慕嫻舉目望了前去搶粥的瘸子張一眼,正巧看到瘸子張在不遠處的粥棚里的領粥。
瘸子張身後,還跟了個端著兩碗粥的小叫花子。
那小叫花子手中的粥定然有自己一碗,余慕嫻含笑縮了縮身子,窩回到牆角。她能順利從鄴城到長寧,多虧了兩位長者。這兩位長者,均是身有疾,據他們自言,他們皆是鄴城人士。論到細處,一個是鄴城東在城隍廟旁擺攤算卦的瞎子李,一個是在城西如意居里說書的瘸子張。
所謂「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鄴城一陷落,鄴城中首當其衝的便是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貴胄。至於如瘸子張,瞎子李之流,無非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但殊途同歸不是?
想著那些所謂的貴胄正飢腸轆轆地奔在羊舌國鐵騎之前,余慕嫻抿唇。在此番北逃前,她以為流民不過是善用奇巧淫技討生活的小手藝人,與大局無礙。但經次一番流亡,她發覺部分小手藝人較某些貴胄還要高明,知曉朝著北邊跑。佐之,沿途隱約聽羊舌國國主正在招攬楚地良匠……
余慕嫻不禁暗笑,這羊舌國國主著實精明。
不僅僅知道趁火打劫,還會釜底抽薪。不僅僅知曉要趁著楚帝崩,兵臨城下,還知曉趁著鄴城子民流亡,招賢納士。
回想著昨日瞎子李憂心她吃不飽,勻了半碗粥與她,余慕嫻忍俊不禁。她才□□歲身量,如何能一碗粥還不飽?
&小子,你笑啥呢?」取粥歸來的瘸子張使眼色讓跟在他身邊的小叫花子踢了踢余慕嫻。
&張爺!」余慕嫻應著身後人的推搪,與瘸子張一個笑臉,伸手接過粥,「多謝張爺!」
&爺」,「李爺」是余慕嫻對瘸子張與瞎子李的稱呼。她對這兩位長者張懷有敬意。若是沒有如瘸子張,瞎子李這兩位長者,她余慕嫻許到不了長寧。
&聽到余慕嫻道謝,靠在城牆根下的瘸子張眯了眯眼。
待著跟他端粥來的小叫花子跑開了,瘸子張才端著豎不住筷子的粥碗,吸溜吸溜的吃著,紅光滿面:「有啥謝的,還不快起來去搶!郡守府立的是一人一碗,但……嘿嘿……」
&什麼!有啥吃飽的法子還不快說給這小子聽聽!」蹲在瘸腿張身邊的瞎子李一邊打斷瘸腿大爺的吹噓,一邊用拐棍扒開摸到他碗沿的小叫花子的手,教訓道,「李爺爺我討了一輩子食,還沒見過敢從爺爺碗裡搶食的!」
&嘿嘿……」聽著瞎子李又要和余慕嫻說道他的討飯經,瘸腿張偷笑兩聲,正要起老瞎子當年在鄴城賭錢被黑的底,卻被老瞎子打了一拐,「死瘸子,你又笑話瞎子我!」
瘸子張躲閃不及,手一抖,險些把碗中的粥潑了出去。
&爺你消消氣!」余慕嫻見這兩位又要上演全武行,連忙伸手把瘸子張手下的拐扶住。她知曉這兩人皆是在鬧著玩。
瘸子張與瞎子李就像他們一人手下的一隻拐,只有合在一起才是一對。他們既是能在流亡時,相依為命,那到了長寧,也不會出什麼大亂子。
&我說你個死瞎子,別打瘸子我!」見拐已經被余慕嫻扶住,瘸子張用右手護住碗沿,伸長脖子眺望了粥棚半天后,衝著余慕嫻招招手,道,「好小子你快過來,張爺我有話跟你說……」
&啥?哼……有啥好說的!」瞎子李伸著小拇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衝著瘸子李立著的方向吆喝,「哎,小東西,你可記住咯!爺爺我雖然眼睛不好使!耳朵可好使著呢!」
&是……李爺您耳朵可好著呢!」余慕嫻用眼神要一邊的小叫花子,把瞎子李身邊的粥碗,端起來擱到瞎子李的手上,卻被瞎子李拒絕。
&瞎子我才不要那瘸子的東西!」瞎子李把拐杖橫到膝上,擺出一副不寧死不屈的模樣。
&爺你可千萬別跟張爺計較……」余慕嫻與瘸子張交換過眼色後,嬉笑著湊到瞎子李身邊,一手拿過瞎子李的拐杖,一手把粥換到瞎子李的手中,「您摸摸,這碗還熱著嘞!張爺心裡惦記著您老呢,不然怎麼會搶粥時還給您捎帶了一碗?」
&你個小東西!誰讓你亂說話的……」見余慕嫻把底兜給了瞎子李,瘸子張拄拐蹦出幾步,伸手便把余慕嫻扯到了自己這邊,低聲與余慕嫻咬耳朵,「張瞎子和瘸子我鬥了一輩子,你別讓他知道這一路上,都是他在承我的情!不然張爺我可饒不了你小子!」
&余慕嫻忍笑看著巴巴吃粥的瞎子李,輕輕點了點頭。
&哈哈!」見余慕嫻點了頭,瘸子張樂呵呵地倚著余慕嫻,朗聲道,「讓張爺來告訴你怎麼搶粥!」
話罷,瘸子張湊近余慕嫻耳朵,嘰里呱啦說了一通。
待瘸子張話罷,余慕嫻配合著口頭給瘸子張彩頭:「嗯……張爺好厲害!」
瘸子張和瞎子李原都是鄴城大戶人家的子嗣。一樣的紈絝,一樣的風流。更稱奇的是,倆人都嗜賭。一路聽著兩人碎碎叨叨地攀比著他們在當家人去世後,幾日就把家產敗光流落街頭,余慕嫻也知曉這兩人是如何落得這麼個破落模樣。
好在這兩人皆是心胸開闊之輩,無人耿耿於懷當年錦衣玉食。
笑納下瘸子張教給自己的搶粥秘訣,余慕嫻正預備細究著一次要半碗,暗地要兩次,到底會不會被施粥的主事發現,卻聽到身側傳來笑聲。
&有啥厲害的!這都是這些年被教出來的!」一旁排隊領粥的瘦子,一邊笑,一邊鄙夷地望著余慕嫻,趾高氣揚道,「你們這些鄴城佬定還不知道吧,長寧可是個好地界。早年人人都說鄴城好,可你們現在去四下打聽打聽,鄴城都破落成啥樣了?哪裡比得了我們這長寧!」
承著瘦子的奚落,余慕嫻本想佯裝沒聽到,卻見瘸子張架著拐擋到她身前。
瞧不過瘦子尋余慕嫻晦氣,瘸子張沖瘦子開口:「咦!看樣子,小哥你是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