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十七歲那年,曾為一個小模特著迷,被對方做局一夜之間輸掉數千萬卡朗仍不知悔改,最後竟然想到了私奔。
陸蘭庭至今不明白他那樣搖一下就會晃蕩出水聲的腦子,怎麼突然就蒸發掉多餘水分,縝密計劃出甩脫隨身保鏢的步驟。
總之,陸競霆至少成功出發了,處理這樁醜聞的任務最後落在了陸蘭庭的頭上。
以為至少是女孩,但親眼看到那個嘴裡銜著細長香菸,腿間掛著半褪未褪的玻璃絲襪,妝容艷俗的男孩時,他還是為弟弟的荒唐而短暫皺了眉。
那男孩不是孤家寡人,還有個纏綿病榻的母親,厄運總是禍不單行,貧窮也總是與疾病脫不開關係,於是如何讓他屈從便不再是件難事。
當自以為安置得天衣無縫的母親從陸蘭庭身後顫巍巍走出,小模特充滿嘲弄的臉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從震驚茫然到破口大罵。
姓陸的,你們全家不得好死!
陸蘭庭仿若未聞,禮貌攙過他母親,低頭詢問這位女士是否需要和兒子單獨交流的空間。
十分鐘後,陸蘭庭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完成對父親的承諾,把他的弟弟完完整整地帶回去,等待這個家的是一場新的爭吵。
陸蘭庭靜立父親身側,陸豐林擱下茶杯,說,競霆,不要讓虛無的愛情成為操縱你的線。
你也配提愛?被保鏢按著的弟弟奮力掙扎反駁,毫不畏懼地逼視著這個國家的總統。就因為你總是這麼惺惺作態,令人作嘔,母親才不願意待在這個家。
還有你,陸競霆猶嫌不夠解氣,把炮火對準兄長。用權力碾壓別人很得意嗎?你和他一樣狼心狗肺,活該君儀姐不要你。
陸蘭庭神色未變,走上前,示意保鏢鬆開他,陸競霆一獲自由就想逃開,但他不知道這只是獵人對獵物的暫時施恩,還沒來得及邁開腿,他就被一隻手拽住,狠狠摔到了牆上。
他撐著牆壁還沒站穩,陸蘭庭的巴掌就甩到了他的臉上。
他兩腿一彎,跪了下去。
小霆,向父親道歉。
他的哥哥溫和地吩咐。
劇烈耳鳴之下,陸競霆沒有聽清,近乎茫然地分辨哥哥變換的口型,他為這個認錯不積極的表現又得到一巴掌。
用了十足的力道,陸競霆貼著牆壁慢慢滑下,頭暈耳鳴,嘴角溢出血沫,啪嗒,啪嗒,他低著頭,看滴在地板上,濺開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圓斑。
您別生小霆的氣。罩在身上的陰影遠去,陸蘭庭走回陸豐林身側,俯身為父親添茶,小霆就是這個脾氣,也許明天就想通了,不如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陸豐林點點頭,贊同了長子的提議,保鏢們湧上前帶走了陸競霆。
他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裡,終年暗無天日的靜思室,和狗籠一般大小,連平躺都不可能,只被允許挺著背跪坐思過,直到他願意認錯為止。
他用最後的力氣抬起頭,目光在這世上與他血緣最親近的兩個男人身上逡巡,中年與青年,很好分辨的兩張臉,在他眼中變成同一張。
父親,我手頭還有工作要處理,陸蘭庭撿起沙發上的外套,躬身行禮,先回去了。
陸豐林頷首,目送他背影逐漸消失,那樣高挑挺拔的身影,落落大方的姿態作風,令陸豐林在得知不成器的次子又做下歹事後,第一次舒展開眉頭。
除開長相,絲毫不像他的母親。一點也沒有被她優柔寡斷的基因所影響,真是值得欣慰。
就算是一貫關係不睦的政敵,也無法在這個孩子身上揪出一處可供攻擊的弱點。
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卡納皇家軍事學校畢業後,就進入海軍陸戰隊服役,將苦行僧一樣的嚴格意志貫穿始終,陸蘭庭只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就迅速攀升成為最高效能、高素質、高威望的先遣部隊軍官一員。
服役期結束後,拿著完美的履歷進入外交部,二十出頭的年紀,已經做了公使,是現任部長的左膀右臂,不出差錯,三十歲之前就可以升到司長,家族助力之下,最年輕部長的位置也遲早是囊中之物。
舉家族之力鍛造的利刃,沿著早就被制定好的人生方案,晉升軌跡像子彈彈道一樣平滑規整,一往無前,他為之驕傲的長子,是能延續家族榮光,乃至帶領整個家族更上一層樓的繼承人。
載著繼承人的轎車沒有回到工作地點,而是在郊外的一處宅邸停下。
已經是午夜時分,管家站在檐下迎接。
先生,月小姐在大廳的沙發上睡著了。
他蹙眉,怎麼不讓她回房間?
我們勸過,但月小姐堅持要等您。
那個瞬間,心中甜蜜大於一切感想。他加快腳步邁進客廳,看見那具柔軟身體陷進沙發里,臉上蓋著一本從他書房裡翻出來的數獨練習集,他掀開書,像撥開花蕊,看見童話故事裡的拇指公主,那張許久未見的臉,邊緣被壓出淺淺的紅印,閉著眼睛,呼吸靜謐又悠長,安寧美好得像是封存在琥珀里的一場夢。
他輕手輕腳攔腰抱起那女孩,她睡得淺,還是被攪醒,睜開眼皮的第一件事,是下意識勾住他脖子,啄木鳥那樣迷迷瞪瞪找他的嘴唇親。
牙齒先磕到他下巴,她停下來,叫一聲蘭庭,嘴唇又慢吞吞往上挪,咬了一下他的上唇。
還是那麼懂事。
他扶正她的臉,以吻搜尋,以吻探求,像遇到石頭的水流,忘記要奔涌到海的目標,駐足在一條河的拐角。
望月有想我嗎?他終於放開她,喘息著笑著問。
她答非所問,你讓我等了好久。
是我錯了,下次不會讓望月等了。
那你明天陪我去聽音樂會。
很好哄,一下就交出底牌,連對他提的要求都遂他心意,他不知道站在什麼立場上才能對她說出拒絕,遇見她的那天,她就高高在上地把「不」字從他的詞典里摳下來,丟進篝火里燒得一乾二淨了。
好,一整天都是望月的,都聽望月的。
但是先說好,我只搶到後排票哦。
他笑出來。
她怎麼會以為和她在一起,他還有空計較座位好壞。
這樣認真地承諾,把人抱進浴室,勾住她的小指頭,在指尖親了一下,又捏著她的一縷頭髮,吻就從發尾蔓延到她額頭,抵著洗手台細細慢慢地捧著親,身體的陰影包裹她的身體,只餘下霧蒙蒙的眼睛還浸泡在光里。
她接吻時總是不愛閉眼,他總是覺得好笑,因為看起來總是像很緊張,讓人聞出一點害羞的味道,但身體反應又分明是很喜歡,於是故意停下來,隔出一小段距離問為什麼。
聽她飛快回答說想一直看著他,心跳就漏了一拍。
到底家裡人是怎麼溺愛,才養出這樣無師自通的,嘴巴很甜的女孩。
無論如何,陸蘭庭很感激。
那是他人生里很少有的,會感激上蒼的瞬間。
但上蒼很快收走給他的垂憐,以讓她忘卻的方式。
關於過去的記憶像霧氣一樣散去,此時此刻,百米高空的纜車上,他臂彎里的女孩,再竭力克制,眼睛裡也還是流露出不安與防備。
他不是沒有被這樣注視過,直接或者間接,手上沾過很多人的血,腳底踐踏很多人的尊嚴和生機,被警惕和仇視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但他往上走,底下的目光就只會被甩到遠遠看不見的地方。
只有她的注視,能把他的心臟捅成一攤爛泥。
他慢慢鬆開她,退後一步,但纜車空間太狹小,再怎麼退後也無法提供一個安全距離。
他說,「望月,我們談談吧。」
「你想談什麼?」她吸了一下鼻子,他熟悉的要哭不哭的表情。
「我們以前的關係,從什麼時候開始,到哪一步。」陸蘭庭盡力耐心,「你問,我就會說。」
「我沒什麼好問的。」
「你剛剛還在好奇。」
「已經不了。」她低下頭,眼睛浸在睫毛薄脆的陰影里,「陸公使,我現在什麼也不想知道,不要告訴我,爛在你的肚子裡吧。」
「望月」
「我不想聽!」她粗暴地打斷他,從來沒有這麼無禮過,「我不知道以前我是怎麼想的,可能是腦子進水了,但是我現在接受不了,你明白嗎?!」
她連嘴唇都在抖,「不管是什麼,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求你了,我就當沒有發生過。」
沒有發生過。
說得這麼輕巧。
得到後又反悔,是稚子才有的特權。
像被人硬生生打斷了脊樑,陸蘭庭再也維持不住肩背挺直,兩腮肌肉不可控地發抖。
沉默像漲潮時候的海水,從海崖追逐到海岸,她轉過頭,望著被密封的觀景玻璃,夜色里朦朧幽靜的山林,軌道終於快到盡頭。
一陣風過,她的臉映在樹影搖曳里,聲音也像被風吹走了,從很遙遠的地方,模模糊糊捎過來,「陸公使,謝謝你的招待,但是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叮鈴鈴,叮鈴鈴。
纜車到站。
她起身,工作人員候在外面準備開門,陸蘭庭忽然按住她的手。
理所應當地甩掉了。
他很無奈,「望月。」
「不允許你叫我望月。」
「那叫什麼?」他說,「以前叫過寶貝,你也應。」
「我說了不要再提以前!」她看起來像被踩住了尾巴,「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全憑你一張嘴,你就是說我和你爸爸有一腿我也反駁不了。」
她真是很懂怎麼氣他,但講完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自己又先後悔了,小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陸蘭庭被她氣得額角青筋都在跳,聽她迅速道歉又覺得想笑,最後還是心疼占了上風,他去拉她的手,她可能是感到了很過分的抱歉,所以沒有像剛才那樣甩掉。
「不怪你,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望月——就先讓我這麼叫吧,好不好?」
看著她黑黑亮亮,認認真真的眼珠,還有因為親吻過而格外紅潤的嘴唇,聲調放得柔和再柔和。
「你不想聽,但這個秘密,我一個人已經守不住了。」
「我們以前就是你能想像到的,你接受不了的關係。」
胸腔發出了微微的震動感,是劇烈呼吸時,從握住的手腕傳來,她臉上表情逐漸難堪,肩胛骨斷斷續續發抖,但至少不再逃避。
「我不是合格的大人,抱歉,望月,我總是不合時宜,沒有生在和你相配的年紀,也沒有耐心等到看起來能和你稍微匹配一點的年紀。」
「但我不後悔這麼做。」他單膝跪地,把下巴放在她掌心,執著地用眼睛去找她的眼睛,用睫毛去找她的睫毛,「有那麼多人愛你,我沒有信心去賭,我唯一的資本只是比他們早到一步。」
「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要強求你和我繼續這段關係,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我只是」
光晃進他眼底,像一顆稍縱即逝的眼淚。他一瞬不瞬凝視她的眼睛,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於是他的脈搏,他的心跳,是那樣真實可感的溫度和頻率。
「望月,我只是還想再看著你。」
纜車裡很安靜,安靜到能聽見時間流逝的聲音。
他不再開口,好像僅僅是維持呼吸,就讓肺部疲憊不堪。
心跳像一陣亂雨,她的臉頰很紅,眼眶很紅,但沒有眼淚。
不知道要花費多大的力氣撿回語言能力,終於,她輕聲、緩緩地說,「你讓我再想一想。」
他一直知道,她是這樣心軟的孩子。
像深海母貝,撬開一個口,鑽進一粒沙子,就會孕育出珍珠。
平靜地,溫柔地,接住一個人的絕望,不讓任何一份愛掉到地上。
等候已久的車門打開,陳望月看也不看他,徑直向外走,又快又急。
被叫了好幾次名字也不回頭,最後還是陸蘭庭追上來,把什麼塞到她手裡。
她後知後覺意識到犯了一秒鐘的自作多情,抿起唇,去接手機,「謝謝。」
「小月。」
一道熟悉的聲音和她的同時響起。
陳望月轉頭。
辛檀站在不遠處,像是匆匆趕路過來,身上風紀部的制服還沒換下,額角有汗被映亮。
他視線停留在她和陸蘭庭相觸的手。
陳望月張了張口,「哥哥。」
他大步帶風走過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出現得突然,讓陳望月事先醞釀出的解釋都毫無用武之地,她吸了一口氣,「我今天」
「最近降溫不知道嗎,穿這麼少,也不怕感冒。」
辛檀絲毫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他皺著眉頭,把身上的制服外套解下來,完全地裹緊她,又把她的髮絲撥到耳後,全然親昵又擔心的口吻。
然後,才突然想起來旁邊還有一個人似的,辛檀笑了笑,「蘭庭哥。」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