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療室內, 桌子上的電腦電源光一閃一閃, 西蒙已經吸完了兩隻煙。
淺藍很善解人意的提醒還準備摸第三支煙的心理醫生。
&人,你看起來被影響了很多哦。」
西蒙說:「是啊。」
&覺得你需要督導。」淺藍變成人形, 跑到西蒙面前, 刷的一下扯開自己的上衣, 露出自己白花花的肚皮。
肚皮上一道藍光閃過,上面出現了本城最有經驗,最具權威, 最靠譜的心理醫生名單。
西蒙無奈的看著自己的電腦:「淺藍……」
淺藍說:「什麼?」
西蒙說:「你能不能別一言不合就脫衣?」
淺藍乾脆雙腿分開,做到了西蒙的大腿上, 兩隻蒲扇手伸開, 捂住西蒙的耳朵。
西蒙:……
舒緩而悠揚的音樂迴蕩在西蒙的耳內,好像能夠穿透他的耳膜, 直抵腦核深處一樣。
西蒙的眼睛就微微閉上, 靠在扶手椅的椅背,沉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開始清理自己心靈中,被這個故事沾染到的憂鬱。
他想像著自己是一塊布, 上面蒙了一些灰塵, 在一片虛無之中,那塊布抖了抖,灰塵散開,露出光潔的布面。
這是一個簡單的自我清理技術,心理醫生每天會接受很多來自病人的負能量,不可能每接一個病人就去找一次督導,所以會在病人走了之後,給自己的一些被感染到的負面情緒做處理,及時的將這些被沾染到的塵埃給清除掉,以免在接下來的時間內持續的被影響。
五分鐘過後,西蒙睜開眼睛,看見一台筆記本電腦靜靜的在自己的膝頭,屏幕一閃一閃,而筆記本的耳機線,正連著自己的耳朵。
西蒙摘下耳機,說:「可以了。」
於是筆記本電腦自己扭啊扭,扭到了桌子上,抖了抖屏幕,把自己的耳機線給收了回去。
西蒙看了屏幕一眼,說:「淺藍,以後能改改嗎?」
淺藍閃了閃自己的屏幕:「是不要隨便坐你腿上嗎?」
&以後能不能別放《觀音心經》?我是無神論者!」
電腦屏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朝向自己的主人,心中一萬行羊駝的數據奔騰而過:主人你都見了這麼多妖怪了,居然還是無神論!!
接下來的一周西蒙的生活並沒有什麼波瀾,雖然來的每個病人都有著各式各樣的故事,驚心動魄甚至毀天滅地,感情深刻到上窮碧落下黃泉,但對於西蒙來說,不過是:上班,下半,吃飯,睡覺。
這天他去門口的一家快餐店叫了一碗肥腸粉,酸酸辣辣吃的他鼻尖冒出點點汗滴,正打算讓老闆加個節子的時候,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到了西蒙對面。
男人長得高鼻深目,神色肅然,看起來二十多歲的樣子,他的頭髮隨意的束在腦後,穿著寶藍色的長袍,長袍的領口還繡著金色的雲紋。
西蒙心想這大概是哪位cos愛好者,於是把自己的碗往裡攏了攏,給那個人留出半張桌子。
男人看了西蒙一眼,兩人的目光正好相撞,西蒙心如止水,倒是男人有些不太適應。
他笑了笑,說:「你好。」
西蒙胡亂點了點頭,往自己的碗裡加了一勺辣椒醬,吃的更歡快了。
男人說:「你就住在這附近?」
西蒙點點頭:「啊,是啊。」
&你有沒有看見過一隻黑色的貓?」
西蒙說:「這兒到處都是黑貓,昨天還見到一隻呢。」
男人的神色一凜,本來就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上下打量了西蒙一眼。
西蒙任其觀看。
&在哪裡看到的?」男人問。
西蒙想了想,一邊喝湯一邊說:「垃圾桶旁邊?還是樹上?記不清……」
說到這裡的時候,西蒙才想起來,自己好像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黑色的貓了,包括——自己家的小黑。
於是西蒙只能夠嘆氣:「記不清了,誰會記得這種小事啊?」
男人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還想要張口說些什麼的時候,老闆用油膩膩的手端了一大碗肥腸粉丟到了男人的面前。
於是男人就開始埋頭吃東西。
西蒙說:「你是還在上學?最近有cos比賽嗎?」
男人抬起頭,嘴巴里正塞了一截肥腸,他含混的啊了一聲,又點點頭,繼續吃東西。
西蒙吃完了,就起身結賬,給了老闆十塊錢就走了。
只剩下那個男人坐在原地吃粉。
&怪了……」男人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我感到它明明就在附近,怎麼……找不到呢?」
吃肥腸粉不認真的男人吞粉的時候不注意,被辣椒嗆了一下,不停的咳嗽,一邊咳嗽還一邊低聲罵:「臥槽……好辣……這都是什麼鬼東西,我一千年沒吃過人世間的東西了,居然有這麼辣的食物……」
西蒙回到診所的時候,絲毫沒有意識到剛剛跟自己同桌吃肥腸粉的那個奇怪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只是認真的翻著自己的學習筆記——他在網上報了個微課,昨天晚上才聽了一通「自體性-欲」「肛-欲-自-淫」,這會兒趁著空隙消化一下。
很快,海先生就再一次出現在西蒙的診療室。
這次的海先生和前些天西蒙看到的有很大的不一樣,他的氣質變得沉穩了很多,身上的西服依舊熨燙的平整,雙眸深邃,眉宇之間已經沒有了那種幼稚之氣。
也是,每一個在成年後還顯得很幼稚的人,其實就在說:我不願長大,我想永遠呆在父母身邊做一個孩子。
海先生如今已經想起來了自己的父親,已經再次認清了那個人,同時也再一次認識了自己——自己是已經是一條成年的,強壯的人魚了。
幼稚對他來說,早已是過去的往事,是他應該跨越的生命了。
&周過的怎麼樣?」西蒙拿起自己的記錄本,按照慣例問。
海先生沒有回答這句話,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猜?」
西蒙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上周海先生說了些什麼。這真的不能怪心理醫生,上星期西蒙碰到了三四個比海先生的故事還要過分的病人,或許對病人來說,他的故事就是他的一生。但對於心理醫生來說,病人的一生,只是他成百上千的案例中的一個。
&不到。」西蒙老實說。
海先生有些失望的「哦」了一聲,但這種失望並沒有持續多久,他就說出了自己上周的生活。
&覺得世界有些灰暗,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生活的目標。覺得一切都沒意思,懶洋洋額什麼都不想干。」
病人的問題已經丟了出來,心理醫生趕緊進入工作狀態。
&為什麼呢?」
&什麼?呵!為什麼啊……」海先生從胸腔中發出一聲嘆息。
是為什麼呢?當然是因為——這上千年的憤怒,委屈,仇恨,在記憶被再次激起的那一瞬間,情感的那一刻,同時也明白了——這些東西,都沒有了對象。
人世間最悲哀的事情,不是我收到了欺凌,遭遇了不公,被侮辱被囚禁,被剝奪了最後的尊嚴,被最愛的人背叛。
最悲哀的事情是——這他媽都已經發生了,始作俑者已經死了好幾百年,可給我的傷害卻依舊存在。
&道嗎?我回去後,痛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海先生的語氣平淡,仿佛講述的不是自己的故事。
阿海回去後,將海底的雕塑推到,將所有的玫瑰花全部拔出,甚至約了那個自己曾經喜歡過的王子吃飯。
可是當他再次回到深深的海底的時候,他覺得內心中空蕩蕩的,汪洋的大海能夠填滿地球上最深的溝壑,但卻填不滿他心中,那一塊小小的空缺。
他蔚藍的雙眼,透過海底的黑暗,看向遠處,遠處卻依舊是一片黑暗,那些游過的發光的小魚,不過是一些冰冷的螢火,溫暖不了任何東西。
最後的最後,他終於發現,自己恨了這麼多年,其實不過是——因為自己還愛著那個人渣。
&其實我早就知道,父親是個魚渣。」海先生說,他自來熟的從西蒙的抽屜里拿出一包煙,撕開包裝後點燃一支,將打火機丟在茶几上。
青色的煙霧瀰漫,將他的臉包住,他本來英俊且硬朗的臉上,無端多出一絲憂鬱。
西蒙抬眼看著面前的人魚。
兩人對視,竟然都沒有話說。
最後,還是西蒙替這條人魚說出了他心底的話:「上次我說的那句話可能有些不太準確。你不能接受的,固然是那個本該保護你的睿智父親是個渣,但你更加無法接納的,恐怕是你居然……在遭受了那樣的對待後,居然還愛他。」
一滴淚珠,終於從阿海的眼角落下。
這是埋藏在他心底的,最後一滴淚。
&會覺得我傻麼?」阿海問,他看著面前的醫生,雖然這個男人很年輕,但他的雙眸卻非常深邃,就好像父親的雙眼一樣。
&會。」西蒙的聲音誠懇,目光平靜又寬容,「愛了就愛了,哪怕是現在都愛,也沒什麼錯。愛上誰,並不是你能夠控制的。」
阿海的臉上,露出迷濛的神色,他的手背上,那滴落下的淚還沒有冷,但嘴角已經微微上翹。
&啊,我的確還愛他……我——還——愛——他!」阿海一字一句的說,聲音很小。
於是西蒙用著平靜的聲音說:「大點聲。」
&還愛你!」人魚先生盯著西蒙的眼,面前的醫生的影像已經消失,仿佛那個有著一頭銀髮的父親,就坐在面前一樣。
&大聲點!」醫生用著命令的口氣。
&還愛你!」
&大聲點!」
&愛你!」
&愛——你!」人魚大聲吼叫著,一聲又一聲,一聲比一聲大,最後竟成了嚎叫,那聲音中包含著深情,痛苦,顫慄,以及嚎啕大哭。
最後,哭聲停止,人魚劇烈的嘔吐起來,他搶過垃圾桶,想要吐出來點什麼,但只是不停的乾嘔。
最後,人魚先生平靜下來,他看著自己指尖已經燃盡的菸頭,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點了麼?」西蒙溫柔的問。
海先生點點頭,他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堅定,那些壓抑的痛苦,憤怒,還有深深的愛意,在這一刻,全都散開。
&還覺得很愛很愛他嗎?」
人魚深深吸了口氣,露出最燦爛的笑容,他的眼睛深邃,但卻明亮,臉色有些發白,可是聲音卻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微微搖頭,顯形的魚尾也跟著輕輕擺動:「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但現在——已經不愛了。」
這是西蒙第一次見到海先生發自內心的微笑。
海先生給了四百塊,就此走出診室。
這是他最後一次來這裡,曾經那些傷害,已經發生,無法改變。曾經的愛戀,已經付出,也無法收回。
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承認它們的存在,然後告訴自己——那是已經過去的東西,而我的路,就在眼前的腳下。
或許浪費了一些時間,或許在過去停留太久,但現在醒悟,看到璀璨的天空,聽到大海的浪濤,呼吸到鹹濕的海水的味道,並不算晚。
海先生站在黑色的海面上,看著大海深處捲來的一陣又一陣的波浪,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深深的吸氣,拉開自己的雙手,一柄金色的權杖出現在他的雙手之間。天地間無數的靈氣,紛紛湧入他的體內。
從今往後,自己修煉再也不為報仇,再也不為將手中的利刃插入敵人的身體,再也不為去追求根本不存在的愛情。只是為了——讓自己擁有更加美好的明天,讓自己用更明亮的眼睛,看到人世間瑰麗的美景。
只為了——自己所擁有的,唯一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