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鋪很是簡陋,一看便是專門給那些在碼頭混日子的走夫販卒漁夫苦力們賣包子充飢的店鋪。
一般來說,這種鋪子價格便宜,包子雖不好吃,但也能管飽。
正是臨近正午尚未開飯,客人少的清閒時刻。
包子鋪門前,有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凳子上,正在棚子下面低著頭專心地織著什麼東西。一旁一個還挺可愛的小女孩自己拿著一個破漁網玩得很開心。
莫名的,我感覺到一股熟悉之感。
怎麼回事兒?難不成,我以前來過這裡?
我撓撓頭,心說莫名其妙。
「猴子,走了一上午,餓了?」三眼兒看我盯著包子鋪目不轉睛,朝我調笑道。
我沒說話,只是臉色尷尬的點了點頭。
三眼兒哈哈笑笑,朝包子鋪走了過去,背對著我說道:「猴子,來,我請你吃包子。」
「正好我也有點餓。」三眼兒走到包子鋪那裡,撿了個破舊但很乾淨的板凳一屁股坐下。
我點點頭,也跟在三眼兒身後,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
鋪子雖然略顯破舊,但擦拭的很乾淨。
那個面容清秀只是帶著些許歲月痕跡的中年婦人模樣的老闆娘起身倒了兩碗水,用手裡抹布擦了擦桌子。這才用手捋了捋被汗水打濕、粘在額頭的秀髮,抬頭看著三眼兒和我,溫柔笑問:「韭菜雞蛋餡,白菜豆腐餡,雜魚肉餡,兩文錢一個,要多少?」
老闆娘說著,還用雙手比了比一個多大,我看了看約莫有拳頭大小。
三眼兒擺出十文錢在桌上,有些好奇的伸出一隻手五個手指:「五個雜魚肉餡的嘗嘗。」
老闆娘應了一聲,回頭端包子去了。
「猴子,這一路上,你有些反常啊。」三眼兒問我道。
我點點頭,「有些熟悉,仿佛以前來過一般……可是又想不起來。」
三眼兒嘿嘿笑笑,「想不起來就別想了。想不起來多好。人活一世,又有幾人能夠無憂,只求忘卻一切便能無憂。」
三眼兒說完滿是哲理的話,兩眼茫然的看著那從碼頭延伸出去的海天一線。
過了一會兒,老闆娘端著包子回來,坐在了我們身旁。
我和三眼兒一邊吃著包子,一邊閒聊。然後我知道了,這老闆娘的店,是從一個小姑娘家那裡盤過來的,小姑娘他爹在她小時候就出海被海盜宰了。
她娘開了個包子鋪,靠著大傢伙兒的幫助撫養自己女兒。結果在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時候也被海盜宰了。
我心裡有一陣莫名悸動,撓撓頭,咧嘴問道,「那小姑娘現在在哪兒呢?」
老闆娘轉頭看了看自己家同樣十二三歲的小女兒,有些同情的嘆了口氣:「你說那一個小女孩兒,能懂個什麼?拿著盤出店子得來的錢,做了一艘去往大唐的船就走了,唉,快三五年了,不見消息。」
「叫啥呢?」我接著問道。
「她的名字我也給忘了,只記得挺好聽的。」老闆娘看著自己家的小女兒在玩著漁網歡笑,有些悵然的說道:「我現在啊,也不想那些,就盤了個店子,打算自己一個人帶大自己女兒,等小玉長大了,幫她找個好親家。」
我心裡一顫。
我想起一個名字。
小玉。
「你丈夫?」我聲音有些顫抖的問老闆娘。
老闆娘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眼圈不知不覺紅了起來,苦笑道:「那個沒良心的啊,說出去給我捕魚回來補身子的,結果遇見海盜了……」
老闆娘說不下去了,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嘆了口氣。
已經中午了,碼頭傳來幾聲鐘聲,有一批黢黑漢子放開嗓門大聲說笑著走來買包子當午飯。我和三眼兒已經吃完,看老闆娘已經回屋忙活著往外端包子了,也就起身離去。
我說三眼兒,我似乎想起一件事兒。
三眼兒疑惑的看著我。
「我想起,一個叫小玉的女孩兒……」我咧嘴笑笑。
三眼兒一臉無語的說道:「嗨,我還以為多大的事,不就老闆娘他女兒嗎?咋了,你看上了啊,你個禽獸人家才十二三歲。不能等幾年嗎?」
「你牛逼,老子甘拜下風。」三眼兒比了個大拇指給我。
我嘆了口氣,停下了腳。
「行了,回去吧,傍晚時分咱就回到花果山了。」三眼兒站在前面朝我招呼道。
我轉過身去,背對著陽光,背對著三眼兒,擺了擺手:「三眼兒你先走吧,我忽然還有點事兒。」
我一步步走遠了。
三眼兒無語笑笑:「這猴子,神神秘秘,能有啥事兒?還不是看上哪個小丫頭了。」
三眼兒出了城。
而我,則坐在岸邊碼頭的一塊礁石上,看漫無邊際的大海中,波浪自天地交合的一線翻騰而來。
從下午坐到黃昏。
黃昏,太陽被海天一線給平均分割,將那邊天空染得金黃金黃,卻是出奇的沒有一絲紅芒。仿佛那紅芒如果出來,便與這藍綠色的海水不對稱了一般。
倒映在海面上的半個太陽的殘影與天空中那半個太陽疊合在一起,,依舊如同一個完整的太陽。
只是我知道它不完整。
如同我。
我無過去,我無憂。
天人無憂,凡夫何求?
我知道,如果我在這裡像三眼兒說的一樣留下來,娶個老婆,養條狗,生個小子,應該會很幸福。
因為我沒有過去。
可是,那滿臉皺紋的老和尚說對了。
我不圓滿。
哪怕據說他講法講不過長安化生寺的那個小和尚,可他依舊說對了。
我不圓滿,何談憂愁,又何談歡笑?
我始終記不起自己,記不起那些事情。
我只知道,應該曾經有一個女子,身著紫衣,在遍布桃花粉嫩的桃園子裡對著我笑顏如花。
而她身後,是一抹明晃晃的晚霞沿著天邊鋪展開來,紫紅紫紅的。
可是我已經記不清那個畫面,只能讓語言來記憶,讓自己努力不忘。
而總有一些東西,不是語言能夠表達的。比如,那個女子的面貌。
我看著那抹夕陽,努力想著那個女子的面貌。
可是我始終想不起來,可能是因為我面前的海面不是桃園,也可能是因為這裡的晚霞不夠紫紅。
也有可能,我就是想不起來。
我忘了。
天已經黑了,我對著在清冷夜色中漆黑如墨的海洋苦笑一下。
漁夫漢子們也都從碼頭帶著一身疲勞回家,現在應該正是微笑著跟一個普通的女子在桌上吃飯,飯菜並不如何華麗,只是普通,甚至有幾分寒酸。
不過他們應該能夠看清那個普通女子的臉。
女子身旁或者還有一兩個孩子,仰頭看著那個在他們心中頂天立地的英雄一般的男人。
男子看女子,女子看男子,孩子看男子。都看的很清楚。
而我別說看,我他媽連記都記不起!
無憂!忘憂!豈是一樣的東西!連說法都差一個字!忘記一些事情,便能無憂了?!
三眼兒說的無憂,我寧可不要,我寧可做那庸人自擾!
慘澹的月光下,我瘋狂一般嘶吼一聲。
吼聲傳遍海面。一頭金色頭髮在月光照射下反射出淒冷的光澤。
海面有一片橫跨天地的大浪崛起,高足有三丈。
重重砸在岸邊礁石上,砸在我的腳邊,激起的浪花將我渾身上下淋了個通透,宛如一條落水狗一般。
我伸手抹了一把滿是鹹味苦澀海水的臉頰,微微嘆了口氣,轉身朝著傲來都城內走去。
進了都城,我一步步朝著一個方向走著。
左轉右轉,終於停了下來。我抬頭看了看那個高大寺廟的朱紅大門,嘆了口氣。
我走上前去,正要握拳敲門。
門卻自己開了一條縫,門後有一個臉上滿是皺紋的蒼老和尚,身披袈裟,袈裟披月光,就站在門後安靜看著我,嘴角帶笑。
遠處傳來一聲縹緲的吟詞謠唱。
「天人忘憂是無憂,凡人自擾且自擾。不是天人求無憂,如何又能不自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