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者無疆第四百九十五回死心她的舌尖打結,滿臉遲疑,滿腹心事不知該從何說起,隨後卻略略退了一步,陡然跪下,悲戚道:「求主子不要為難謹親王。」
馬蓮見狀,忙拉起她:「快起來,有話好好說,謹親王的事,主子自有定論,不會為難你的。」
落葵捧了一碗碧玉羹,徐徐吹著,碗上騰起裊裊淡白熱氣,垂首間,微瀾碧水映出她傷神的眼眸,那眸光微訝,在別院時,她就瞧出馬清對謹親王留了心思,可沒料到的是只是短短數日,她竟然就已用情如此之深,她心中哀嘆,她們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無奈,又隔了太多的鮮血與人命,鴻溝之深根本不是情意能夠填平的,今日的如海情深,也難敵他日的緣分淺薄。
凝神思量了片刻,落葵笑著微微搖頭,吩咐道:「去叫小祁子進來。」
馬清狐疑不已,還是依言出去,不多時,小祁子垂手進來:「主子。」
落葵側目一瞧,窗外日頭明亮晃眼,照出數個人影綽約,馬蓮會意的點點頭,將碧色竹簾捲起,露出庭前奼紫嫣紅的一片,衝著外頭高聲吩咐道:「藿香,小路子,你們領了人去前頭守著,主子歇下了。」言罷,她悄然立於廊下。
落葵這才將這幾日之事與澤蘭之事,撿了要緊的一一說了,最後忖量道:「在宮外經的這些事,雖有種種難以揣測的巧合之處,說不得更是有人有意為之,但我並沒有真憑實據,且說到底他也救了我與馬清的一條命,先前受人恩惠,轉身便害人性命的事,我也做不出,若非到了逼不得已,我也不想傷了他的性命。」說著,她重重忘了馬清一眼,微微一笑:「更何況......」
馬清登時紅了臉,尷尬笑著不發一言,只垂首盯著足尖。
「主子,可他畢竟涉及到了王爺身故之事,即便沒有真憑實據,也不得不防,主子還是要慎重一二。」小祁子仍舊低垂著頭,言語中有著沉重哀傷。
落葵下唇咬的極深,直到唇邊發白,心中有了定論:「我自不會對他下手,不過涉及到了文元,若他置身事內,害了文元的性命,我絕不會心慈手軟。若他果真沒有嫌疑,我自會為馬清做主,馬清,」她回首沖馬清笑道:「我就去求殿下,把你指給他,只不過怕是做不了正室,可憑你對他的心思,即便做側室也算是圓了你的心愿。」
夜色沉沉,漆黑一片,只有些疏落落的點點月華,黯淡無光的落下,再被闊大的葉片重重遮蔽,更是半點光華也難漏下。遠遠的過來一盞羊角風燈,閃著些許橙黃光亮,在夜風中微微跳躍。
那團光暈漸近,在一處竹林掩映的迴廊處停下,四下里極靜,靜的連夏蟲低鳴都傳的格外分明,偶有夜風襲過,那片杳無人跡的幽篁深處似海波動,聲響如濤。
「你來了。」幽篁影里有一聲女子輕嘆,而那身姿如玉,清麗無雙。
提著風燈那人極謹慎的弓著身子,壓著聲音回道:「主子,絕塵進來了。」
「好,把這個給他,他若能將此事辦好,上次擅自出手之事,我便既往不咎了。」那女子伸手一拂額前碎發,遞過去一隻細小竹筒,隨後擺一擺手,身影漸漸隱入碧影深處,唯獨餘下的點點冷香如花間萬重,婉轉氤氳。
今夏似乎來的特別早,水災剛退,天氣便陡然熱了起來,仿佛是一夜之間,便熏暖了水中芙蓉,催濃了道邊蔭蔽。青石板路像是被置在火上烤過,滋滋的冒著熱氣,滾燙的難以觸碰,日頭化作白花花的一片,刺人眼眸,蟬兒隱在樹冠中聒噪不已,一聲聲時而低疏時而尖利,聽的人心驚肉跳。
鳳鸞宮中置了碩大的冰塊,絲絲涼氣在殿中縈繞,少了幾分烈日炎炎,像是有初秋的氣息,殿中原本厚重的帳幔紛紛撤下,換成了觸手生涼的珠玉帘子,輕輕一碰,如清泉般叮咚作響,給一室平添了幾分涼意。
空青滿面笑容的將芮辰摟坐在懷中,握著他的手執了筆,一面在紙上寫著什麼,一面湊在他的耳側輕聲說著些什麼,而芮辰似懂非懂的笑著,連連點頭。
半夏坐在一側,細細繡著個帕子,帕子一角橫斜而出的桃花已初見雛形,嫣紅的絲線穿插金絲,赫然正是撒金碧桃,她時不時的抬頭望一眼空青與芮辰,唇邊溢出淺笑。
「辰兒寫累了,出去玩會兒罷。」空青將芮辰他抱下來,由宮女領了出去,他笑望著芮辰的背影,滿滿皆是慈父之情:「辰兒很聰慧懂事,像你一樣性子溫和。」
半夏抿嘴一笑:「辰兒還小,能看出什麼來,殿下是慈父情懷,自己兒子怎麼看都是好的。」
空青隨手從架上抽出本書來,心不在焉的翻了翻,瞥見半夏在撲哧輕笑,微怔:「笑什麼。」
半夏起身,緩步行到他身後,合上書卷,握住他的手:「臣妾在笑,殿下的心不知飛到何處去了。」見空青不置可否,她輕笑:「殿下若真的放心不下,何不去看看,也省的這樣心神不寧。」
日影落在空青面上,花白斑駁,如他的神情一般晦暗不明,他此刻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想隨了自己的心,卻總是空落落的,不知該將心安放在何處才好。
空青緩緩搖頭,面色鬱結難散,衝著外頭吩咐道:「破軍,傳旨下去,放落葵出來罷。」
半夏輕笑了一聲:「殿下果真捨不得。」
空青訕訕一笑,岔開了話題:「辰兒漸漸大了,本君打算好好給他挑個開蒙師傅,好好培養我們的大皇子,只不過可惜的是,不是正宮嫡子,還是失了先機。」
「殿下說哪裡話,臣妾有大皇子便心無遺憾了,皇后還年輕,正宮嫡子早晚都會有的。」半夏毫不在意的一笑,她已有了一子一女,湊成了個好字,確是心滿意足了。
空青卻搖搖頭,端起案上的茶,正準備飲上一口,卻被半夏接了過來:「茶都冷了,仔細喝了胃疼,太醫都叮囑過多次了,臣妾去換一杯。」
「語卿,芮辰聰慧機敏,以後必定會成大器的。」空青微笑,接過半夏新沏的茶,啞了一口,緩緩道。
半夏眉心隱現憂色,反倒嘆了口氣:「只要辰兒做個閒散王爺,能安穩一世,臣妾也就放心了。」
「做個王爺只怕會可惜了辰兒的才智。」空青似是話中有話,卻最終戛然而止,而半夏始終低垂著頭,眼中仿佛漾過不甚分明的涼笑。
夏日的晨起,日光方才從層雲中探出頭來,還並不那麼毒辣,只是給雲鑲了道金邊,細碎的光灑在樹冠之上,那葉子閃著金子般的光亮,卻不似金子那般晃眼,平添柔和溫暖,和風輕拂,花香微漾,連帶著一片樹影遮出陰涼,早起的花影重台很是涼爽宜人。
紫菀靜靜坐在樹蔭下,二皇子趙芮宏與宮女在她身側嬉笑玩鬧,口中還一句句唱著弟子規,她眼中透著笑意,一刻不停的落在芮宏身上,他出落的機靈可人,一雙圓溜溜烏黑眼仁清澈如水,招人喜愛。
遠遠的聽到芮宏銀鈴般的笑聲,本來要往芙蓉池去的半夏轉了方向,一路行到花影重台,衝著紫菀一笑:「姐姐難得出來。」
紫菀點點頭,衝著芮宏一揮手,他連蹦帶跳的奔過來,向半夏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兒臣見過玉母妃,玉母妃好。」
半夏撫了撫他的髮髻,笑道:「宏兒出落的愈發機靈了。」
紫菀寵愛的攬過他,眉眼間滿是笑意:「妹妹的大皇子才是聰穎過人呢,不像宏兒,整日就知道玩鬧,一刻都不願意在流華宮帶著。」
「宏兒年歲還小,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再大些就知道收心了。」半夏拉過芮宏,笑著問道:「宏兒,告訴玉母妃,平日裡都讀些什麼書。」
芮宏忽閃著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滿是天真:「回玉母妃的話,兒臣還未到開蒙的年紀,並未讀過什麼書。」
紫菀笑著接口道:「我不想宏兒如此年幼,就去學什麼孔孟聖賢,小小年紀就變的老氣橫秋,待他大一些,有的是功夫去學那些。」
說了會子話,日頭漸高,雖有樹蔭遮蔽,可透過葉片縫隙漏下來的日光,仍舊炙熱灼人,紫菀抬頭望了望,對半夏輕笑:「天愈發的熱了,我要帶宏兒回宮了。」
待紫菀走遠,半夏斂了笑意,眸中精光閃現,低聲道:「宏兒這孩子也太機靈了些,果真是紫菀調教出來的,禮儀周全不說,還知進退。」
含雲湊在跟前低聲道:「主子多慮了,二皇子再如何機靈,也比不過主子的大皇子,大皇子是殿下的長子,殿下對大皇子和主子皆是寵愛有加,單單這一點便占了先機。」
半夏搖搖頭:「紫菀是大家閨秀,出身高貴,子憑母貴,她母家在朝中的勢力也不容小覷,二皇子的地位與跟在凌妃身邊時,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而本宮的出身不敵紫菀,怎能容他日漸成勢。」
「好在二皇子年歲還小,日子還長久,一切都可從長計議。」
夜色漸濃,已過了子時,人聲沉寂,如墨天幕上,沒有月色亦沒有星辰,到處皆是黑漆漆一片,合虛山全然隱入了濃重的夜色中,唯有各宮門前高懸的宮燈,隨風搖曳,冷黃的燭火沒有透出絲毫暖意,在黑暗中格外的疏落淒清。
眾人皆沉沉睡去之時,落葵與澤蘭卻相對而坐,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閒話,而澤蘭亦是頻頻望向窗外。她欠身拍了拍澤蘭的手,輕笑道:「今日謹親王進宮了,殿下留他宿在了花閣。」
澤蘭點點頭,復又心神不寧的望了出去。
「主子,謹親王出了花閣,而珍嬪亦去了花影重台。」不意小祁子打簾進來,低聲回話。
落葵捧了茶的手微微一頓,點了點頭,小祁子續道:「馬蓮在那盯著呢。」
她與澤蘭相視一笑:「走,看看去罷。」
從緋煙宮到花影重台的這條路,不知走了多少遍,早已捻熟於心,即便沒有沒有燃燈,即便四下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幾個人還是毫無波折的離那裡越來越近。
二人離珍嬪不遠的地方,找了個暗處蹲下,茂密橫斜的花枝掩住了她們身影,又刻意屏住呼吸,周圍一片靜謐,連低微的蟲鳴都能聽得見,不多時便瞧見謹親王小心翼翼出現,與珍嬪相對而立。
澤蘭掩飾住內心的一陣狂喜,對落葵附耳道:「姐姐,要不要去請殿下過來。」
落葵抬眼去看,珍嬪的頭髮被夜露染濕,一縷縷的散落下來,而謹親王含笑輕拂,眉目間皆是軟意情愫。
她怔怔望著,想到馬清,今夜所謀劃的,她並沒有告訴馬清,怕當夜的一幕會刺傷了她,只打發了她去半夏宮裡辦差,可還是難敵情深緣淺,馬清對他滿滿的一腔濃情,只怕是要錯付了,她與馬清竟是一樣的宿命,皆握不住所謂的幸福,她已沒有了退路,卻也想替馬清爭上一爭,念及此,她搖搖頭:「暫且看看再說,切莫莽撞。」
澤蘭低垂了眼帘,不屑的冷哼一聲:「哼,他們還真夠膽大的,竟敢在深宮裡私相授受,看這情形,兩人私情定是淺不了。」
落葵點點頭,再度抬頭時卻赫然發現,原本立在遠處竊竊私語的兩個人,竟然統統不見了蹤影,只有些夜風拂過他們方才的站立之處,呢喃低回,像極了人與人之間的私語,澤蘭慌了神兒,驚呼道:「姐姐,他們人呢。」
落葵急忙掩住她的嘴,低聲道:「別慌,咱們快些回去。」
澤蘭點點頭,慌忙起身,卻身後不遠處亮起許多風燈,在暗夜中分外照眼,而彼處的人聲嘈雜,爭執不休亦是劃破了靜謐的夜空。
遠遠的,琦袖驚慌失措的跑過來,連連低呼:「主子,主子,快回罷,殿下往這邊來了,夤夜無事外出也是錯處,馬蓮正在前面攔著呢。」
「什麼。」落葵與澤蘭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眸中讀出了一絲詫異不解,只一瞬間的茫然無措,她便一把推開澤蘭道:「你快走。」
「姐姐你,」澤蘭猶疑了片刻,便任由琦袖拉著她,往相反的方向跑開了。
落葵這才穩穩站住,理了理衣裳,緩步往燈火通明處走去,本是短短的一段路,她卻走的極其艱難,心頭不斷盤算著,該如何解釋夤夜外出,卻不意瞥見道邊樹下立著個青衫男子,怔怔的望著她,那是一張像極了文元的臉,或許那真的就是文元。
她大慟,無法抑制的舉步走去,可尚未到跟前兒,眼前一花,那人卻沒了蹤影,仿佛一切根本從未發生過,都只是她的幻覺,她腳步一滯,眼前赫然出現空青暴怒的模樣,她在心中一嘆,原來一切都是真實的發生過,只不過是稍縱即逝的一瞬,誤會便已種下了。
空青死死盯住陌生男子消失的方向,伸手死死捏住落葵的雙臂,盯住她,怒火中燒的吼道:「你說,他是誰。」
落葵施了一禮,神情平靜仿若無事發生:「臣妾不知。」
「好一個你不知,你不知誰知。」空青被怒火燒的沒了理智,抬手深深扇了她一個耳光,她面上火辣辣的疼,登時泛起紫黑的手印。這個耳光不止打在了她的面上,更是結結實實的打在了她的心上,徹底斷送了她的一切幻想,他不信她,這麼多年的相交,她以為他是知她懂她的,可他居然不信她,落葵又羞又怒,鼻子一酸,委屈的只想淌下淚來,可夜風拂過,她愈發的平靜下來,出人意料的沒有痛哭,亦沒有捂住面龐,只靜靜的望著空青。
空青怔住了,再難掩悲痛,而大怒亦無法平息,兩種情緒交疊的絕望充斥內心:「落葵行為不檢,著禠奪封號,降為答應,禁足緋煙宮,無召不得出入,破軍,帶下去。」
旨意一下,他拂袖而去,而落葵的平靜轟然坍塌,癱坐在地上,再難以動彈。破軍躬身立在一側,低聲道:「林答應,隨屬下走罷。」
紛紛擾擾再度平靜下來,殿下一錘定音,再無更改之意。雖是深夜發生的事,可還是早早就傳遍了各宮,眾人紛紛探究旨意之後的深意,旨意中並未直接說落葵行為如何不檢點,自然給眾人留下了大片可尋味的空白,更有甚者,說是落葵在宮裡與人私通之時,被殿下捉姦在床,才會遭貶斥,殿下沒有殺她,亦是寬大為懷了。
流言傳的神乎其神,一發不可收拾,而與落葵往日不睦者,更跑到緋煙宮,大搖大擺的在宮門外看笑話,絲毫不多加避諱,說來也是,任憑落葵以往再得寵,現下也是個被一貶到底,又被禁足的答應,逢人便矮三分,誰還會避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