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深圳主流報紙統計,男女比例是一比八,很多幾千人的工廠,只有幾十個管理人員是男人,其它全是女工。筆神閣 bishenge.comwww..com
都市快速往前奔跑的時候,人心也特別燥,加上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男人總是愛惹事,做事也不如女人細心,大多普通崗位只招聘女的,男的連應聘資格都沒有。
男人要想在這裡留下來,大多只能去做下力氣的工作,在那些繁忙的工地上是進城務工的男人們的主戰場,頂著烈日揮汗如雨,使得那些大樓一天比一天高,他們那樣善良勤勞,任勞任怨,還是經常從報紙上看到,他們領不到應得的工錢。每當我看著這樣的新聞,我想「那個讓我發傳單的該死的老闆看來很多啊!連血汗錢都剋扣的人,應該是一直活在地獄裡。」
搬運工、人力三輪車夫、廚師等等,男人能找到一個工作的人,幾乎是千難萬難。只要有招聘廣告,前面一定人山人海,甚至是假的招聘廣告,也能圍得水泄不通,人才市場的門票更是比任何門票都搶手,所有能掙到錢的門道都是人滿為患,彼此踐踏,彼此絞殺。
而女工雖然容易找到工作,日子卻並不好過,每個青春少女都渴望愛情,在那些工廠里,異性少得可憐,她們又該如何尋找自己的愛情呢?她們用靈巧的雙手,組裝出一件件產品,那些產品運往世界各地,每一件產品里,都有她們的熱血青春,還有她們日漸枯萎的容顏。
她們也肯定渴望愛情,那是上天賦予的權利和天性,但她們被無情的生活逼迫得孤守最美好的華年。
每天守在機器旁,她們自己也像機器,她們也渴望飛翔,可是她們被生活罩在了一張網裡,就是這張網裡,也是接踵摩肩,只因瘋狂生育的年代裡,人如螻蟻。
夜晚和清晨,那些縱橫交錯的工業區里,全是一張張帶著期望的少女臉龐,她們羞澀、無奈、彷徨、極盡絕望。她們甚至共享一個男人,只為自己不忘了自己是女人,她們可能長相平庸,在金錢世界裡,只能默默嘆息,廉價得像一灘泥。
還有很多在深圳出賣自己的女人沒有統計,只有到了晚上才能見到,成群結隊、花枝招展、曼妙妖嬈,個頂個的年輕漂亮,如果這些女人也統計上,這座城市的男女比例起碼是一比十。耀仔那樣的人,固定交往的都有好幾個,我是最明白那些女人的悲愴的,她們沒有家底,泥腿子出生,老鄉帶老鄉的方式來到紙醉金迷的地方,她們除了年輕漂亮,什麼也不會,那是她們唯一的本錢,她們用唯一的本錢,背井離鄉地在異鄉儘可能的多掙錢,拿著那些錢讓自己過上好日子,讓山村裡的家人過上好日子,每到過年時,風風光光的回家鄉。www..com
《北京人在紐約》中說道「如果你愛他,把他帶到紐約,因為那裡是天堂;如果你恨他,把他帶到紐約,因為那裡是地獄。」那時的深圳也是一個這樣的地方,天堂和地獄同在,淚水和歡顏在頃刻之間,誘惑使得每個人都像飢餓的野獸一般,愛情、親情、友情,所有的情頂不住一個錢字,沒有錢,都市會把你打回老家去。
深圳人也都是外鄉人,從前是個小漁村,所有在深圳的人,最多也就比我早到不足二十年。紮根了,能留下來了,深圳是故鄉;失敗了,沒錢了,堅持不下去了,深圳是別人的故鄉。
繁華是底層人用血汗累積的,但繁華可能會拋棄那些揮灑過血汗的人,都市是鋼筋混泥土,都市是各自的掙扎,都市是掙扎的戰場。我非常熟悉一種感覺,一無所有的人走在繁華里,就像宮廷里的小太監,眼睛能看著的一切都很美好,雕欄玉砌、錦衣玉食、佳麗如雲,但只能看不能動。
太監肯定都是變態的,他們一定會想「皇上啊,佳麗如雲,你一個人也享受不了那麼多,你為什麼要占著茅坑不拉屎呢?為什麼你不用,也不讓我用,天理何在?」窮人在都市繁華中就是這種感覺,但稍有輕舉妄動,就可能要準備過下輩子。
皇上沒閒心聽太監的心聲,繁華都市也不會聽任何人的悲鳴,甚至你的口水,你的汗水,對繁華都市都是污染,站在街上影響都市風景,蹲在地上影響都市形象,一無所有了,你想離開,還得需要一張車票錢,要不就得像野狗一樣流竄著離開,你走遠了,你依依不捨,你想回頭再看一眼繁華,繁華從不記得你。
這是一片充滿傳奇的土地,每個人都懷著美好的幻想往裡擠,就算不能擁有,也想伸進頭看看。高聳入雲的地王大廈,那曾是中國的第一高樓,當我和梁鳳書站在地王大廈樓下時,我和所有人一樣,覺得它是個奇蹟,會不用自主的仰望著,感嘆一聲「好高啊!」,我甚至計算過,我們全村人趕著雞鴨牛羊、拖家帶口,也填不滿這棟大樓,誰修築了它?誰享受著它?
鋼筋混凝土澆築的都市,不帶一絲憐憫的情緒,每個人都是為了錢,都是想留下來,沒有對錯,我心痛那些芳華佳人,雖然她們帶著假面,依然可以看見她們的不甘和淚水。www..com
「跟一個像耀仔那樣的人逢場作戲,應該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了,不值得同情和可憐嗎?」我是真心的,恨不能我把她們全部拯救了,但我這偉大的理想不能說給梁鳳書聽,我腿上的疤還在,我不是一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
梁鳳書對我的憐憫之心很是不屑,她的話幾乎是一針見血,洞穿了我的心「你可憐她們,是因為她們長得漂亮,那麼多在街上乞討的人,你怎麼沒可憐他們?你怎麼沒想拯救拯救他們?你根本就沒有同情心。」
我有說拯救嗎?回憶一下,沒有說,好險,是她妄自猜測的,是啊,我怎麼老是同情那些淪落了的姑娘,好像真沒同情過滿大街乞討的人,甚至經常很反感乞討的人,我變態了嗎?我真沒同情心嗎?起碼不能承認「鳳書,不是這樣的,我同情姑娘,是因為她們付出了自己的美麗,自己的青春年華,你想想啊,明明不喜歡,偏要裝著很喜歡,儘管是為了錢,可是心中肯定委屈啊。乞討的人不一樣,他們沒有為給錢的人付出過。」
梁鳳書放下手中的書,勢要與我展開一場大辯論,她沉著冷靜,眼中靈光乍現,咬著手指,她已經思緒萬千「根本不是這樣,乞討的人付出了人格,付出了尊嚴,他們讓不乞討的人看到了自己的優越感,他們餐風露宿,居無定所,還要被人驅趕,一天也要不到幾個錢。那些女人就算付出了,她們掙得可不少,她們可以選擇進工廠,當服務員,業務員,她們卻選擇了最輕鬆、最快捷的掙錢方式,委屈算什麼?誰沒有委屈?」
我要試著為那些風塵中的女子辯解幾句,那個人群太龐大了,龐大得不容忽視「鳳書,人生最寶貴的是青春年華,那是女人最寶貴而短暫的時光,一過就再沒有了,跟換的那些錢比起來,錢不是很少嗎?乞討什麼年紀都可以,風月中撈錢卻不行,只能那麼短暫的時光,儘可能的多掙錢,她們承受的不只是委屈,生活逼迫她們義無反顧的埋葬了青春,埋葬了人生最寶貴的華年。」
梁鳳書微笑著站起,坐在我的腿上,以從前的經驗,我馬上要輸了,但是這次我沒有什麼破綻啊,難到她是故意虛張聲勢?可我依然習慣性的顯出慌張來,等待著她的奇談怪論讓我投降。
她輕言細語的說道「是啊,女人的青春太過短暫,乞討是不分年紀的,女人的青春是最寶貴的,換再多的錢,也不能彌補失去的青春。」很奇怪的感覺,這次她繳械投降了嗎?莫非是我要贏一次?正準備歡慶難得一次的勝利,她挽著我的脖子,又說道「麥子,我的青春值多少錢?我當初倒貼著跟了你,你那時可真的是一無所有啊!我不是更可憐嗎?她們還得到了錢,我呢?大概想想,我陪了你起碼五百次以上了,我的價格還該比她們高一些,這可是能買好幾套房子的錢哦,可是我沒有得到,你說可不可憐?」
再一次輸得一敗塗地,必須悔過,然後很是在乎的說「我的鳳書是無價的,值得我用一輩子的忠貞償還,以後的生生世世償還。」
「看你心虛的樣子哦,少學那些男人的「大愛無疆」,愛情必須有邊界,你愛情的全部領土,就是我。哎,可憐歸可憐,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可憐,每個背井離鄉的人,誰不是背負著可憐。」
她和我相依相偎,看看外面的滿城燈火,她又嘆息著「要是我們的生意沒成,我們也在沒日沒夜的加班加點的工作,我們的愛情也會很可憐,麥子,趁著現在上天眷顧我們,多掙一點錢,我們要在深圳買下我們自己的房子,一個真正的家,你想過嗎?」
「都聽鳳書的,要有一個我們自己的家,鳳書,等有錢了,你就可以在家放心寫稿子,寫書,寫都市裡的這些彷徨、失落、孤獨、絞殺、無奈,把耀仔,那些身上龍飛鳳舞的人都寫進去。」
正值臘月,眼看又是一年歲末,在出租房裡,結束一天的工作,夜色正濃,梁鳳書越來越多的時間坐在窗前發呆,她雙手托著精緻的臉龐,或者趴在一本翻開的書上,她的眼睛裡有淚光,我知道,她想家了。
我們不說故鄉,我陪著她坐著,我們會彼此手拉手,彼此明白思鄉如烈酒。我說「鳳書,出來半年了,要回去看看嗎?」
「不了,我回去了你怎麼辦呢?不回去了,以後再說吧,我再給爺爺奶奶、媽媽寫封信就好了。」
「那再買些東西寄回去,多買一點,我們有錢。」
梁鳳書寫回家的信,從不留地址,信封上只有收件人地址姓名,寄件人那裡寫著不孝女。每次我們兩個一起去寄信時,都顯得特別的沉重,她像把心裝在了信封里,魂不守舍好久才能緩過來。
我從不寫信,我不知道要寄給誰,我想讓肖玲玲永遠忘記我,讓故鄉忘記我。只有梁鳳書明白我心中的悲愴,她知道我離家後所經歷的那些艱難,她陪著我,讓我說小時候的那些平淡無奇,我知道,她是想讓我在講述中釋放情緒,她不只愛著我的當下,她也愛著我的過去。
她也故意問過「麥子,如果在這裡遇到肖玲玲,怎麼打算?」
梁鳳書不是擔心我會棄她而去,她聽過我的所有事情,知道我心中對肖玲玲有愧疚,憑著她的直覺,她說肖玲玲可能在深圳找我,或許早晚會碰見,這是一個不得不思考的問題。
我告訴梁鳳書「如果當初沒有遇見你,而是在異鄉遇到了肖玲玲,如果她還在找我,我肯定要和她相濡以沫,那是我欠她的。有你以後,她只能是我們的妹妹,親妹妹,我可以把錢還給她,她的情我還不了,沒有辦法,必需接受這命運。其實,你也為我拋棄了故鄉,拋棄了親人,拋棄了你本可以舒適的生活,我們都是帶著愧疚到的異鄉。」
「我的故鄉可以回去,我的親人可能會接納我們,我們的生活也不再艱難,可是肖玲玲呢?哎,麥子,你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不是萬不得已,你做不出絕情的事情來,讓我和你一起承擔對她的虧欠吧,我們永遠認這個妹妹。」
我和梁鳳書只聊過一次,萬一遇見了肖玲玲,怎麼面對肖玲玲的問題,我們像心靈靠在一起的兩個人,彼此沒有半點間隙,更不會有半點猜疑。我們年輕,我們也心生雜念,有分歧,或者有擔心的問題,說清楚,而且只說一次,就像她說的「你記住,我記住,以後再不說。」
我們都是可憐人,我們想把異鄉當成故鄉,而異鄉一臉嫌棄的考驗著我們。
夜色闌珊,我們已經住在更寬敞明亮的房子裡了,我們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最中心,五彩繽紛的霓虹映照在玻璃窗上,像一張張美人的臉,我覺得這些美人的臉很可憐,可是我再不能說。
而那時的我不會知道,在我可憐的那些美人臉中,其中一個就是我青梅竹馬的肖玲玲,她在到達這座改革開放的最前沿的都市時,歷盡了慘無人道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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