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市坊,學府。
當家老爺學禮由侍妾伺候著寬衣欲就寢,剛至床上,值夜的小丫頭進來稟報:「姑老爺來了。」
姑老爺,當然是指嘉泊年。
學禮隔著銷金撒花帳子靜默一陣,才道:「請去小廳吧。」
這個時辰嘉泊年到訪讓學禮有些費解,喚了侍妾重新穿戴整齊,出臥房來到離後宅最近的小廳,進門時發現嘉泊年面色凝重的盯著地面出神,聽他腳步聲嘉泊年轉頭過來,彼此見禮,他即問:「妹婿深夜到訪,未知何事?」
嘉泊年略沉吟,似有些話難啟齒。
學禮催促:「自家人,有事便直言。」
嘉泊年道:「一點點小事,可否私下說與舅兄聽?」
學禮揣摩不透他的用意,對左右吩咐:「下去吧。」
婢女把才端來的茶放到賓主兩個人中間的條案上,隨即躬身退出。
學禮再問:「何事神神秘秘?」
嘉泊年訕訕一笑:「既是自家人,那我就直言不諱了,最近有一樁事需要些銀兩,偏我手頭不寬裕,想與舅兄挪借。」
雖是至親,卻無錢財往來,先是嘉泊年放不下安國公後人的架子,另外學禮端的是個守財奴,買個炊餅都要貨比三家,要命也不想往外借錢,嘉泊年嘉太太都曉得這個,所以即便經常捉襟見肘也極少開口,今兒嘉泊年算是走投無路,當然是為了花羞的嫁妝,不得已硬著頭皮來找學禮。
在他意料之中,學禮唉聲嘆氣道:「小戶人家有小戶人家的好處,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難處,坊間傳言我學氏一族富甲一方,都因為我間或替宮廷大內採辦,領著內帑錢糧,其實是胭脂水粉塗在臉上,表面風光。實則拮据的很,一大家子吃穿用度,還有個揮霍無度的孽障,但是妹婿既然開口。我即便東挪西借,明日遣管家包百兩送過去。」
百兩在學禮感覺已經是個不小的數目,他再吝嗇,總歸是至親,還顧忌嘉泊年的身份。嘉泊年雖然無實職,但經常往宮裡走動,也認識很多達官貴人,不能開罪。
學禮竊以為嘉泊年會感恩戴德,孰料想,嘉泊年卻道:「若是需要百兩,我何必夜裡來叨擾舅兄。」
學禮心中有些慌,怕他獅子大開口,結結巴巴問:「那你,那你需要多少?」
嘉泊年既然敢來。就不怕他拒絕,此時豁出去老臉道:「五千兩。」
學禮差點咬住自己舌頭:「五、五千兩!」愣了半晌補充:「你需要這麼一大筆作何?」
作何?當然是給花羞做嫁妝,名門閨秀出閣素來有「十里紅妝」之稱,嫁妝豐厚不僅僅體現娘家的富有,還是給女兒樹立在婆家地位,也為女兒日後生活更好,花羞的婚事匆促,嘉泊年怕準備什物來不及,就想在錢財上有所增加,所以才開口即說出五千兩這個天文數字。
嘉泊年知道他輕易不會借給自己。心裡早有了打算,直言:「是給我那外侄女做嫁妝。」
這個外侄女學禮曉得是花羞,嗤笑:「外侄女,她不是郢城伯的女兒麼。郢城伯那樣的門戶,若何要你籌措錢來給他女兒做嫁妝?」
嘉泊年道:「婚事迫在眉睫,她父親又不在身邊,這種事情當然得我這個舅舅操心。」
學禮本就因嘉太太先把花羞許給兒子後又悔婚不悅,學瑞回來後對他哭哭啼啼,他寵溺兒子。就遷怒妹妹,如今怎麼肯把自己的錢借給花羞這個罪魁禍首做嫁妝,所以立即道:「五千兩,你要我的命麼。」
嘉泊年不慌不忙道:「即便五萬兩,舅兄也不在話下。」
學禮不想再囉嗦,甩手道:「沒有。」
嘉泊年踱到他面前,輕笑:「你可知我那外侄女所嫁何人?」
學禮報以冷笑:「與我何干。」
嘉泊年仰頭望上看,非常倨傲:「是長榮大街、一門雙侯施家、世襲定遠侯、敕封騰驥大將軍的施耘天。」
學禮口中噝了聲,有些意外。
嘉泊年更加得意,繼續道:「當今皇妃娘娘是定遠侯的大妹妹,虢郡王妃是定遠侯的二妹妹,侯爺的三妹妹據說也即將嫁給吐蕃王子,太后是侯爺之母的表姐,而施家太夫人誥封縣主,侯爺其堂兄為寧遠侯,我那外侄女是侯爺夫人,成親之日即誥封一品,從此位列皇親國戚。」
學禮眉頭緊蹙,心裡忐忑。
嘉泊年頓了頓,續道:「哦,還有一樁,皇上已經擬詔立皇妃娘娘為皇后,擇日舉行封后大典,定遠侯即是國舅,總之我那外侄女貴不可言,而我是她的親娘舅,從此我不說是呼風喚雨,那也是一呼百應,只不過眼下拮据才求於舅兄,你不借,我那外侄女一樣出嫁,然而我沒了面子,你是我舅兄,咱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後你有了麻煩事,別指望我幫你斡旋。」
此時學禮後脖頸冒冷風,問:「另侄女當真嫁的是定遠侯?」
嘉泊年高昂著腦袋:「正是。」
學禮猶豫了,得罪嘉泊年是小,得罪定遠侯為大,倘或自己不借錢給嘉泊年,他在外侄女面前訴苦,那外侄女又給定遠侯吹枕邊風,自己吃不了兜著走,卻是兜也兜不住的。
假如借錢給嘉泊年,博取他的歡心,此後自己有了麻煩事,托他找定遠侯必然好用,於是橫下心,咬牙道:「我借,借你三千兩。」
嘉泊年聽了開頭先是歡喜,聽了結尾立即面露不愉:「三千也是借,五千也是借,你放心,等我那妹婿從郢地趕來,只多不少的還給你。」
學禮嘆氣道:「關鍵是我最近大量購入貨品,賬上沒有五千兩之多。」
此話嘉泊年不信,曉得他吝嗇,能少拿出一點是一點,也不想逼迫他,怕惹怒他一文沒有,於是道:「三千就三千,何時給我?」
學禮道:「天黑路遠,你帶著不方便,這樣,明日一早過來取。」
就這樣兩下說好,嘉泊年離開金市坊回家。
一夜不曾安睡,琢磨還想給花羞準備些其他東西,次日一早即喊了周顯,帶著三五個心腹之人,趕車出了梧桐里,本打算回來之後,也就是施耘天登門求娶之時,兩不耽誤。
誰知,卻在街口碰到盛裝而來的施耘天,彼此曾經於朝堂見面,也不十分陌生,嘉泊年急忙下馬,口尊侯爺,長揖下去。
施耘天雙手相扶,道:「舅父大人少禮,想必花羞已經同您說了我來求娶之事,所以,此後在您面前,我只是小婿。」
他紆尊降貴,嘉泊年非常感動,道:「請侯爺先往我府上稍侯,我有一事處理,匆匆去匆匆回。」
施耘天道:「我也有一事想先說與舅父大人聽。」
他說著喊過施家總管張存孝。
張存孝知道他想作何,從隨身包裹里拿出一疊紙張遞給施耘天。
施耘天又捧給嘉泊年,道:「這裡有銀票、地契、房契等等,銀票五萬兩,莊子兩個,院子四處,良田八百畝,另有首飾、衣物、千工床、房前桌、紅櫥、床前櫥、衣架、春凳、子孫桶、梳妝檯、畫桌、琴桌、箱籠、被褥等等用物,皆放在我的別苑,稍後請舅父大人派人隨張總管去取。」
自柳園求娶之後,施耘天即差人開始為花羞準備這些,不為別的,她對花羞是娶,卻有種嫁女兒的心裡,當真是複雜得自己都理順不清。
嘉泊年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侯爺送這些是?」
施耘天微微一笑:「花羞的嫁妝。」
嘉泊年愕然看著他:「聘禮?」
施耘天搖頭糾正他:「聘禮明天送到您府上,這些是嫁妝。」
嘉泊年如墜五里雲霧:「這、這……哪有男家送女家嫁妝的?」
施耘天道:「這個沒錯,但事有不同,郢城伯府遠在郢地,而我定的是三日成婚,如此岳丈大人想給花羞準備嫁妝已經來不及,事情皆因我起,怪我定的倉促,所以我得負責,總之那些田產錢財都是我所有,因為先夫人故去無人打理,此後花羞即是本侯的夫人,早晚是她的,不如現在送給她。」
嘉泊年明白,這是施耘天虛假的藉口,他大概了解嘉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根本拿不出豐厚的嫁妝,自掏腰包是為了花羞的體面,嘉泊年正為嫁妝焦灼,現在問題輕鬆解決,感動得忍不住老淚縱橫:「侯爺……」
再不知說什麼好,本就對施耘天無比仰慕,如今更對他懷著高山仰止的心裡,這世上之人,某些是有才無德,某些是有德無才,而施耘天才德兼備、功成名就、文武雙全,實在不可多得的人中翹楚,花羞所選沒錯。
施耘天把手裡的契據悉數塞進嘉泊年手裡,殷切囑託:「請舅父大人千萬不要告訴花羞這件事,只說這些都是您所出,否則花羞心高氣傲,我怕她不肯接受。」
若這筆嫁妝所出名頭是自己,那真是賺足了面子,嘉泊年高興的連連道:「我不說我不說。」
如此,也不必去學家借錢了,轉身同施耘天回來府里,剛入大門下馬,門子立即稟報,光祿寺少卿曹籍等候多時,是來求娶表小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