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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黎明,天蒙蒙亮。
及至外朝鼓樓響起悠沉的鐘鼓之聲,晨風將蔽日的積雲撥散,日光方才穿透雲層,撒向西京大地。
霍平梟在稱帝後,曾定下每月朔日在皇宮舉辦大朝的規制。
是日,穿戴統一的金吾禁軍和黃麾儀仗隊一同拱衛著浩闊宮宇,文武百官則從兩側似神龍擺尾的九折坡道攀梯而上,神情肅穆地通往大朝舉辦之地——安慶殿。
檐牙高啄的殿閣高踞於崇台,形制沉雄峻峙,壯麗宏大,瓦色雖為漆黑,卻未帶任何沉朽之氣,反是隱隱透著獨屬於盛世王朝的朝氣和祥瑞。
霍平梟端坐殿閣之下,硬朗俊美的面部輪廓隱於額前泠泠垂旒,他身著一襲矜貴的袞冕,頭戴充耳懸縝的通天長冠,玄色下裳佩大帶敝紋,足踩華貴赤舄。
遙遙望去,盡顯帝王威壓,氣勢凌厲迫人。
繁冗禮樂終畢,舉朝文武百官持著笏板,神態恭敬地等待著霍平梟問政。
先開口的,是戶部尚書。
「今歲舉國豐收,倉廩充實,臣已讓度支清算過國庫余錢,算上北地溟、竭兩國派使臣奉上的朝貢,還有七萬兩黃金,可供陛下調配。不知這筆銀錢,陛下想如何使用?」
萬兩黃金,相當於十萬兩白銀,七萬兩黃金,可不是筆小數目。
霍平梟看向群臣,淡聲問道:「諸位卿家,都有何見地?」
官員們面色未變,依舊保持端肅,存的心思卻各異。
雖說國庫頗豐,可朝中需要用銀子的地方不少。
這筆錢,可用來修繕水利漕運、也可向東宛買戰馬,充作軍餉、再便是修繕陵寢或是邊境城牆哨塔,以彰顯國威。
不過眼下皇后剛有身孕,後宮禁廷中,無一嬪妃,更無人能侍奉帝王枕席。
陛下寵愛皇后不假,可他到底也是個盛齡男子,是以,家中有適齡女郎的中年官員們,在這兩個月里,心思也開始活泛起來。
過幾年的事,誰都說不好。越早入宮,越能俘獲君心,將在後宮的地位坐穩。
幾個官員陳訴完意見後,禮部員外郎持著笏板,恭聲道:「啟奏陛下,後宮按制,當有四妃六嬪,其餘妃嬪人數不限,而今後宮妃位多有空懸,陛下的龍嗣也只有太子一人。皇后娘娘腹中的子嗣,尚不知男女。陛下當以後嗣為重,不妨用這筆多餘的銀錢,在初春選秀,納選一批適齡官家女,充入宮帷,好為陛下開枝散葉,延綿後代。」
禮部員外郎距離龍椅上霍平梟的距離較遠,並未覺察出,他的神態不易察覺地陰沉了許多。
「選秀?」
霍平梟慢條斯理地撥弄了下玉扳指,嗓音低低沉沉,使人莫辯情緒。
禮部員外郎聽罷,還以為霍平梟對選秀這事提起了興趣,畢竟聽完適才那些官員的提議後,他的態度多為緘默。
有那反應遲鈍的官員,已在心中醞釀,該如何培養自己女郎,好能在選秀中被霍平梟看上,最起碼在進宮後能做個美人,幸運的能被封為嬪或貴嬪,再爬到妃位、貴妃……
站在龍椅一旁的王福海最擅洞察君心,他頗為敏銳地覺察出了霍平梟的不悅。
暗覺這員外郎簡直是不想要腦袋頂上的烏紗帽了,連太后高氏都不敢對霍平梟提起納妃嬪的事,他膽子倒是大,硬要去觸陛下的逆鱗。
再說陛下對皇后的寵愛,這些人又不是不清楚,為了能將人娶回來,霍平梟甚至要率兵滅掉邏國,就連彤史都為了皇后廢了,這員外郎怎麼還敢說納妃嬪的事?
「臣附議……」
某個蠢蠢欲動的官員剛要開口附和,就被霍平梟厲言打斷:「四妃六嬪?如按前朝儀制,後宮中單一嬪位,就要安排十幾個宮人侍候,還要興修殿宇,供她穿華衣美服,一個小小的嬪位后妃,每月的俸祿就能養至少十個三品地方大吏。」
——「國庫今歲固然充裕,卻不代表年年都會充裕。這筆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合該用在刀刃上,而不是後宮的女人上。」
帝王說話的嗓音,質感冷沉,字字鏗鏘又誅人心。
他雖未震怒,卻惹得適才提議選秀的員外郎和想要附和他的官員們雙腿直打顫,汗水幾乎打透了他們的官服。
霍平梟是武將出身,可卻不糊塗,既強勢又有手腕,精明強幹,心思也很縝密。
多年的戎馬生涯,使男人在斥責臣子時的語氣都透著淡淡的殺氣。
在霍平梟這樣強權君主的統治下,壓根不會有權臣存在,更不會有宦官或佞臣弄權。
那些沒開口的官員暗自舒了口氣,幸虧他們沒附和禮部員外郎說的話,不然仕途就要至此斷送。
霍平梟半斂漆黑眼睫,面色恢復平淡,又問:「誰還有提議,接著說。」
工部右侍郎邁前一步,道:「啟奏陛下,陛下年初在京郊命人興修的福田院和安濟坊都已修繕完畢,工部和太醫署的人也將傷殘兵員都安頓妥當。大靖國運昌盛,但天災無眼,保不齊哪年就會有水旱兩災,或是突發人疫。臣覺得,莫不如用這筆錢來防微杜漸,大興醫政。」
聽到「醫政」這兩個字後,王福海的心緒稍寧。
這工部的右侍郎看著雖不起眼,說的話卻戳到了陛下的心坎,先前兒他在御前侍奉時,總能聽見陛下和娘娘談起醫政的事。
因著皇后原就是醫女,陛下對醫者格外重視,甚至在大朝之前,就在私底下召集過戶部的官員,準備在舉朝的戶籍類目里,再添個醫戶,民間的女學也可不必拘泥於刺繡和詩文,大可鼓勵女子學醫,還要在太醫署增添數十個女官的職位。
民間的女郎們,也對學醫熱情高漲,畢竟皇后早年在劍南的事跡,早就被裕親王霍樂識編撰成了話本,在國內廣為流傳。
前陣子戶部尚書還讓下轄的吏員在民間做了番統計,因著對皇后的崇敬,誓要學醫的女郎人數也越來越多。
「醫政。」
霍平梟用修長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點龍椅扶手,又道:「展開說說。」
王福海穩了穩手中拂塵,知道霍平梟在做這種動作時,不是在深思熟慮,便是心中起了愉悅或玩味。
工部在六部的地位最低,這個工部的右侍郎又是副官,平日不得重視,好不容易得到聖上重視的機會,自然要好好表現,他很快將對醫政的想法侃侃而談。
霍平梟神情寡淡地聽著,卻覺這右侍郎的提議,遠不及阿姁在私底下同他提起的有建樹。
這一世的他比前世登基早,按照前世的軌跡,來年初春,西京將會有大肆蔓延的天花疾疫。
就算這右侍郎不提,他也同阮安商議好,要提前命內藏庫的人大量採辦紫草和胡荽,還要推行人痘之術。
他冷冷看向一眾官員。
這些個官員里,確實有不少愚蠢東西。
且先用著,等來年春闈放榜,他誓要在殿考中選拔出真正有才幹的能人來。
至於這些不太中用的官員,或貶或廢,到時再依勢而定。
巳時三刻,大朝終畢。
此番朝會,霍平梟共宣旨傳召三件事——
其一,要在舉國各地推行人痘之術,若某戶舉家都種人痘,酌情減免稅賦。
其二,嶺南歷來為災害頻發之地,戶部會撥款給各州,並廣修安濟院和福田坊。
其三,最後的那些銀兩,撥到翰林醫署,用於培養醫者。
文武百官散朝後,儀仗隊帶著鑾駕鹵簿和金八件,已然恭候在殿閣外。
霍平梟出殿前,淡淡瞥向王福海,冷言叮囑:「大朝上,官員提起選秀之事,絕不能讓皇后知曉。」
王福海趕忙應:「嗻。」
「還有,派人遞話到吏部,尋個由頭,將那員外郎貶了。」
王福海復又恭聲應是。
聖上做此舉,也是在敲打那些動心思的官員們。
他最寶貴的就是皇后娘娘,她頭髮絲掉上一根,他都會動怒,往後誰要再敢提選秀之事,那被摘的,可就不只是烏紗帽了。
這麼些年過去,高氏哪怕貴為太后,依舊對繼子霍平梟感到懼怕,是以,當她和江太妃在阮安的提議下,被人從行宮接回皇宮住後,甭說晨昏定省了,就連有事要同她商議,都不敢讓這位有身孕的皇后輕易挪動。
是日,高氏和江太妃因著霍樂識的婚事,一起來到和鸞宮。
和鸞宮的宮牆曾用紅粉和沉香塗壁,到了冬日,被殿裡博山爐散出的溫煦熱氣一熏,滿室都溢著宜人的香味。
等阮安請二人落座,便聽高氏頗為感慨道:「老三這孩子還能聽話些,不像長決,外表瞧著溫和,性格卻倔強得很。那清玄雖然從良了,但早年畢竟在煙柳地待了多年,既是罪臣之女出身,又曾是賤籍。他就偏得跟哀家拗這個勁兒,要娶那清玄為正妃,真是……」
江太妃的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但在高氏的面前,依舊不太敢說話,只頷了頷首,沒說什麼。
阮安不在的這些年中,霍長決對曾在平康坊做過暗樁的清玄產生了感情,且霍長決從未嫌棄過清玄的過往,這一點讓阮安既驚詫,又對霍長決產生了欣賞。
畢竟清玄那所謂不堪的過往,並不是她能選擇的。
況且當年霍平梟篤定她沒死的緣由,也是因為清玄發現了蒼煜安排在她身側那個女暗樁的古怪。
清玄原也在蜀地出身,父親在蜀地做官時,也曾跟世代為醫的梅家交好過,幼年正好與真正的梅殊是手帕交,並將女暗樁並非是真正梅殊的事告訴了霍平梟。
可當霍平梟發現這事時,女暗樁早已不知所蹤,幸好阮安被邏國的人擄走後,手裡還拿著霍羲送給她的木鵲,這才通過它,往靖國遞了消息。
高氏這處一直不同意霍長決娶清玄為妻,他們母子二人的關係一直僵持著,但高氏不敢為了這件事,請霍平梟出面調節。
而今阮安剛有身孕,高氏也只能在阮安面前抱怨嘀咕幾句,並不敢讓阮安在孕中,還要為了霍長決的婚事費心思。
「好了好了,長決倔強,老三的婚事耽誤不得,這一眨眼的功夫,老三也加冠成年了,哀家尋思著,先將她的婚事定下來,不知皇后可有中意的女郎人選?」
霍長決和霍樂識都被霍平梟封為了親王,親王的納妃禮儀雖不及帝王,卻也同樣繁瑣,擇的女郎人選自然也要高門貴女。
阮安問道:「江太妃,對裕親王的婚事有想法嗎?」
江太妃溫聲回道:「嬪妾不求嫁給樂識的姑娘出身多好,只求她性情溫柔良善,最好能與樂識性格相契,婚後也能與樂識相處自在融洽。」
阮安聽完,心中已經有了幾個人選。
身為皇后,她早就把各個公侯伯這些勳爵世家的未嫁女郎,還有一些重臣的官家小姐都了解得清清楚楚,這其中有不少姑娘,都與霍樂識年紀相稱。
只許多貴族女郎,多以溫柔知禮示外,可她們的真實性情到底如何,卻無人得知。
忽地,阮安的腦海里冒出了個姑娘的身影——賀馨芫。
她剛嫁給霍平梟時,賀馨芫不過十五六歲,前陣子已成為沛國公正妻的房小娘進宮看她時,順道還帶上了賀馨芫。
阮安因此得知,自賀馨芫被邱瑞這負心郎傷害過後,自此對男子產生了牴觸的情緒,至今未嫁。
賀馨芫和霍樂識同歲,在外人看來,賀馨芫年滿二十,卻仍未出嫁,已是個待字閨中的老姑娘了。
但阮安卻不這麼看,畢竟她嫁給霍平梟時,年歲也不算小了。
賀馨芫的性情她是知根知底的,除卻年紀比其餘女郎稍微大了些,外貌和家世都與霍樂識很匹配。
是以,在高氏和江太妃離開和鸞宮後,阮安便讓白薇派人傳話到國公府,詢問房夫人和賀馨芫的意見,如果沛國公和她們母女不反對,那她就將賀馨芫,也納進親王正妃的人選之中。
午後,因著孕期嗜睡,阮安躺在床上小憩了一會兒。
等她轉醒,神態略帶懨然地睜開眼,便見霍平梟正坐在床邊,像是無聲凝睇她睡顏看了良久。
「別急著起身,你出汗了,再躺一會兒」
霍平梟嗓音低沉又溫和,邊說著,邊用修長右手將她纖瘦的肩膀輕摁。
他仍穿著那襲繁複的帝王冕服,面龐俊美無儔,氣勢依舊凌厲攝人,可看在阮安眼裡,卻覺得此時正悉心照顧她的霍平梟,渾身透著股可靠的丈夫感。
自她又有了身孕後,霍平梟就時常對她說,要將那幾年她獨自撫育霍羲的虧欠通通彌補,要加倍地將她寵回來。
其實初見霍平梟時,阮安壓根想像不到,這樣桀驁的男人,做了人家丈夫會是什麼模樣,又會怎樣對待他妻子。
更想不到像霍平梟這樣的人,也會寵女人,而且他還挺會花心思的,時常能讓她覺出新意來。
阮安微闔濃長眼睫,聽話地縮回衾被,纖白的手抓著被沿,眼睛卻順勢瞟向了床邊紫檀小案上,平放的那本書卷。
書封上的那幾個字,於她而言再熟悉不過——是劍南嶺醫錄這五個字。
阮安將醫錄定稿後,霍平梟便派專人將這些醫稿拿到印書局準備刊印,由於匠人製作雕板,就要耗費大量的時間,所以阮安一直認為,或許得等肚子裡的孩子出世,她的《劍南嶺醫錄》才能正式問世。
霍平梟卻像是拿來了已經刊印好的醫錄。
想到這處,阮安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立即用縴手撐起床面,作勢要起身。
霍平梟無奈,只能扶著薄汗浸身,膚如凝脂的人兒坐了起來,並覷眼命一側的宮女,往阮安的腰後放了個軟枕。
沒等阮安吭聲,他就徑直將還帶著濃濃墨香的醫錄遞給了她。
阮安接過後,霍平梟湊近她耳,低聲同她解釋:「你醫錄里的內容,一卷書冊當然裝不下,匠人們只制出了上卷的雕板,朕就命印書局的人先印了一冊,先給你看看。」
宮女還站在一旁侍候著,阮安翻著被雕板印刷而成的書卷,心窩登時溢滿喜悅。
許是因為孕期情緒敏感,重活一世,又一個心愿被圓滿實現,令阮安的眼眶也有些發酸。
這本醫錄注入了她兩世的心血,可說除了霍平梟、霍羲和肚子裡的孩子,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本醫錄。
她沒想到在懷孕後,霍平梟一邊忙著朝政,一邊還派著人,盯著印書局的進度。
阮安的聲音低又小,且帶著些微的哽咽:「仲洵,謝謝你……」
她的眼眶有些泛紅,瞧上去頗似只孱弱的兔子。
霍平梟用修長的手撫住她半張臉,微糲的拇指指腹順勢覆在她薄嫩的下眼瞼,他帶著疼惜地摩挲著那處,低聲問她:「怎麼哭了?」
讓人趕工印出這本書冊,原是想哄小兔子高興的,沒想到卻害她情緒失控了。
阮安連連搖首,小聲回道:「沒事,我是太興奮了……」
霍平梟漆黑的眼底也透著對她的擔憂,眉宇輕皺。
阮安趕忙將話題岔開,訥聲又問:「對了,陛下將臣妾之前的手稿放哪兒了?」
霍平梟略微展眉,嗓音慵懶地拖長話音:「手稿啊。」
阮安重重點頭:「嗯,你將它送到印書局後,還沒還給我呢。」
霍平梟淡聲哂笑後,突然欺近她面龐,他盯著她盈水的杏眼,嗓音磁啞地說:「不想還你了。」
阮安費解地微微瞪眼,霍平梟溫熱的唇順勢落於她柔軟眉心。
她無奈閉眼,只聽耳旁,他語帶輕哄地又說:「阮醫姑的手稿,天下僅此一份,朕自然要將它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