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貴州處於高原山區,春天來得相對晚一些。
清平侯二月二自京都出發,因是車隊,路上走走停停,用了一個半月才到達貴州。
進入貴州境內後,清平侯就甩開了車隊,帶著四個親衛催馬趕往土家寨。
到達土家寨時,正值黃昏。
夕陽的餘暉將西天的雲彩渲染得五彩斑斕,山坡上盛開的桃花,在夕陽的照射下,燦若雲霞。
清平侯牽馬經過藥圃,停下了步子。
跟隨他的親衛都知道,當年清平侯就是在這裡遇到了白香,先動嘴,後動手。
清平侯見她是女子,一再退讓,白香卻步步緊逼。
無奈之下,清平侯認輸,賠了十兩銀子,還吩咐士兵把藥圃修整好。
清平侯清楚地記得,自己對白香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女子真難纏。
初識時難纏,後來更難纏。
白香用她的痴情跟不懈編織了一張密密實實的情網,將清平侯網在裡面。
他在營帳與將士商討軍情,她在帳外的草地上等著;他到前沿奮勇殺敵,她在身邊與他並肩作戰。
白香性子烈,打起仗來直往前沖,顧頭不顧尾。
清平侯在她身邊護著,替她擋著暗槍飛箭。
後來,他送她一套盔甲,白香打扮起來,英武更勝男兒。
她是他編外的一員猛將。
清平侯雖然也曾抱怨,白香纏他纏得太緊,有時候讓他透不過氣,可他從來沒想過,白香會有一天,將牽繫在他身上的情絲斷得乾乾淨淨,半點痕跡不留。
他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千里迢迢地想尋回破碎已久的情網。
土家寨有山有水,靠水的人家搭著吊腳樓,山坡上的人家則蓋著石板房。
白香的家在半山坡,並排著的兩棟,稍低處是白寨主與白香娘的屋子,旁邊高處的是他跟白香的家。
白香沒有兄弟姐妹,白寨主原本打算招婿,所以替她也蓋了一處屋舍。
此時,村寨上空已裊裊升起了炊煙,各家各戶次第亮起了油燈,白香屋裡仍是暗昏昏的黑。
清平侯看到馬棚里的棗紅馬,料定白香沒有出門,將自己的馬牽進馬棚,就著旁邊的草料餵了餵。
白香在爹娘屋裡,正給娘親扎針,聽到門外馬嘶聲,只以為是貴根,並沒理會,仍是心無旁騖地施針。
過了一會,白香聽出不對勁來,貴根步子沉,走起路來有點拖拉,而這人的步子卻很輕。
就像當年一樣,不徐不疾地正合著她的心跳。
白香手一抖,就聽到「剝剝」的敲門聲傳來。
會不會是那人?
白香有幾分懷疑,卻又不確定,他每天專心朝政,怎可能拋下差事到這裡來?
何況,也沒有來的理由。
「咚咚咚」聲音重了幾分。
白香娘放下褲腿,吩咐道:「有人敲門,你看看誰來了。」
白香答應聲,到堂屋開了門。
門開處,竟然就是那人——高大的身影、硬挺的五官,深遠的雙眸,眼角幾道淺淺的皺紋不但無損於他的英武,反而彰示了他的閱歷。
白香本能地想闔上門,將他拒之門外,卻聽到裡屋娘的聲音,「阿香,是誰?」
白香尚未出聲,清平侯已先開口,「娘,是我,秦澈!」
「是大將軍,鎮兒他爹?」話音剛落,裡屋傳來重物到底的聲音。
「娘,」白香轉身往裡屋沖。
清平侯先一步推開房門,就看見椅子倒在地上,白香娘扶著椅子背,顫巍巍地站著。
白香連忙將娘架到床上坐好。
白香娘無奈地捶捶腿,對清平侯笑笑,「你是來接阿香的?在家等急了吧,都怪我這病耽擱了。」
「娘,我不著急回去,」清平侯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三個頭,「朝廷的差事已經辭了,眼下是自由身,想在這兒住幾年,陪陪您。」
白香娘笑得很欣慰,不迭聲地吩咐白香,「趕緊扶大將軍起來,還有給他倒杯茶,順便燒點水讓他擦把臉,瞧這滿身的塵土。」
清平侯起身,笑道:「不用忙,娘,別把我當外人。」
白香娘咧嘴笑笑,是從打心眼裡開心。
白香很意外,她沒想到娘見到清平侯會這麼歡喜。
前陣子,娘不是還說過,要是自己對貴根有意思,就應該及早跟京都那頭說清楚,該斷就斷了。
為什麼這麼快就變了?
白香心裡納罕不已,端著茶壺過來時,聽到屋內的說話聲,
「……阿香說是手足不遂,先前站都站不起來,最近強些了,能站起來,就是不能挪步,整天只會拖累人……好端端地,你怎麼辭了差事,是新換的皇帝容不下你?」
白香便在門口停了停。
只聽清平侯答道:「不是皇上的事,我老早就打算陪白香回來看望爹娘,以前抽不出空沒辦法,只能讓白香先回來……現在無官一身輕,我記掛著娘,也記掛著白香。」
白香娘聞言,很是歡喜,「阿香這孩子……頭前我還以為你們鬧彆扭了。她呀,脾氣犟,什麼話都悶在心裡不說,我也只好在旁邊敲打著才能猜出她一點半點的心思……你們沒事就好。我跟你爹身子都還行,回頭等阿香扎完針,你們就回去。」
清平侯便道:「等娘身子好點,咱們一道回京都,京都沒這麼大山風,吃住也方便……」
白香不等他說完,推開了房門,把茶壺頓在桌子上,淡淡地說:「爹娘在貴州住了一輩子,在京都住不習慣。」
清平侯自己倒了茶,啜了口。
茶很苦,又澀。
貴州也產茶,梵淨山的翠峰茶清香淡雅,貴定的雲霧茶嫩香鮮爽,雷公山的銀球茶醇香濃郁。
以前他在軍中,雖喝不到上好的茶,卻也從來沒喝過這麼難以下咽的。
清平侯掃一眼白香,不動聲色地將杯中的茶水喝了個乾淨。
正說著話,白寨主回來,見到清平侯愣了片刻才認出來,驚訝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守寨子的人都沒瞧見你。」
清平侯起身答道:「看著天色太晚,就抄了小路,沒從大路口走。」
白寨主點點頭,「二十多年沒回來了,難得你還記著路。」
清平侯話裡有話地說:「都刻在腦子裡的東西,哪能說忘就忘?以前的事,以前的人,我也都記著。」
白香輕輕地「哼」了聲。
吃過飯,白香娘催促白香,「你們過去吧,大將軍一路趕過來定然累了,早早歇著。」
白香低聲道:「我陪娘睡。」
白香娘嗔道:「這孩子,你爹回來了,我這用不著你。」
白香瞧著娘殷切的目光,轉身出了門。
清平侯踏進闊別近三十年的舊宅,心裡感慨了下。
他大多時候睡在營帳里,在這裡待的時候不多,記憶里最深刻的就是成親那天,龍鳳喜燭映著滿屋子的紅。
白香像團火,他們在燃燒的烈焰中迷醉。
而今,屋裡的陳設依舊,喜燭卻換成了油燈,發出昏暗的光。
屋子裡再沒有那種讓人無法自抑的激情。
白香率先進門,坐在椅子上,冷冷地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清平侯抬眸看著她,簡短地說:「我因你而來。」
白香側過臉,「我不會跟你回去。」
「我也沒說讓你回去,」清平侯臉上浮出笑意,「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想回貴州,完全可以跟我說一聲,正大光明地走,為什麼要不告而別?」
白香身子震了震。
清平侯上前,緊盯著她的雙眸,「你怕我會攔著你,你覺得我定會攔著你,你心裡也希望我會攔阻你,對不對?」
「不對!」白香堅定地說,「我不想看到你,而且,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何必要告訴不相干的人?」
清平侯追問:「你覺得我跟你毫不相關,你把我當成陌生人?」
白香抬起頭,輕蔑地說:「沒錯。」
清平侯俯身,對牢她的眸子,極輕極慢地說:「我認識的白香,可不會讓不相干的男人進她的屋子,睡她的床,用她的茶杯……白香,我說過,過去的一切都沒有忘。」
說罷,微笑著掀開帘子走進內室。
白香怔了怔,低頭瞧見桌上的茶杯,抓起來,又恨恨地頓在桌子上,茶水漾出來,濺了滿桌。
茶杯是極常見的粗陶,原本並無修飾。
成親不久,清平侯有天得閒,用硃砂、石黃跟赭石畫了缸並蒂蓮在上面。
茶杯畫了兩隻,一隻是她的,一隻是他的。
畫到最後石黃不夠了,所以,她杯子上的並蒂蓮是盛開的,而他茶杯上的卻是含苞待放的。
因她平常在爹娘處多,所以就把杯子放在了那邊。
而方才倒茶時,她完全無意識地拿起了自己的杯子……
清平侯一路車馬勞頓,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雖然是與白香分房而睡,可心裡仍是踏實,安安穩穩地睡了個好覺。
一早醒來,聽到屋外樹上清脆的鳥鳴聲,清平侯的心情就像這村寨的清晨,充滿了希望與光明。
清平侯梳洗罷,換上乾淨的衣衫,正要出門,聽到外面男女的低語聲,不由屏息聽了聽。
說話的是貴根與白香。
貴根依然穿著土黃色的裋褐,戴著斗笠,斗笠下的黑眸清澈得像是山谷緩緩流淌的小河,一眼就能看到底。
「……昨天回來的晚怕你歇下了,就沒過來。西面山頭差不多走遍了,只尋到這些。要是不夠,過兩天我再到後山轉轉。」
白香看著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掏出一塊碎銀,「上次你採到的天麻還沒用完,不用麻煩了。」
貴根憨憨地笑著推辭,「不麻煩,白香姐能用得上就行……咦,棚子裡怎麼多了匹馬?」
屋門便在此時打開。
清平侯沐浴著晨陽踏出門口,金黃色的陽光照在他沉著冷峻的臉上,更顯幾分威嚴。
他看著白香,緩緩啟唇,「昨夜折騰到那麼晚才睡,這一大早就起來,不嫌累?」
這話,聽起來幾多曖昧。
白香不欲多解釋,沉著臉走進屋子。
貴根看一眼清平侯,淡淡地招呼,「大將軍來了?」
清平侯犀利的目光打量著貴根,「謝謝你三天兩頭送藥過來,我不會讓你吃虧,一定給你算個好價錢。」
貴根道:「山裡的東西不值錢,我採藥是為白香姐跟白嬸子。」轉身離開。
清平侯看著他年輕的、挺拔的背影,眸光變得深沉。
白香煮好油茶,端來放到桌子上,「離著百里左右是峰口鎮,鎮上有客棧,你到客棧歇息吧,比寨子的條件好。」
清平侯端起碗,拿木勺慢慢地攪著,「你是因為剛才那人趕我走?」
白香面無表情地說:「是。」
清平侯大口喝完油茶,掏出棉帕拭拭唇角,臉上又浮起笑意,「白香變了,以前你可只喜歡能夠壓得住你的強硬的男人,可不是這種一眼就能看穿的人。」
白香淺淺一笑,「年少時不懂事,識人不明,如今都一把年紀了,自然該找個會疼人的。」
清平侯一把扼住她的腕,將她拉近自己,輕輕地說:「白香,你信不信,這些年我們雖然見得少,可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你根本就不會撒謊。」
白香狠狠地甩開他的手。
清平侯自然不會住客棧。
隔兩天,張阿全帶著車隊來了,車夫跟小廝將車上的東西一樣樣地搬到白香爹娘的屋子。
寨子裡的人被驚動,呼兒喚女地出來看光景。
白香娘坐在床上聽著外頭的喧鬧聲,對白寨主道:「你別怪我多事,我自個生的閨女還不知道她的性子……走了二十多年沒個音訊,冷不丁一個人背著包裹回來,要說裡面沒什麼事,我卻不相信。貴根對阿香有意思,本來我想阿香也有那種心思,倒也是件好事。可阿香對貴根沒心思,別說是貴根,就是貴根他哥,當年多好的後生,阿香也沒看在眼裡。她的心,還在大將軍身上。」
白寨主悶悶地說:「都是你把她慣壞了,當初就應該早早給她在寨子裡說門親事,也免得到這把年紀還得替她操心。」
白香娘嘆口氣,接著道:「你不知道,每次接到京都來的信,她都翻來覆去看好幾遍,信是鎮兒寫的,可鎮兒是她跟大將軍的孩子。這下,大將軍也來了,我看著他心裡也有阿香,就琢磨著不管兩人鬧什麼彆扭,只要把結解開了,日子還能往下過。你說,真要將就了貴根,阿香心裡委屈,這貴根不得更委屈。你說呢?」
白寨主起身,扶著白香娘躺下,「你歇會,我出去看看……阿香慣了一輩子,都這把年紀了,還是由著她自己的性子來吧。」
東西雖多,歸置得倒是井井有條,吃食放一攤,布匹放一攤,其他藥草補品放了一攤,還有各種小玩意也是一攤。
打點這些東西,想必用了些心思。
白寨主看著滿腦門汗珠的清平侯,怨氣消了不少。
清平侯指揮著四個親衛幫助白寨主一份一份地歸好,又陪著白寨主挨家挨戶地送去。
等天色暗下來時,滿村寨的人都知道白香的男人來接她了,還帶著不少東西。
貴根也收到了禮物,是半匹青布。
貴根摸了摸柔軟順滑的布匹,眸光時明時暗……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香對清平侯仍是冷冷淡淡地,不多看他一眼,也不多說一句話。
清平侯倒是不急,每天除了在白香爹娘面前盡孝,就是策馬四處奔跑。
生活清苦卻極悠閒。
貴根也沒死心,照舊背著竹簍出去,有藥草就挖回來,沒有藥草就捎幾隻蜜瓜,摘幾朵野花,悄悄地放在白香屋外。
白香娘已經大好了,腿腳不算利索,但是已經能慢悠悠地走,並不要人攙扶。
白香娘便催促白香,「已經住了三四年了,也該回去看看了,鎮兒媳婦又懷了身子,你這個當婆婆的是半點沒盡心。」
白香支支吾吾地不說話。
很快,清平侯在土家寨已住了一年,轉眼又是桃花開。
三月三,土家寨的妹子跟後生會聚在一起唱山歌,踩腳定親。
如果後生瞧上了心儀的妹子,會偷偷隨在她身後踩她腳跟一下,如果妹子也有意,就回踩一腳。
兩人便心照不宣,手拉著手往樹林子裡鑽。
年輕人尋意中人,年紀大的人也不閒著,在場院上點了篝火,唱山歌、吃烤肉、喝米酒。喝到微醺,圍成一圈跳舍巴。
白香跟爹娘坐在一處,看著場院中央歡慶的人們,笑意漸漸在唇邊散開。
貴根酒至微酣,看到白香極難得的笑容,亮開嗓子,對著白香唱道:「為郎想姐想得呆,每日把姐記心懷,走路難分高和低,吃飯不知把碗抬,願作桐花同結籽,為郎與姐不分開。」
白香娘側頭瞧瞧白香,白香低頭抿口酒,裝作沒聽見。
貴根也喝了口酒,再唱,「為郎想姐想得癲,煮飯不知潷米湯。豬圈裡面丟把草,牛欄裡面倒瓢糠……」眼神清亮,肆無忌憚地落在白香身上。
清平侯原本坐在場邊看熱鬧,此時也坐不住了,三步兩步走到白香面前,抓起她的手就往外拖。
白香冷不防被他拖著走了幾步,很快反應過來,斥道:「放開。」
「放開你幹什麼,還要跟那人眉來眼去?」清平侯拽著她往馬棚走。
白香冷冷地說:「再說一遍,放開我!」
「不放!」清平侯根本不看她。
白香掙扎著用腳踢他,只是她原本就不如清平侯功夫高,而且女子力氣到底差上一截,根本掙不脫。不由氣急,低頭咬在清平侯的手背上。
她下口狠,再鬆口,就覺得嘴裡一陣腥甜,想必是咬得極深,已經見血了。
清平侯沉著臉,眉頭不皺一下,只走到馬棚,才鬆開手去解馬韁繩。
白香趁機往外跑。
清平侯翻身上馬,馬鞭一甩,纏在白香腰間,生生將她拽回來,伸手攬在她腰際,打馬飛奔而去。
天際墨藍,綴著繁星無數,一眨一眨地,像是多情人的眼睛。
山路顛簸,好幾次馬腿趔趄,險些將兩人翻下去,
清平侯勉力拽住韁繩,冷聲道:「不想摔死就別動。」
白香恨恨地說:「有本事,你放我下來,真刀真槍地打一仗,玩這種把戲算什麼英雄?」
清平侯道:「到了地方,自然會放你。」稍用力,讓她坐在自己身前,手臂仍是箍在她腰間。
山風呼呼地吹,白香的髮辮散開,長發飄揚著撲在清平侯的臉上,有暗香隱隱。
清平侯夾夾馬腹,馬跑得更快了些。
漸漸地,眼前開闊起來,有流水潺潺。
白香早已認出是自己常來的河邊,不禁咬了咬唇。
清平侯緩緩鬆開韁繩,抱著白香跳下馬。
剛站穩,白香劈手推了清平侯一下,趁他愣神之際,回身去抓韁繩。
清平侯身經百戰,豈能容她得逞,手中馬鞭一掄,打在馬臀上,馬吃痛,倏地跑開。
白香撲了個空,又朝清平侯襲來。
清平侯不閃不躲,將馬鞭一扔,一手摟住她的腰,另一手卻是扳住她的頭,劈頭蓋臉地吻下來。
他的唇壓在她的唇上,舌尖強硬地撬開她的牙齒,探了進去。
白香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清平侯吃痛,「嘶」一聲,卻不回縮,豁出去一般,舌尖仍是糾纏住她的不放。她的口中有淡淡的酒香,混合著她原本的氣息,讓人沉醉。
清平侯想起貴根唱得那首煽情的山歌,還有他看著白香那痴迷的眼神,狂勁上來,死死地壓住白香。
他的舌粗野肆虐,帶著腥甜。
白香欲再咬,牙齒搓了搓,最終狠不下心來再咬,腳卻沒閒著,一下下踢在清平侯的腿骨上。
清平侯終於受不住,喘息著鬆開,白香又揮掌擊來,「啪」一聲摑在清平侯的臉頰,甚是響亮。
「你瘋了?」清平侯氣道,拉扯著白香往水裡走。
「你才瘋了,」白香再度掙扎,「秦澈,竟然學會強迫女人了,真是越活越有出息。」
說話間,兩人已踏進水裡,水不算深,尚未及膝。
可春寒料峭,河水冰冷刺骨。
清平侯去扯白香的衣服,白香拍開他的手,嘶喊道:「我說過別碰我,我嫌髒,噁心。」
靜靜的夜裡,她的吼聲尖銳刺耳,尤其尾音中隱隱的泣意,讓人心驚。
清平侯停住手,眼眸儘是狂野的火花,直盯著白香。
白香散亂的長髮遮住了臉頰,清平侯瞧不清她的神色,伸手撥開亂發,卻觸到滿手的淚。
清平侯大驚。
多久了,他沒有看到白香流淚。
事實上,自打他們認識,白香只哭過兩次,一次是成親那夜激動地哭,另一次是爭執之後,她窩在他懷裡委屈地哭。
清平侯有些無措,俯身抱起白香上岸,將她放在大石上,又替她脫下鞋子,擰她裙擺的水。
白香撥開他的手,毫無表情地說:「我自己來,不用你。」
清平侯半蹲在她面前,眸光對上她的,低聲問道:「白香,過去的事,是我錯,可我當初納陳姨娘時問過你,為什麼你不攔著,為什麼你不哭鬧,為什麼你不說不樂意?你明知道,我尊重你的意見。」
老夫人逼他納妾,他問白香,「娘要我納個姨娘,你的意思呢?」
白香神情淡淡地說:「我不管這些,你自己看著辦。」
清平侯知道白香彆扭,但是並沒多想。朝中為官的大臣,十之八~九有小妾,有些還不止一個兩個。
他想,他裝在心裡的仍是白香,陳姨娘不過是供他褻~玩的奴才,只要不做出寵妾滅妻之事,只要不違背尊卑倫常就行。
他的同僚哪個不是這樣的?
可當他自陳姨娘處出來,白香已搬到了西跨院。
他去找她,白香冷冷地說,「我嫌髒。」
他氣不過,去了四川。
在軍中苦熬了兩年再回來,白香仍是冷冷清清的,用那種鄙夷的、俯視的目光看著他,「我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轉身進了屋子。
那天,秋風肆虐,秋雨飄零,他聽著滿院風雨落葉聲,在西跨院站了半夜,白香始終沒有再出來。
他賭氣去了陳姨娘那裡。
他病了七日,陳姨娘小心地伺候了他七日。
他對陳姨娘說不上有感情。
起初是圖新鮮,後來是尋找慰藉,每一次在白香處受到打擊,就會醉醺醺地到陳姨娘那裡。
再後來,則是感激她的伺候與照顧。
可他不曾愛過她,有時候夜半夢回,甚至想不起陳姨娘的樣子,而白香的音容笑貌卻始終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腦海里。
他忘不掉他們並肩作戰時的彼此回護,也忘不掉策馬奔騰時的相視對笑,也忘不掉林間草地翻滾時的入骨纏綿……
在骨子裡,他跟白香一樣,都不安分、渴望著冒險與刺激。
他們想要的,只有彼此能給與,他們兩人才是最契合的一對。
只是完美的齒輪在運轉時出現了差錯,他或等待或追逐,都貼合不了她的節奏。
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冷遇。
清平侯漸漸放下了,放下了對白香的執念,也放下了情~欲,他把心思用在秦鎮跟朝事上。
心如止水,一過就是十年。
再次將他喚醒的是秦鎮與宋青葙。
他注意到兒媳不經意地扯兒子的衣袖,他注意到兒子會時不時地慢下腳步,他也注意到兒子跟兒媳會偷偷地相視一笑,再飛快地錯開目光。
凡此種種,他都曾經歷過,而且深深地懷念。
他想挽回,趁著自己跟白香都不算太老。
可他沒想到,三十年前的事,依然梗在白香的心裡。
她竟然會為此而流淚。
他一直以為她已經淡忘了,已經不在乎了,因為她的表現始終是淡淡地,渾不在意地。
可流淚是因為痛,痛是因為愛……愛之深、痛之切。
清平侯心裡燃起希望的火苗,他仰頭凝望著白香,一字一頓地說:「要怎麼樣,我們才能從頭來過?」
「白香,我知道你心裡有我,我心裡也裝著你,一日不曾或忘。我們已耗費了將近三十年的時光,不要再有遺憾好不好?」
白香擦乾淚,垂眸笑道:「我沒有遺憾,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你跟我的情分始於此,止於此,已經算是圓滿。」
「當初的事,你沒有做錯,我知道世上成千上萬的女子都這樣活著,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讓感情有半點瑕疵。」
「其實該算我的錯,我應該早點離開,你就能早點開始新生活,不過現在也不晚,你仍舊是個極有魅力的人。」
「我承認,我心裡還有你,我忘不了你,你是我唯一動心的男子……可我真的不想再跟你像從前那般……我們和離吧,或者你休了我?」
「不!」清平侯極快地否定,「我不休妻,也不和離,更不想與別人重新開始。」
「你自己看著辦,」白香站起身,夜風揚起她秀麗的長髮,她深邃的眸子亮得猶如天上的星辰,「不過,我不會再嫁人,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鎮兒。我不想他被人指指點點,說有個改嫁的娘,有個現成的爹。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回京都,過你自己的日子。」
四月,清平侯回了京都。
同年六月,清平侯上摺子,將爵位傳給秦鎮,拜別老夫人,再度回了土家寨。
秦澈跪在白香爹娘跟前說:「老夫人家裡尚有三個孫子,有重孫女跟重孫子,二老只白香一人。既然你們不想去京都,我跟白香就留在這裡陪你們。」
白香爹不以為然。
白香娘卻很歡喜,她的女兒她了解,是個死心眼的犟脾氣。秦澈沒來時,她每天神色平靜,無悲無喜。秦澈來了,她仍是沒有笑容,可眼中有了生氣。
也是六月,白寨主因年紀老邁,卸了寨主之位,每天待在家中閒著沒事,秦澈便與之喝茶對弈,講些過往從軍打仗或者朝堂紛爭的事兒。
宣德五年,貴州大旱,數月不曾落雨,河湖盡都乾涸,死人無數。
白香爹娘讓兩人回京都,白香執意不從,秦澈也不走,跟四個親衛一起翻山越嶺尋找水源。
往往一整天下來,只尋到半桶水,先緊著白香爹娘喝,然後再給白香。
張阿全的車隊正在四川,聽說此事,用酒桶裝水先後運了好幾次水到土家寨,才勉強幫助土家寨的人度過大劫。
當秋雨終於落在乾裂的土壤時,劫後餘生的人們競相擁抱。
秦澈去抱白香,白香躲開了,卻沒有拒絕他伸出的手。
上凍之前,秦澈居安思危,動用當初軍隊的人脈,在土家寨周圍打了兩口深井。
土家寨的人感激不盡。
宣德十年,白香爹娘先後生病,秦澈與白香在榻前衣不解帶地伺候。
白香娘臨終前,直愣愣地盯著秦澈說不出話來。
秦澈跪在床前,堅定地說:「娘放心,我以後會陪在白香身邊,不會讓她一個人。」
白香娘放心而去。
宋青葙與秦鎮帶著兩男一女前來奔喪,秦芙悄悄對白香道:「祖母,我聽爹跟娘商量,說這次無論怎樣也得將祖母帶回京都。」
白香笑著問:「你爹沒主意,你娘想得是什麼點子?」
秦芙眨眨眼,「娘說,要是祖母不回去,就讓我留在這裡陪祖父跟祖母,反正我十歲,已經長大了,能做許多事。」
白香莞爾,秦芙已經十歲,過兩年就該說親了,留在貴州豈不耽擱了她。
對於京都,她實在不想回,可又不願因為自己的執著,讓兒孫惦記。
何況自己已經五十多歲了,沒過幾年或許就當曾祖母了,沒得給秦鎮與宋青葙惹事。
而對於秦澈,她再沒有年輕時那種不顧一切的愛情,可是,這些年來朝夕相處,他所作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裡。
她已經放下過去,也放下對他的情意,如今,秦澈對她只是秦鎮的父親,如此而已。
秦鎮得知白香也一起回京都,突然跪在白香面前紅了眼圈。
白香看著這個鬢角已有隱隱白髮的兒子,嘆道:「你這個傻孩子。」
秦鎮吸口氣,低聲道:「娘,三娘早把西跨院收拾好了,把前後屋舍都圍了進來,院子裡好大一片菜地,還架著鞦韆架。三娘說,這兩個小子太淘氣,她管不過來,必須得娘管著。娘,三娘這個月的月事又沒來……」
白香微笑著點了點頭。
全本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