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內似乎沉寂了幾許,不多時,殿內響起玉清鶴的聲音。
「不知太子突然過來,是有何事?」
玉如歌淡淡一笑,聲音如珠落玉盤,不疾不徐地開口:「父皇,兒臣聽說六弟在宮外受了傷,剛剛被人送回來,便想問問可查出是誰膽敢在宮外傷我皇室中人?」
玉清鶴略微沉吟了下,搖了搖頭,「那些人都是衝著古沐塵去的,老六隻是無辜被波及。」
玉如歌眉心微擰,唇角勾起一道幾不可見的諷刺,「可據兒臣所知,古沐塵身上的傷勢剛剛復原……」
玉清鶴皺眉,「太子,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隱情?」
玉如歌含笑搖頭,「兒臣並不知曉,只不過是不想姑息在天下腳下犯法之人。」
「那依你之見……」以玉清鶴對玉如歌的了解,他此番過來,必有要事。
「不知父皇能否允諾兒臣,讓兒臣來調查此事?」
「你想調查?」玉清鶴目光直視著他,「可是朕剛剛傳令下去,禁止此事以後再在宮中提起,你若著手調查……」
玉如歌笑著接過他的話,「兒臣知道,父皇之所以不想讓人在宮裡提起此事,不過因為六弟是在桃花樓被人刺傷的,那桃花樓乃是京中最大的一座秦樓楚館,若教人以訛傳訛,將會有損我們玉家皇室的威嚴。如果父皇肯讓兒臣來調查此事,兒臣可以擔保,絕對會讓手下人封口緘默,還能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玉清鶴直勾勾的看著他,「你……真要去查這件事?」
玉如歌淡笑點頭,「七弟與古沐塵交好,兒臣又與七弟親近,自是不能讓古沐塵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人刺殺。父皇,古沐塵是我們北蜀國最大的皇商,掌握著北蜀大半經濟命脈,若是我們能夠給他一個交代,興許明年撥給受水患影響的難民的銀兩便不用愁了。」
玉清鶴當即不再猶豫,大手一揮,任命玉如歌去徹查此事。
早在玉如歌抬出玉如嵐的時候,玉清鶴的心便有些鬆動,後來他又提到了水患災民,令玉清鶴想到近來銀兩愈發緊縮的國庫,便同意了他的請求。
玉如歌領命退下,一腳剛抬起,要邁出宮殿大門時,便聽玉清鶴在他身後道:「且慢,太子,朕還有一事要與你商議。」
玉如歌收回腳,轉過身,微微一笑,「父皇請說。」
「近日右相向朕懇求,說是相府嫡女心儀於你,見你身邊也沒個女人,便想陪伴在側。不知太子是否有納妃的心思了?若是有心儀的女人,大可以告訴朕,等到你與相府嫡女成親那日,可以再封幾個側妃一起抬進府里。」
漂亮的唇角微微一挑,揚起的笑紋里略帶幾分譏嘲,「父皇想著要給兒臣另立府邸了?」
一提這件事,玉清鶴眸色微沉,語氣多了幾分愧疚,「本來在你成年那日,朕便該讓你出宮建府的,可惜你的眼疾遲遲未愈,便將你留在東宮方便醫治。但如今你也到了娶妃納妾的時候,再讓你留在東宮實有不妥。朕已經叫人給你建了太子府,三個月後便可以搬過去住了。」
所以,他終於可以不用再住在宮裡了?
這一刻,玉如歌竟會覺得有些如釋重負。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兒臣多謝父皇的關愛,只是……娶妃納妾一事,還是暫且擱置吧。兒臣暫時沒有要封妃的打算,等七弟娶了王妃,兒臣再做打算也不遲。」
玉清鶴眸光微暗,「朕見過那右相嫡女,是個溫婉柔順的美人,你若覺得合適,可以找機會與她見見面。到時候你要是再不喜歡,朕便不強求了。」
玉如歌抬手,行了一禮,「父皇厚愛,兒臣謹記在心。若無其他事情,兒臣想去看看六弟。」
「你去吧。」玉清鶴對他擺了擺手,他點頭,轉身離開大殿。
玉清鶴站起身,負手而立,望著玉如歌離開的挺拔背影,周身縈繞的威嚴漸漸散去。
他叫來一名太監,偏頭問道:「最近可有老七的消息?」
這太監名喚李蓮生,剛剛給玉如月送完補品回來。
他是宮裡的內務總管,也是玉清鶴身邊的大紅人,他既會見風使舵,又會笑臉迎人,和宮裡的幾個皇子關係都不錯,從不曾得罪過哪位爺。
他知道皇上這是想念玉王爺了,可最近確實沒有玉王爺的消息,便搖了搖頭,但臉上卻涎著一抹笑意,「皇上莫要擔心,玉王爺武功高強,又會醫術,出去了肯定不會吃虧的。」
玉清鶴睇看了他一眼,斥了句,「朕倒樂意他能多吃點虧,只是擔心他不能將人追回來……」
李蓮生笑吟吟地開口:「玉王爺都親自出馬了,哪裡還有追不回來的人?皇上您就且放心,王爺肯定是近來太忙了才沒給您回信兒,沒準再過兩日,王爺就能把人給帶回來了。」
玉清鶴大笑搖頭,「李蓮生啊李蓮生,就你這張巧嘴,最會討朕歡心。」
李蓮生半彎著腰,附和笑著,「討皇上歡心那都是奴才分內的事兒,奴才可不敢和玉王爺爭功,王爺才是最會討皇上歡心的人。」
玉清鶴笑著指了指他,「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吧,要有老七的回信,立刻給朕呈上來。」
「奴才明白。可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龍體,若是您掉了根頭髮絲兒,王爺回來後都能把奴才罵個好歹。」
玉清鶴笑得開懷,眼裡盛滿笑意,對他擺擺手。
「那奴才下去了,皇上有事喚奴才一聲,奴才就在外面守著。」說完,李蓮生走了出去。
玉清鶴立於大殿之上,殿內氣氛明顯沒有了之前的冷清,他低低嘆了口氣,視線飄落遠處,眼前似乎浮現起女子那張傾國傾城的回眸笑靨。
玉如歌一離開大殿,安籬和十一便迎了上來。
安籬扶住玉如歌,問道:「殿下,我們回宮嗎?」
玉如歌抿了抿唇,「先去六皇子那裡。」
「是。」安籬點點頭,向後退開一步,由著玉如歌目不斜視的往前走。
玉如歌是看不見,但宮裡的這些路他已經走了千遍萬遍,不需要看,他也能走到想要去的地方。
安籬和十一緊緊的跟在他身後,不再言語。
與此同時,玉如月醒了過來。
他起身,背後傳來的疼痛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在桃花樓里的那一幕瞬間湧現出來。
輕樓要殺他!
輕樓是七弟的人,沒有七弟的命令,輕樓豈會對自己下手?
所以,是七弟想要殺他。
可七弟向來不在明面上與皇室子弟為敵,難不成是他知道自己派人偷襲古沐塵的事情了?
若是這樣,他是否應該先下手為強,竭盡全力不讓七弟平安回京……
「六皇子——」守在殿外的太監聽到動靜,連忙跑了進來。
思緒被人打斷,玉如月不滿地瞥了那人一眼,桃花眸里冷意滋生,音調也冷,「怎麼了?」
那太監低下頭,戰戰兢兢地說道:「皇上知道您受傷,便讓李總管給您送了不少補身子的藥材過來。」
眸里寒芒盡褪,他伸手,冷聲道:「你過來,扶本皇子下床。」
「是。」那太監走上前,諂媚的將他從床上扶下來,然後聽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六皇子,奴才就叫小明子。」
「小明子。」玉如月挑了挑眉,「以後你便是本皇子的貼身太監了。」
小明子喜上眉梢,立即跪地道謝,「奴才多謝六皇子賞識。」
「起來吧。」
「是。」小明子剛從地上站起身,外面又有太監來報,說是太子殿下過來了。
玉如月神情一緊,手心裡隱隱發汗,俊美邪魅的容顏微微發白。
「請……請他進來。」
片刻後,玉如歌隻身一人走了進來,玉如月瞪了眼小明子,厲聲道:「還不快給太子殿下拿椅子?」
小明子身子一抖,連忙道了句是,然後搬來椅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塵,彎著腰,「太子殿下,您請坐。」
玉如歌挑了下眉,指尖摸到椅背,氣質溫華,緩緩走到椅子前面。
玉如月上前踢了小明子一腳,「混賬東西!不知道扶太子殿下一把?」
小明子欲哭無淚,他不是不扶,他是不敢隨便觸碰太子殿下玉體……
小明子忍著疼,扶著玉如歌坐在椅子上。
「趕緊滾出去!別在這丟人現眼!」
「奴才遵命。」小明子揉了下被踢疼的屁股,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玉如月倒吸氣,緩緩走到玉如歌面前,唇角一扯,「太子皇兄怎地今個兒有空過來了?」
「聽聞六弟在宮外受了傷,我這個做兄長的豈有不來探視之理。」
他的語調很平靜,可玉如月就覺得他是在諷刺自己,畢竟在花樓里受傷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皇兄能來,臣弟受寵若驚。臣弟身上的傷勢並無大礙,多謝皇兄關心。」
玉如歌搖了搖頭,「六弟,你可有見到那個傷你的刺客?」
「刺客?」玉如月忽然拔高了音調,眼神兒也不禁發生了變化。
傷他的人不是輕樓嗎?怎麼會變成什麼刺客?
「皇兄……」玉如月小聲試探,「古沐塵是怎麼和你說的?」
「我沒有見到古沐塵。」
「那……」
「父皇派了人去查。」
此話一出,玉如月的心向上一提,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不自在地咳了兩聲,他儘量保持聲音平靜,「那查出來的結果是……」
「眾人都說,是窩藏在桃花樓里的一夥刺客想對古沐塵下毒手,但見殺害古沐塵不成,便將目標移到了你的身上。」
「這些個……」
玉如月氣怒,話語未完,便重重一拍桌子,桌上的茶壺隨之倒了一大片,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他也因此牽扯到後背上傷口撕裂,漸漸淌出血來。
玉如歌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六弟想說什麼?」
「我……」玉如月眸光微閃,神色極為不正常,音調一轉,「臣弟只是氣憤,這些人竟敢刺殺北蜀皇商,這是將我們置於何地!」
「六弟說的是。」玉如歌輕輕勾起薄唇,「所以父皇派我徹查此事,勢必要給古沐塵……還有六弟一個交代。」
玉如月身子一晃,面色大變,嗓音有些乾澀,「父皇……要皇兄來徹查此事?」
玉如歌微微一笑,「其實,我就擔心會因此牽扯出一些江湖勢力……」
「皇兄……」玉如月眼前有些暈,只有扶著桌角才能站穩,他晃了幾下身子,唇瓣抿得很緊。
玉如歌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他的話多帶著試探地意味,或許……他是真的知道了。
玉如歌微斂眼眸,周身散發出的清華貴氣令人不敢逼視。
「六弟坐吧,你身上還有傷,不必與我拘禮。」
這個時候,玉如歌才讓玉如月坐下,聞著空氣中飄散的淡淡血腥味,他是知道玉如月身後傷口已經裂開了的。
「多……多謝皇兄。」
玉如月抿著唇坐下,隨手握住一個杯子,緊緊握在掌心。
「那些刺客的身份現在還不明,若六弟見過他們的樣貌,最好可以描述的詳細些。」
「我……」玉如月牙關緊咬,含怒的目光緊盯著玉如歌,「還請皇兄見諒,臣弟並未見到那些刺客的樣貌,也不知他們是從哪個方位出來的。臣弟與古大少一說完話,正準備離開桃花樓時,便遇刺了。」
唇角揚起一抹淡笑,他緩緩道:「那當時除了古沐塵,四周是否還有其他可疑的人?」
「輕……」聲音戛然而止,玉如月正在猶豫要不要說。
「嗯?」鼻音輕輕,玉如歌始終給人一種君子如玉溫文爾雅的既視感。
「還有七弟的隨侍輕樓,一直不離古沐塵身邊。」
「哦。」玉如歌臉上的神色倒是沒什麼變化,溫和笑道:「七弟出京前將輕樓留在古沐塵身邊,這是為了保護古沐塵的安全。這事兒我知道,輕樓算不上是可疑的人。」
「可……」玉如月十指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可是臣弟懷疑傷我的人就是輕樓!」
清澈乾淨卻無痕無波的眼眸里浮起一絲深沉之色,玉如歌低下頭拂了拂衣袖,淡聲道:「此話怎講?」
「臣弟受傷時還保留一絲清明的神智,那時候臣弟回頭,就看見了輕樓手裡拿劍,劍尖已經刺破了臣弟的後背。」
「若傷你的人是輕樓,為何桃花樓里的客人都說傷你之人是那些刺客?而輕樓……其實是發現了他們的動機,及時救了你一命。」
以輕樓那高絕的身手,要想奪取玉如月的命,又怎會讓他活著走出花樓,又怎會叫人把他送回來?
大掌捏得咯吱作響,玉如月咬了咬牙,「依皇兄之見,臣弟還得感謝輕樓的救命之恩不成?」
「這是自然。」玉如歌面上一派雲淡風輕,「當時你陷入昏迷,是輕樓叫玉王府的侍衛將你送回宮的。」
「哼,賊喊捉賊!」他才不相信這套說辭,他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
玉如歌搖了搖頭,重重嘆了口氣。
這一聲嘆氣,也不知是在嘆他的執迷不悟,還是在嘆他不肯浪子回頭。
玉如歌並非是不知道玉如月的心思,只是他把玉如月當兄弟,不想將玉如月的那些花招放在心上。
這麼多年,玉家皇室還沒有發生過手足相殘的事情,不是說這樣事永遠不會發生,而是這一天還沒有到來。
他也知道,遲早有一天,會有皇子起來反抗,也遲早有一日,他們會因為權勢丟了心。
玉如嵐之所以能夠權傾朝野,並非是因他八面玲瓏,會討玉清鶴的歡心,而是因為他常年韜光養晦與運籌帷幄的心智。
少有人知,玉如嵐才是皇室中手腕最狠的那一個人,他的狠,藏匿在那清雋不羈的笑容之下。
那股狠勁除了玉如初見識過,這皇朝之中任何一人都不曾真正體會。
邊疆之戰,玉如初後起反擊勢如破竹,靠得不止是玉如嵐運送過來的糧草,還有他的出謀劃策。
那時軍中士氣低迷,將領士兵精疲力竭,難以再繼續與敵軍對抗。是以玉如嵐在敵眾我寡之勢,採取兵行險招之計,趁夜帶領五百名士兵偷襲敵軍軍營,順勢俘虜敵軍一千多名。
按照以往,千名俘虜會被招之納降,或是收編為奴,可玉如嵐卻下令將他們殺之祭旗,用來鼓舞軍中士氣,最終大敗敵軍,使得北蜀軍隊勝利班師回朝。
得勝之後,這是有一日玉如初與玉如歌相見之時告訴他的。
如果當時換作任何一人,都下不了這樣的決定,亦不會有這樣的狠心。
現如今,玉如月的性命已經就在玉如嵐的轉念之間,他若不知回頭是岸,怕就怕到時候玉如嵐不會顧念兄弟情誼。
「六弟。」
他一聲輕喚,令玉如月將視線落在他身上。
「我去見父皇之前,安籬曾來報,說是在那些刺客手腕上看見了北宮堡的刺青。」
北宮堡三個字落入玉如月耳畔,讓他整個人為之一震,目光渙散,唇色發白。
「父皇……知道嗎?」
玉如歌搖了搖頭,「我沒有告訴父皇。但我記得,北宮堡少主北宮濯月是你的表兄弟。」
當年江湖上有兩大絕世美人,這兩人乃是姐妹雙生,一人改頭換面進了宮,成為珍妃生下玉如月,一人則隱匿姓名嫁進北宮堡,成為堡主夫人生下北宮濯月。
或許是雙胞姐妹有些特徵會遺傳,所以玉如月和北宮濯月都遺傳了其母那雙魅惑多情的桃花眸。北蜀雖然沒有明令禁止皇室中人不許與江湖人來往,但若交往過密,也是會受到責罰的。
但偏偏有些秘密是秘而不宣的,比如玉如月和北宮濯月之間一直保持著不間斷的聯繫,這對表兄弟也會在京城時不時見上一面。上次北宮濯月在桃花樓遇見玉如嵐時,玉如月便待在房間裡不敢出來。
那名被北宮濯月射殺的醉酒大漢便是看見了玉如月的身影,想要跑去告訴玉如嵐,結果他一推開房門,便被北宮濯月射出的箭一擊致命。
如果玉如月想要除掉古沐塵,最好用的便是北宮堡的勢力,借北宮濯月的手除掉古沐塵,一來不會牽扯到他這個玉氏皇子,二來會讓人以為是北宮堡與古家在商場上產生了糾紛。可玉如月卻漏算了一點,那便是玉如歌知道他和北宮濯月的關係!
玉如月以為自己做得很隱蔽,北宮濯月也從未在外人外面與他走近,但玉如歌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玉如月咬著牙站起身,腳步略顯慌亂的走到玉如歌面前,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禁想著:皇兄他……真的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