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與高進齊聲稱是,又說了幾句別的事情,道辭而去。
高進出門的時候,對章洛揚眨了眨眼,眼神狡黠。
章洛揚不由回以一笑。看樣子,她猜的沒錯,而高進贊成雲蕎的做法。
「給我沏杯茶。」俞仲堯語聲中有著淡淡的笑意。
「好。」章洛揚爽快應聲,環顧室內,見一角的花梨木架上擺著茶罐、茶具,走過去之前,喚小廝打一壺開水。
茶葉有碧螺春、廬山雲霧、黃山毛峰三種,她選了碧螺春,用茶匙舀出少許茶葉,放入白瓷杯里。熱水送來之後,她先加了少許的水,等到茶葉舒展開來,將水加至八分滿,略等了片刻,送到俞仲堯手邊。
翠綠纖柔的芽葉緩緩沉入杯底,送到鼻端,清香撲面而來。
茶水入口,馥郁甘醇。
他眉宇舒展開來。她倒是懂得些門道,不似小廝那樣,茶葉胡亂丟進杯里,立刻將水加滿,再好的茶都會損了原味。
章洛揚便轉回去繼續拼湊信紙。
過了一陣子,俞仲堯又喚她沏茶。
一連喝了三杯,還不夠。
章洛揚猶豫地看著他。
「你總得讓我手裡有點兒東西吧?」他振振有詞。
「茶喝多了也不妥,鬧不好會難以入眠。」
「本來就睡不著。」
「……」她哽了哽,默默地幫他再沏一杯茶,腹誹著:反正這人是怎麼樣都不肯好好兒照顧自己的,就沒見過這麼不惜命的。隨後心念一轉,將茶送到他手裡的時候問道,「三爺是因為夜不能寐才酒不離手的麼?」
他猶豫了片刻才答道:「這麼說也行。」
「那多久了呢?」
俞仲堯摩挲著茶杯,「不記得。」
「……」章洛揚凝住他略顯蒼白的容顏,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反正不大好過就是了。
俞仲堯見她站在近前,不說話也不走,抬眼笑看著她,「想什麼呢?」她魂游天外可真是隨時都能發生的。
她眨了眨眼睛,「在想這是可以調理的。」
「不睡又非壞事。一生只得幾十年,多一些清醒的時間不是很好麼?」
謬論。章洛揚委婉地道:「總這樣可不行,現在不調理,會變成隱患。」
俞仲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用下巴點了點近前一把椅子,「坐下說話。」
章洛揚依言落座,琢磨了一會兒,很認真地問他:「三爺是不是有打不開的心結啊?」
她在一本正經地關心他,而不是有意打探。「心結……」俞仲堯想了想,「有時候覺得已經活完了一輩子,有時候又覺得還未活過——這算不算心結?」
那該是怎樣一種荒涼的心境?章洛揚無法體味箇中滋味,這才發現,別說自己,便是能言善辯之輩,怕是也不能開解他。她抬手撫額,「可是,三爺還有好多事沒做呢。要找到妹妹,要讓俞府成為世家名門,還要確保親人一生安穩。」
俞仲堯喝了一口茶,「太多的人在走那條路,不差我一個。」
章洛揚沒轍地看著他。
「找到妹妹倒是當務之急。」俞仲堯笑看著她,「等你成了氣候,記得照顧她幾分。」
章洛揚服了他。原來他有著這般消極的一面,除非他找到溫暖整場生涯的陽光,否則,別指望他善待自己。
多糟糕的情形。
「說多了。」他有些困惑的看著她,不知為何願意與她說這麼多有的沒有的事。
「是我多事。」章洛揚不安地站起身來。
「去忙吧。」俞仲堯知道她是一番好意,索性放下茶盞,拿起摺扇。
「嗯。」章洛揚轉回書案。
「洛揚。」他溫聲喚她的名字。
「嗯?」章洛揚望向他,見他閉著眼睛,濃密的長睫被光線打出一小片暗影。
「你得爭氣。」他說,「你只得兩條路:要麼一生喬裝改扮,庸庸碌碌;要麼闖出一條路,站到高處去。要清楚,怎樣漫長迂迴的路,都有盡頭,誰都不能照顧你一輩子。」
「可是,我很沒用的。」章洛揚低聲道,「從小到大,什麼都做不好。」
「那是你身邊的人不知足。你已足夠出色。知道柳擎是什麼人麼?」
「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個試圖抓走珊瑚又被他處死的人。
「柳擎身手不錯,不然付琳也不會認他做表哥。而你能輕易傷及他,必是打好了根基,只是沒精益求精而已。」
「真的麼?」章洛揚心裡驚訝不已,「可我覺得我根本沒學好啊。我那個師傅很奇怪的,打好扎馬步之類的根基之後,擒拿手讓我練了一年,拔劍、揮劍練了半年,幾個簡單的招式又練了一年,騎射再讓我練了一年……」她好幾年就學會了那麼點兒東西,簡直是不堪回首。不為此,父親也不會總嫌棄她學無所成了。問起時,她經常要重複相同的內容,父親便以為她太蠢笨,她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興許你師傅是一番苦心。與人交手,很多時候不過是瞬息之間決勝負。根底最要緊。」這傻孩子可能是被人帶歪了,只以為是自己蠢笨才需要不斷練習,卻不知這也是鍛造一個人成材的好方式之一。
「要真是這樣,我若有緣再見到師傅,該向他當面道謝。」
「沈大小姐呢?」俞仲堯發現自己很享受與她閒聊,便將話題引申開來。
「她啊,很厲害的,一年就將一本劍譜學完了。她替我向師傅鳴不平,師傅只說因人而異。」
「性情不同,自然要因人而異。」
「但願是這樣。」
「你不習武之後,最痛心的應該是你師傅。」
「我也不想的。」只是,那時候萬念俱灰,一個不被看重又無心腹的人,還能造長輩的反不成?也只能用心學針織女工,換取一些傍身的銀錢。說起這些,她有些黯然。那真是不願再想起的經歷。
他能想見到她一度境遇窘迫。要是過得如意,又怎能情願流離在外?可又如何能過得如意?所謂嫡長女,沒有位高且靠得住的人的照拂,在闔府的冷眼下,她處境興許還不如一個庶女。
「都過去了。」俞仲堯道,「那些並不是最壞的事。」
他說得對。人生八苦,她還沒經歷過。自然,也不想經歷。
門外傳來喧譁聲,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是付琳。
他與她俱是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小廝進門來稟:「三爺,付小姐要見您。」
「請。」俞仲堯睜開眼,語氣淡漠。
少頃,付琳快步走進門來。她因著臉頰紅腫,面罩輕紗,只是額頭無法遮擋。
她似是完全沒留意到章洛揚的存在,徑自到了俞仲堯面前,一開口便是氣急敗壞地語氣:「俞仲堯,你要麼一刀將我殺了,要麼給我懲戒兇手,不然的話,我自己都不知會做出怎樣的事!」
俞仲堯恢復了言簡意賅的做派:「因果報應。我不管。」
「哈哈哈……」付琳尖聲冷笑,「因果報應?你也好意思說這種話?真有因果報應,你能活到現在?!」
「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要是讓我姐姐知道你這般對待我,她會恨你入骨!」付琳的手緊握成拳,竭力克制著去抓撓臉部的衝動。
「恨我的人何其多,不缺她一個。」
「她對你一往情深,你如今竟是這樣的言辭……」付琳忽然轉身看向章洛揚,「你看到沒有?他身邊的女子,就是這個下場。眼下不管是你自作多情諂媚逢迎,還是他見色起意霸住了你,你來日都不會有好下場!別當你自己有多矜貴,不過是個隨時可丟棄的物件兒罷了!」
章洛揚這才明白,人家不是沒注意到她,是先前懶得理會她。那一番話真是難聽至極,叫人怒火中燒,活了十幾年,都沒見過比她付琳說話更叫人厭惡的。她冷了臉,「你又算是什麼東西?動輒將人往壞處想,心思到底有多齷齪?」
「哈!有人撐腰到底是不同,動不動就說別人心思齷齪。」付琳眼含鄙夷地看住章洛揚,「總有你哭的時候!」
「眼下要哭的是你才對吧?」沈雲蕎施施然走進門來,掛著雲淡風輕的笑,「哎呦,付小姐怎麼還罩上面紗了?是自知面目可憎羞於見人,還是患了惡疾無法見人?也是沒法子的事兒,人自賤,神仙也救不了啊。」
高進笑嘻嘻地跟在沈雲蕎身後進門來,轉去俞仲堯面前低語兩句。
俞仲堯起身,看向章洛揚,「我有事,去中廳一趟。礙眼的人,你看著打發了就是。」語畢,大步流星出門。
根本懶得摻和女子間的是非,亦是將付琳交給她們兩個發落的意思。
章洛揚繞過書案,與沈雲蕎並肩而立。
沈雲蕎對她一笑,繼續奚落付琳:「你姐姐的事兒,我也聽人說過了,不過是要死要活地想跟著三爺,三爺卻對她厭惡至極、理都不理。有那樣的姐姐,也難怪有你這樣的妹妹——自恃過高,不知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整日裡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你怎麼好意思的啊?燕京的城牆再厚,怕是也厚不過你的臉皮。」
「賤人!不准羞辱我姐姐!」付琳眼中閃爍出怨毒憎惡的芒,手裡則抽出袖劍,直直地向沈雲蕎刺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