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仲堯已經看了她好一陣子。
並非有意為之。
閉目養神許久,仍是了無睡意,便想去外間拿酒。
到了門口,見她端坐在書案後,認認真真地鼓搗那一堆碎片。
她先細看一些碎片上的字,大部分先擺放在一旁,能用的是少數。但她記憶很好,看過的就會記住上面是什麼字、放在哪個位置。用到的時候,便能及時找到。
如此一來,自然是事半功倍。
連續找到幾個當下可用的碎片時,她就會不自覺地微笑,笑容甜美靈動。而好一陣子也找不到一個可用的碎片時,便會沮喪地嘟一嘟嘴,很是孩子氣。
就這樣,不知不覺消磨半晌光陰。
此刻,她發現他的注目,一掃慵懶的意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一樣,幾乎是跳了起來。
傻乎乎的。
他心說又不是沒見過面,至於麼?但她的慌亂是真切的,索性什麼都不說,轉去矮几旁落座,自斟自飲。
他敢打賭,此刻要是跟她說話,她一定是磕磕巴巴的。
章洛揚見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便想著應該是他恰好到了門口,自己恰好瞧見了他。隨即不由汗顏,方才真是大驚小怪了。這一出來倒好,閨秀該守的規矩全然拋到了腦後。
她不自在地站了一會兒,重新落座。
俞仲堯這才出聲:「歇會兒吧。」
「是。」章洛揚乖乖點頭,拿過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琉璃板,小心翼翼地壓住拼好的信紙。隨後想起了地形圖的事,「我知道的情形,都是奶娘告訴我的,應該屬實,但也不敢篤定。」
俞仲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酒,「無妨,總比一無所知要好。」說著起身,到了她身側,拉開第一格抽屜,取出一個小巧古樸的檀木匣子。
地形圖就放在這匣子裡面。他取出來,放到她手邊,示意她展開,「說說?」
「嗯。」章洛揚展開圖,隨即要起身,想把座位讓給他。
「沒事,不必拘禮。」
章洛揚稱是,斂目看著圖,尋找片刻,指著一條蜿蜒曲折的線路,「據說風溪是世外桃源,但是很難抵達。這條路通往居民集中生活之處,但是岔路頗多。」她手指沿著路線遊走,讓他看標出來的諸多分岔路口,「本就是難行的山路,兩旁儘是懸崖峭壁,加上這些迷惑視線的岔道,想要抵達,真的很難。」末了,她又強調,「只是奶娘告訴我的,風溪是生母的家鄉,她留意詢問過。」
俞仲堯轉頭看了看牆壁上兩幅輿圖,「去路途徑青藏人跡罕至之處,亦是山路難行,這倒不足為慮。」
章洛揚點頭以示贊同,沒來由地相信沒有他做不成的事,只看他想不想而已。
俞仲堯斂目看圖。挺讓人頭疼的一幅圖,只有紛雜交織的種種路線,森林峭壁平川原野根本沒有區別,不曾標註。
能輕易看懂此圖的,也只有熟知風溪地形的人。
要找到章洛揚指出來的那條路,並不易,到時候一定要先派人去前面探路。
章洛揚也看著圖,猜想著風溪有多大面積、多少居民、民風如何。
完全沒有頭緒,很快放棄。
不需想那麼多,遲早會親眼目睹。
之後,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手上。
手指修長,骨節清晰,隱約可見青色脈絡。
他有著很好看的一雙手。
因著兩個人都不說話,室內落針可聞。
章洛揚錯轉視線,拿過幾個碎片來看,卻無法凝神。
他的氣息縈繞在她鼻端。身上有著某種藥草香,給人清新、潔淨的感覺。藥草香里融入了酒香,形成了他獨有的氣息,讓人無從反感。
他該是極少數的嗜酒卻不讓人反感的人。
可是為什麼要酒不離手呢?
她又錯轉視線,不敢抬眼看他,便只看著他的手,琢磨著他嗜酒的情形因何而起。
天性如此?應該不是。愛喝酒的人喜歡呼朋引伴,他不是,似乎樂於獨酌。
是太多煩心事的緣故?也不像。能做多大的事,就要有多大的胸懷,他要是動輒為何事心煩,那就沒個頭了,早已白了雙鬢,樣貌不會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好幾歲。
那還能是因為什麼呢?有打不開的心結,無人可傾訴?……
她不自覺地陷入了遐思,出了神。恍惚間,他的手在她額頭輕輕一拍。
她立刻回過神,出於習慣,沒有驚呼出聲,卻飛快地站起身來,茫然地看向他。
俞仲堯不解地看著她。
也不知想什麼想得出了神,跟她說話,她充耳未聞,只一味盯著他的手,似是要將他的手盯出個洞來。他敲了敲桌面,那邊還是沒反應,呆頭鵝似的。
他笑起來,拍了拍她的額頭。
倒是將她心魂喚了回來,也再一次將她嚇到了。
俞仲堯有點兒無奈了,「想什麼呢?」
「嗯……」章洛揚當然不好實言相告,垂了眼瞼,想著撒個什麼謊應付過去。
「嗯?」他追問。
章洛揚回過神來,不敢再期期艾艾,「在想您為何酒不離手。」
俞仲堯眉梢動了動,「那麼,可有結果?」
「沒有。」
他忽然岔開話題:「你經常會魂游天外麼?」
「不會。」章洛揚汗顏,心裡下意識地給自己找藉口:今日應該是被他嚇的,所以才這麼反常。
「大抵是累了,回去歇息。」俞仲堯也給她找了個藉口。
「是。」章洛揚瞥了一眼桌上的東西。
「不會有人亂動,放心。」
那就好。章洛揚並沒即刻離開,要記清楚細緻的情形。
在這間隙,俞仲堯發現她身量在女孩子中算得高挑,差不多到他下巴的樣子。以前倒是沒留意過這些。
章洛揚要離開的時候,高進來了。
他一大早隨快船離開去辦事,剛回來。見到章洛揚現在的打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即笑意更濃,對她拱手行禮。
章洛揚下意識地想拱手還禮,幸虧轉念就意識到了現狀,忙側身曲膝。
當真是萬里挑一的美人兒,高進想著,也不知沈雲蕎那個古靈精怪的人恢復女兒裝是怎樣一副情形,真是想像不出,等會兒得趕緊去看看她。他斂起心神,轉去俞仲堯面前回話:
「已將簡西禾、付琳接到船上,此刻在中廳候著。此外……」
章洛揚出門時聽到了第一句,想著應該是之前提過的要趕來同行的兩個人。不知道那兩人是怎樣的性情做派,不管是怎麼樣,別似孟灩堂就好。
出門時,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被俞仲堯拍打過的地方竟像是有些發燒。
回往自己艙房途中,看到了孟灩堂遠遠地站著。阿行冷著臉看著他。
這個人都不是不禁念叨,完全是都不能想到。她加快腳步。
孟灩堂卻比她更快,三步並作兩步而來,等在她艙房的門口。
阿行也跟了過來,卻沒阻攔。總不能連話都不讓孟灩堂跟她說,那樣容易讓人想偏。
珊瑚和芙蓉從門裡走出來,俱是面色不善地看著孟灩堂。
章洛揚沉默地走到孟灩堂近前,想繞過他,徑自回房。
孟灩堂卻閃身擋在了她面前,語氣倒很是柔和:「章大小姐留步,我有幾句至關重要的話要跟你說。」說話間隙,視線不離章洛揚清艷的容顏。
章洛揚定了定神,慢慢地道:「可我還有事,煩請二爺讓路。」因著對這個人的反感,語氣有著連她自己都陌生的冰冷。
「我知道,昨日我言行無狀,冒犯了你,是我不對,該掌嘴。我給你賠禮了。」孟灩堂一揖到地,「眼下我的確是有至關重要的話與你說,關乎你和沈大小姐的性命安危,你還是撥冗聽一聽為好。」
「……」他這個樣子,這樣的言辭,反倒讓章洛揚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