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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進和沈雲蕎對視片刻,最終是他退讓一步,「是我多事。我還得去外院。」
沈雲蕎見他態度明顯有所緩和,語氣柔和地提醒:「該用飯了。」
「飽了。」他語氣鬆散地丟下這兩個字,慢悠悠往外走。
沈雲蕎無奈,「你有火氣只管沖我來。」
高進回頭瞥了她一眼,「往後出門記得帶上隨從,省得好幾個人跟著你滿街閒逛。」
「……」沈雲蕎有點兒惱火,偏生不能發作。是她說過的,不信任簡西禾,但是今日明顯是她食言。食言也罷了,讓人看起來還是一點兒正事都沒做,只顧著吃喝玩樂了。
是該生氣,那就好好兒給她看幾天臉色吧。
她轉頭就丟下這件事,讓連翹把章洛揚請過來,一起用飯的同時,說說各自見聞。
俞仲堯、高進、阿行等人在外院議事,皆是很晚才回房歇息。
沈雲蕎倒是早早歇下了,卻是了無睡意。高進回來的時候,她聽到了他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壓低的語聲。末了,他洗漱已畢,進到寢室歇息。
隔著簾帳,他的身影隱約可見。
沈雲蕎將呼吸調整至勻淨,靜靜地看著他。她是不講理的那一個,昨夜就歇在了床上,讓他睡大炕。而昨夜他整夜未歸。
高進將動作放至最輕,寬衣歇下,頭枕著雙臂,該是在思忖事情。
他都沒閒工夫跟她計較,好多事要做呢。
沈雲蕎放下心來,翻身向里,慢慢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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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仲堯回房的時候,看到章洛揚披著件斗篷坐在大炕一側,在做針線,大炕另一側鋪著被褥。
「我睡這兒?」他坐到她身側。
「當然不是。」章洛揚指了指架子床,「你睡那兒。」
「誰給你定的規矩?」
章洛揚停了手裡的針線,「我定的不行嗎?房裡的事難道不是我說了算?」
俞仲堯被她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兒逗得笑開來,「是你說了算。」
「快去洗漱,好好兒歇息。」她催促他,「明日南煙就要來了。」
「嗯。」
俞仲堯洗漱之後轉回來,見她已經歇下了,炕几上的燈熄了,只留了床頭一盞燭光。
「睡著了?」他低頭吻了吻她額頭。
「沒。」她纖長的睫毛忽閃一下,「想到明日去醉仙居,心裡七上八下的。」
「我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他將她連同被子一同抱到懷裡,轉身到了床榻前,把她安置到里側,不顧她低聲的反對,「一起睡而已,你不願意的話,我去睡大炕。」說著給她掖了掖被角,去拎屬於自己的那條被子。
「嗯……」章洛揚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不折騰了,一起睡。」
他一笑,寬衣歇下,和她保持著一點點距離,握著她的手,「看看能不能把你抱著東西睡的毛病改過來。」
「……」她撓了他手心一下,唇角噙著笑意,闔了眼瞼,「你快些睡,不然不給你做衣服穿。」
俞仲堯為這暖心的威脅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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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付珃、俞南煙再次到訪。
正如孟灩堂所言,門楣已掛起了篆刻著偌大的「俞」字匾額。
此後,這裡是俞宅。
孟灩堂神采奕奕地迎了出去,身側是簡西禾、高進。孟灩堂對付珃道:「我剛一到這兒,你就害得我失去了左膀右臂,這筆賬我得跟你好好兒算算。」語畢讓高進帶俞南煙先行一步,「帶她去四處轉轉,放會兒風箏看看花。」
高進差點兒就笑了。
付珃環著雙臂,瞭然一笑,「二爺就別找可笑的理由了,不就是想讓俞仲堯和她說說話麼?隨你怎樣,她便是即刻留在這裡也無妨。」
「我是在找理由,在為你我單獨說話找理由。」孟灩堂笑得雲淡風輕,「你好好兒看看我如今還合不合你的心意,要是願意的話,你留在這裡服侍我再好不過。當年被迫離京之前你說過,便是在我府里做個侍妾都心甘情願。侍妾就別想了,你給我的侍妾提鞋都不配,做個灑掃的丫鬟我倒是能勉強收下。」
幾句話說得付珃臉色微變。
孟灩堂卻是微微一笑,眼中儘是鄙夷。付琳別的沒學會,為了眼前利益不惜委身於哪個男子卻是學得十足十。
付珃並沒發作,只是看著他,面無表情。
孟灩堂哈哈一笑,「走吧?去花廳喝杯茶。」轉身時問簡西禾,「俞仲堯那廝毛病忒多,讓她進花廳沒事吧?他要是一膈應就把花廳拆了,又要多一筆開銷。」
簡西禾心裡啼笑皆非,心說這人心裡的那份不快是該找個人宣洩一下,也便由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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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進給俞南煙引路,一邊走一邊與她說話:「還記得我麼?」
「我記得。」俞南煙輕聲道,「在宮裡見過你。」
高進笑了笑,心裡又踏實幾分。
到了院門外,俞南煙腳步遲疑起來,「哥哥真的沒生我的氣麼?我昨天那麼說他,他是不是很傷心?」
「沒有,沒有。」高進忙道,「他知道你昨日是言不由衷。快進去,他在房裡等你。」
「嗯。」俞南煙舉步進到院中,徑自到了台階前,停下腳步,深深地吸進一口氣。
門帘一晃,俞仲堯走出門來。
俞南煙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這是她的哥哥,闊別這麼久的哥哥,不遠千萬里來接她回家的哥哥。
俞仲堯到了台階前,對南煙伸出手,「又要淘氣?」
短短一句話,讓她的淚猝不及防地掉落。她上前一步,將手放到哥哥溫暖的掌中,視線變得模糊。
「別哭。」俞仲堯抬手幫她拭淚,「我來接你回家了。」
「哥……」俞南煙哽咽著喚出這一聲,想到章洛揚,忙問道,「嫂嫂呢?」
「她去了醉仙居。」俞仲堯斂目打量著南煙,她臉頰不似小時候胖嘟嘟,五官並未改變。若非如此,昨日他也不能即刻認出。
妹妹長大了,流落異鄉的歲月里出落成了大姑娘——沒有他的陪伴、呵護、寵溺。
這是讓他最為遺憾、難過的事,再開口時語聲黯啞:「長這麼高了,離散之前,還是動輒要我抱的小孩子。」
俞南煙抬手抹著眼淚,淚水卻是怎麼也擦不完,她看不清哥哥,無助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臉埋在他胸膛,悶聲哭了起來。
離開燕京的每一日,她都在想念著哥哥。
俞家出事的時候,她還太小,最初的日子,每次見到哥哥,總是哭著問他:「爹爹呢?娘親呢?我要他們陪著我。」
他不似別人一樣撒謊,起初總是沉默以對,後來委婉地訴諸事實,「爹娘不能再陪我們。南煙,往後我照顧你,你陪著哥哥。不要哭,好麼?」
她知道,哥哥從來不騙她,爹娘還在的時候,他常撒謊隱瞞去向,但是從沒騙過她,哪怕最微小的事。再小也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就可憐兮兮地問:「我聽話,你不要像爹娘一樣不要我,我一定會聽話。」
她特別清楚地記得,那次哥哥笑著點頭,可是看起來難過至極,眼裡有淚光。
她慌了。他難過,她就跟著難過,勾著他的脖子,又小聲地哭了起來,說我錯了,我聽話,你別傷心,別不要我。
哥哥反覆地撫著她的背,把她當成他最喜歡的大貓一樣安撫著,說南煙放心,哥哥會照顧你。但是你也要聽話,要保護好自己。
她連連點頭,連聲說好。
長大後一再回想,才想見到他那時該是怎樣的心情。
從那之後,她不再哭,最起碼不會在哥哥面前哭,只是偶爾和皇帝說話時才會與他相對抹眼淚。
皇帝就是那點不好,遇到事情就會找哥哥,找不到就會抹眼淚,抹眼淚時哥哥若還不出現,就張著嘴哇哇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她相信,有時候哥哥是想把皇帝扔到錦鯉池去餵魚的——手邊怎樣的事都要放下,要去問皇帝出了怎樣了不得的事。但是皇帝也是哥哥的克星,哥哥看不得他哭,一相見,黑著的臉就會柔和下來,變得耐心溫和。
而哥哥每次看她的時候,都是笑容明朗。那時候她每次都像小鳥似的飛奔到哥哥近前,跳到他懷裡,咯咯地笑。
哥哥南巡之前,她說我要好多好多的禮物,你要用馬車一車一車給我帶回來。
哥哥笑著點頭,叮囑了她好一陣子,末了揉著她圓嘟嘟的臉,說我們南煙要乖,等哥哥回來,我接你回家。
誰能料到,那一次的分別是這麼的久,再相聚是這麼的難。
她不想哭,可是手足分別的思念太濃,痛苦太重,到了今日,她無法再控制情緒。
她勾住了他的脖子,像小時候那樣。近乎崩潰地哭了起來。
想說對不起。答應了很多很多次,會照顧好自己。六歲左右就明白了,她和哥哥是相依為命的兄妹,哥哥不能沒有她。
但是沒有做到。
她不聲不響地被迫離開了他,並且不能憑藉自己的能力回去。
她讓哥哥失去了僅有的一個親人,失去了本就已單薄之至的家。
「傻丫頭。」俞仲堯攬住南煙,「不哭,都過去了。」
「哥……」俞南煙一聲又一聲地喚著他,再多卻是說不出,哽咽得太厲害。
俞仲堯何嘗不知道,她只是需要用哭泣來傾訴,索性由著她,騰出一手反覆地輕輕拍打她的背,「知道你委屈,那就好好兒哭一場。」自己並沒意識到,語聲分外沙啞。
高進站在院門口,看著終於正式相認的兄妹兩個,聽著南煙那幾乎讓人心碎的哭聲,心裡酸楚得要命。
連翹站在東廂房門外,早已滿臉是淚,拼命克制著才沒有哭出聲。別的下人都遣走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她轉去洗了把臉,又給俞南煙打了一盆水,端著走到廳堂外。
俞仲堯此時也已托起了南煙的臉,用袖子給她拭淚,「你再哭下去,我可就瘋了。先歇會兒?」
俞南煙破涕為笑,身形卻還是一顫一顫的,「你才不會。」
俞仲堯拍拍她的臉,轉身從連翹手裡接過臉盆,「去屋裡洗把臉。」
俞南煙隨著他進門。
俞仲堯用下巴點了點一把椅子,「坐著。」隨後親手把手巾浸到水裡,刻意岔開話題,「居然做了大夫?」
「是啊。」俞南煙悶聲道,「小時候你不是找了專人教我識別藥草麼?那時是為了防著有人下毒害我,順道熟背了幾本醫書,知道怎麼開方子應付一些病痛——這些你應該還記得。到了這兒,整個風溪只有一家是世代相傳的大夫,醫術還可以,但是開方子還不如我。最初付家老太太患了不治之症,大夫說無力回天。我覺著還可以拖三兩年,付家知道之後,就讓我試試,後來老太太還真又拖了兩年,臨終前讓付家的人善待我。這兩年我跟那個大夫相互切磋,都長進了不少。」
「原來是這麼回事。」俞仲堯走到她跟前,把手巾輕輕拍在她臉上,「來,擦擦這花貓臉。」
他給她擦著臉,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哥,這幾年你特別不好過吧?」
「別人看著我比誰都好過。」俞仲堯隔著手巾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得跟你好好兒商量商量——怎麼才能不哭鼻子了?」
俞南煙用力地吸進一口氣,「我也不想。你瘦了,變了好多。」
「我又不是妖怪,怎麼可能不變。」俞仲堯轉身換了條手巾。
「我自己來。」俞南煙起身拿過手巾,洗了把臉,重新落座後問道,「明年我們可以一起回大周麼?」
「對。」俞仲堯在她近前落座,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別回付家了。你在別處我不放心。」
「可是,我還有事。」俞南煙沉吟道,「當初付家老太太去世時,當著謝家的面兒要付家善待我,整個風溪的人都知道,付家要是食言,會被這裡的人唾棄。而且姜老闆很喜歡我——付家老爺鐘情姜老闆多年,你應該已經有所耳聞。就算是只為著姜老闆的緣故,付家老爺也不會動我分毫的。」
俞仲堯認真聆聽,思忖片刻才緩聲道:「可我掛念你,不想你再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不論什麼事,交給我。南煙,回家來。」
俞南煙掙扎著。
俞仲堯眼神複雜地看著她,自責、內疚、心疼交織出淒迷光火。
「你別這樣,哥。」俞南煙看得了任何人哭,皇帝小時候那個哭法她都受得了,唯獨看不了哥哥這難過的樣子。她鼻音濃重地道,「我留下,陪著你和嫂嫂,只要你別難過。」
「說定了?」
「說定了。」俞南煙綻放出篤定的笑容,有哥哥在,她什麼都不需管了。隨後想到了付珃,「方才二爺居然是在幫我們的樣子,付珃應該是被他氣得不輕,你讓他小心些。」說著不免疑惑,「這次他怎麼肯一道過來的?以前他最喜歡欺負皇上、和你作對了。」說完就想到了以前一些事,心裡還是很同情皇上。
「說來話長。」
「也是。」俞南煙笑著把椅子拉近些,「哥,先跟我說說嫂嫂吧?你們何時成親的?還有啊,嫂嫂和姜老闆是母女還是什麼關係?」
俞仲堯換了個閒散地姿勢,笑,一時間還真不知從哪裡講起。
俞南煙對這些最是好奇,笑得愈發燦爛,「我看嫂嫂最多就是剛及笄,又那麼好看,你從哪裡撿到的這塊寶啊?她特別在意我們能否相認,昨日看起來比你都要傷心——我們也算是有福了。只是可惜,我沒能喝上你們的喜酒。」
俞仲堯緩緩地吸了口氣,「我與她是假扮夫妻。」
「啊?」俞南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隨後並不掩飾失望的心情。
「回到燕京就成親。」俞仲堯站起身來,端詳南煙片刻,「讓連翹幫你打理妝容,說說原委,隨我去醉仙居。回來之後,我們再好好兒敘舊。」
他這邊兄妹相認順風順水,洛揚和姜氏那邊的情形卻不可估計,還是親自走一趟才心安。
俞南煙明白過來,又笑了起來。
俞仲堯則扯了扯外袍,「一身都是你的鼻涕眼淚。」
俞南煙扁一扁嘴,「早知道我就多哭會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