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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濤也不多說,徑自去了內侍面前,恭敬行禮。
內侍即刻問道:「蕭夫人這話是因何而起?」
賀濤回道:「觀茶色、品茶香,便知茶湯有異。自然,只憑這些,並不能認定洪家要毒害妾身,妾身方才察覺到鎮國將軍世子夫人和宋二小姐言行有異,更看到了宋二小姐往茶盞里放了點兒東西,這才有方才的疑問。」
「哦?」內侍挑眉,神色變得冷峻,目光涼颼颼地在宋雅柔、宋雅杭臉上梭巡。
宋雅柔剛要出聲辯解,宋雅杭已搶步上前,跪倒在內侍面前,「公公明鑑,妾身也是不得已,是妾身長姐一再相逼,妾身才敢斗膽做出毒害人命的事。」
內侍的反應有點兒奇怪——他起身踱步到了姜洛揚近前,拱手道:「俞夫人,依您之見——」
宋雅柔知道,自己今日是得不著好了。
姜洛揚慢條斯理地端起手邊的杯子。
內侍連忙擺手,「夫人小心,萬一這杯里也被人下了藥——」
姜洛揚斂目看著杯里的羊|奶,聞了聞味道,放下杯子的時候才對內侍感激地一笑,「您放心,妾身只是看看有無不妥。依妾身看來,這杯里也加了東西,顏色味道也不對。」頓了頓,起身對內侍行禮,「還請公公命人請太醫來驗看。」
「對對對,是該如此。」內侍頻頻點頭,繼而喚人到近前來,低聲吩咐幾句。
洪夫人已是冷汗頻頻,怎麼看,這內侍都像是和姜洛揚商量好了來唱這一齣戲。
宋雅柔則快步到了宋雅杭身邊,甩手便是一耳光,「好你這個……」
「好大的膽子!」內侍怒聲呵斥,抬手指著宋雅柔,「你最好安生些,否則,休怪咱家對你不客氣!」
宋雅柔滿腔的恨意、怒火,都只能自己消化。
姜洛揚則吩咐連翹扶著宋雅杭去一旁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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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過來之後,將姜洛揚、沈雲蕎、賀濤的杯盞逐一驗看,恭聲稟道:「裡面都被下了毒。」
內侍問道:「是哪種毒|藥?」
太醫篤定地回道:「鶴頂紅。」
姜洛揚看向宋雅杭。在這樣的情形下,即便是先前沒有商議,到此刻也已有了默契。宋雅杭點一點頭,用眼神告訴她,若是按照宋雅柔的打算,這鶴頂紅遲早會派上用場。
洪夫人垂死掙扎,指著太醫責難:「你胡說!你是哪裡來的庸醫?拿什麼證明毒|藥是鶴頂紅?!」
姜洛揚輕笑,「這樣說來,洪夫人不相信?你又憑什麼不信?你敢不敢親身試毒?」
「……」洪夫人哽了哽,對上姜洛揚那雙目光清寒、冷冽的眸子,未盡之言沒能說出。那雙眼裡的寒意太重,已是近似於殺氣。
那太醫也是個妙人,笑眯眯頷首,「下官愚鈍,的確是沒有好法子。洪夫人若是願意,不妨依俞夫人之見,親身或是找人試毒。」
回宮去傳話的其中一個小太監回來之後,到了內侍面前,附耳低語幾句。
內侍笑了笑,揚聲道:「洪家意圖謀害朝廷重臣的家眷,此事非同小可,必當追究到底。錦衣衛已到洪府。與洪家走動不多的各位夫人,煩請移步離開,與洪家過從甚密之人,留下來等候發落。」末了抬手指了指宋雅杭,「宋二小姐,你隨咱家進宮,去太后面前回話。」
宋雅杭恭聲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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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仲堯吩咐內閣:「鎮國將軍世子夫人,屢犯口舌,暗藏禍心,處腰斬。」
首輔險些抹汗。腰斬,是酷刑之一。暗藏禍心,指的自然是今日之事,至於犯口舌,自然是宣揚俞夫人斷掌並且屢次詆毀的行徑。
俞仲堯將一份名單拍在岸上,「洪家及其親朋,結黨營私,意圖謀反,七日後問斬。」
首輔真的抹汗了,「七日?怕是來不及將所有罪行整理在冊昭告天下。」
俞仲堯眯了眯眸子,「五日。」
「……」首輔連忙保證,「七日!七日一定辦妥!」心裡直罵自己哪裡來的膽色,居然跟這個妖魔討價還價。
俞仲堯去了御書房。
皇帝正在看內閣送上來的一眾候補官員的名單,見到俞仲堯,逸出開心的笑容,「太傅,這名單你看過了沒有?」
「看過了。」
「那就是都能用了?」皇帝實在是懶得挨個兒翻履歷。
「誰說的?」
「……」皇帝嘆氣,把名單推給他,「我翻完這些候缺的人的履歷,得是半個月以後了,絕對來不及。你看著安排就行了。交給我做主有什麼好處?全部都讓他們上任,出了岔子還要你費心發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你是越來越會講歪理了。」俞仲堯搖了搖頭,落座後一面翻官員履歷,一面問道,「這幾日忙什麼呢?」
皇帝認認真真地回答道:「在練習騎射,母后說別的指望不上我,我活得久一些、身體康健一些總是不難辦到。我想想也是,每日都在習武,最喜歡的還是騎射。」
俞仲堯輕輕地笑開來,「適度就好。」
「我明白!」皇帝更開心了,「我還養了兩條小狗,是一身純白的那種獅子犬——南煙喜歡那種。她說你的招財進寶太淘氣了,而且只認你和俞夫人兩個,她要那種一見她就喜歡她的。對了,我們給它們取名是踏雪、團絨。」
俞仲堯挑了挑眉,這一聽就是南煙取的,「一見南煙就喜歡,見別人也是一樣吧?」
「是啊。」皇帝有點兒沒精打采的,「見誰都一個樣,這點兒真不好。幸虧我是皇帝,不然沒兩天就給人拐走了。」
俞仲堯笑了笑,「其實都一樣,打心底喜歡的話,日子久了,對你們自然更親厚。」
「是嗎?那就行啊,不然我總是想去看看你的招財進寶呢。」說到這兒,皇帝頓了頓,「太傅啊,你是不是手裡缺錢了啊?不然怎麼會取這種名字的?」
「沒。隨口取的。」
「哦,我還以為,你這兩年又是娶妻,又要送南煙出嫁,手裡拮据了。」
俞仲堯凝了皇帝一眼,「我真沒給南煙準備多少嫁妝。」
「沒事。」皇帝揮了揮手,「你的我的還不是一樣?一家人。大不了我貼補你一些。」他湊到俞仲堯近前,低聲道,「說起來,我自己的小庫房,今年又有不少進項,分你一半兒怎麼樣?」
俞仲堯擰眉,一個「滾」字差點兒就脫口而出。誰家會讓人接濟著嫁妹妹?
皇帝已開懷地笑起來,「我沒別的意思,你不稀罕就算了,往後我給南煙。」
俞仲堯推開一旁那張燦爛灼人眼眸的少年郎的臉,說起方才的決定,「你要是無異議的話,就行行好,命人從速擬旨。」
「還找人做什麼?」皇帝立刻回去端端正正坐好,「這件事我要親自下旨!」
俞仲堯又笑起來。這樣一個活寶,神仙也沒轍。
兩個人一時說閒話一時說正事,不知不覺忙道日頭西斜。皇帝看看天色,要俞仲堯趕緊回府去。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動輒許久不回家。再說了,累壞了太傅,往後他指著誰混日子落得逍遙自在?
由此,俞仲堯比平時早了半個時辰回到家中。
遠遠的,招財進寶一溜煙兒地跑了過來。
他笑著彎腰,兩手分別拍了拍它們的頭,「走。」
招財進寶像是能聽懂,乖乖地跟在他身側,翹著尾巴跟著他回房。到了寢室門前,自覺地停了下來——俞仲堯為了避免意外,從不讓它們進到寢室去。
俞仲堯進門後換了衣服,知道妻子還沒回來。大抵是轉去了姜府,陪母親說話吧?
招財進寶在門外嗷嗚不停。
俞仲堯走出門去,撈起了招財,「看到我就沒別的事,不是吃就是玩兒。」
進寶不高興了,立起身形,扒著他的錦袍,眼巴巴地看著,搖著尾巴。
俞仲堯又笑著將進寶撈起來,走出門去,吩咐小廚房給它們準備飯食,隨後去了後花園。一面看著招財進寶在草地上嬉戲,一面交代白管事:「去問問姜夫人,看她往後是願意住在俞府東院,還是願意住在就近的宅院。問清楚之後,你從速打理。」
白管事稱是而去。
洛揚的產期在秋季,到時候需得仔細照看。
俞仲堯起初是想替岳母做主,往後就住在一起。時至今日再想想,還是多給出一個選擇更好。畢竟每個人的性情不一樣。雖然說有些人住在同一屋檐下都可以多年不來往,但是同在一個府邸給人的感覺並不同。岳母也有自己的日子要打理,還結識了不少投緣的朋友,萬一擔心他會橫加干涉她與誰來往,反倒不好。何況,他在外是出了名的跋扈,對待岳母也曾這樣行事,興許拉開一點點距離更好。
這也是洛揚讓他想通的一件事。
洛揚對待生身母親的態度,絕對不同於尋常做女兒的。她是只報喜不報憂的方式,只關乎她自己的病痛煩惱,從不肯告知母親。母女兩個一同分擔的,都是可能連他一併影響到的事——需要這樣的前提,洛揚才肯找母親商量、分擔。
到底,有些事不是能夠輕易釋懷的。
原諒真的不意味著釋然,有些時候意味的是忽略不計。
要怎樣,洛揚才能打開這個心結?他全無頭緒。也許真要等到孩子出生之後,才能理解並寬恕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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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府的事情已成定局,算是裡應外合,更多的則是大勢所趨——若非如此,俞仲堯不可能在當時便有決定。
洪家所有算是主人的人,一個都活不了。
一直被洪兆南當棋子擺布的宋雅柔,下場最是悽慘。悽慘之處,不僅僅是要遭受腰斬之刑的懲處——
姜洛揚等人離開洪府之際,宋雅柔聲嘶力竭地祈求錦衣衛,讓她見一見洪兆南,容她見夫君最後一面。
而洪兆南被錦衣衛緝拿的時候,只有一個要求:「煩請知會蕭夫人,我想見她最後一面。」
錦衣衛言簡意賅地告訴了宋雅柔。
宋雅柔當時的眼神複雜之至,有傷心、失落、懊悔,更多的則是絕望。
的確是,沒有什麼事,能比這樣的情形更叫人絕望。
讓自己敗壞卑劣到最為人不齒的地步,在形式上與想要得到的男子結為連理,而結果,是那男子絲毫也不在意她,即使料到不日即將踏入法場,最想見的還是少年時愛過、傷過的那女子。
錯了不要緊,誰能一生不言悔、不犯錯?
有人會及時放手,阻止自己再犯錯。
有人卻會執迷不悟,拼盡一切,到最後落得雙手空空。
沒錯,有魄力的人,會讓人看到、明白且承認:錯的起,錯到最後可以扭轉局面,無人敢非議。但是這樣的情形,可以是權勢、財勢中的特立獨行,但不會與兒女情長有關。
這世間最不容人算計、糟蹋的,是感情——親情、友情、愛情,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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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進今日親自到了洪府,聽聞洪兆南的要求,親自去問賀濤:「見不見?這人還有七日可活。」
賀濤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見。已無必要。」
「是麼?」高進笑意溫緩,「到底是舊相識,有些話不妨說開,免得以後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悵然。」
賀濤認真地思忖片刻,對他定顏一笑,「多謝。既然如此,我見見他。」
高進頷首。
錦衣衛並沒刁難洪兆南,沒讓他狼狽的出現在賀濤面前。
賀濤走進那所院落,靜靜地看著洪兆南:「是你要見我,想說什麼只管說吧,我洗耳恭聽。」
洪兆南凝視著她,最先說出口的,並不在賀濤意料之中:「今日的事,是我吩咐宋雅柔,讓她串通宋雅杭,在席間下藥給你和俞夫人、高夫人,你死了也罷了,另外兩個卻是一屍兩命。」
賀濤眉梢微揚,「我知道,俞夫人、高夫人也知道。」她笑,「不然的話,你以為內侍怎麼會願意留在洪府?是俞夫人得知太后要給洪夫人賞賜,才找到內侍商量了一番。不是這樣,我們才不會來,便是來了,也是道賀之後便離開。」
「大抵也清楚了。」
「鎮國將軍府是將門,在今日也無用武之地,錦衣衛和金吾衛就在府外待命,你們便是用強,想用我們做人質,都是妄想。」賀濤微笑,「太傅要你們父子回京,不是要將你們這種不安生的貨色放在眼前,他是要除掉你們,到眼下,也該明白了吧?」
洪兆南輕輕一笑,全然是認賭服輸的樣子,「不說這些,說說你我。」
「你說。」
「當初我拋下你,是形勢所迫,也是認定我還有再挽回的機會——我以為你會一直等我。」洪兆南的神色變得愈發舒緩,「眼下我也清楚,我在你眼裡就是個敗類,但是,對你的情意,不是假的。」
賀濤笑了笑,不予置評。
「再有,我拋下你的時候,是因為知道了一件小事——你去了一間玉石鋪子,要打造一對兒戒指。我後來去看過,那枚男戒,尺寸不對。」
賀濤笑起來,「看起來,今日是我給你一個說法,而不是你給我解釋。」她細說由來,「那時我已知曉家中將有大起落,可是無計可施——我所識得的能幫我們一把的人,只得一個你,可你對我避而不見,這就不需我說了。那時每日鬱鬱寡歡,是爹爹與娘親要我出去散散心,說這些家財怕是遲早要被清查充公,就當做不花白不花吧。是這樣,我常去茶館、戲園子散心。那日看了一場戲,是郎才女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看了之後難免失落,但是我相信,這時間有真情。便是這樣,我去了那間玉石鋪子,要掌柜的幫我打造一對兒戒指,至於尺寸,則是胡亂寫的。我那時是清楚,怕是不能夠親自取回了,敢於買下這對兒戒指的人,定能得到良緣——我都悽慘到那地步了,心心念念的還是兒女情長,還是相信有如山似海的深情,這祝福祈盼算得真摯。便是天意滅我,我這心愿不該落空。」
「……」洪兆南看著她,是有些驚訝的。他從沒想過,竟是這般情形。
賀濤笑起來,笑容很是愉悅,「你一定猜不到是誰買下了那對兒戒指並且得遇良緣——是俞夫人。眼下太傅與俞夫人每日將那對兒戒指戴在手上——尺寸正好。你看,天亦有情。」
洪兆南已有些恍惚了。
賀濤語氣真摯:「我不否認,在當初,我對太傅、蕭衍諸多誤解,我打心底畏懼他們這種殺人如麻的人。經歷這些年,終於明白,有些事情願與否都要做。而在當初對你,我以為你是一身正氣心地純良做派大氣之輩,後來不需我說,你自己清楚。殺人如麻的,從不欺凌弱小,而你呢?看起來雲淡風輕,其實將前途看得最重。我一度對你另眼相看,無可否認,可也僅此而已。」
洪兆南笑意逐漸隱退,傷感悵惘無從忽視。
「我有蕭衍了,我餘生會過得很好。」賀濤語氣真摯,「不是要與你炫耀,是真的感激你,感激你當初沒有百般哄騙,讓我為你耽誤一生之久。」她欠一欠身,「我走了。」
她沒有如以往一般客氣地道一聲珍重。
不需要了。
已是訣別。
幾日後,便是生死相隔、人鬼殊途。
洪兆南轉過身形,看著她的背影。浮現在腦海的,是當初那個美艷絕倫的少女,站在梨花樹下,對他嫣然一笑。
一笑之間,便已奪去他心魂。
一笑之後,他走向她,決意攜手。
只是他將仕途看得太重,以為唯有權勢才能讓自己過得更好,才能讓她變得更好。
曾是那樣的在意那樣的深愛,到了如今,在她眼裡,怕是只是個笑話。
的確是笑話。
若深愛,是不顧一切拼盡全力去守護,絕非遠離、狠心放棄。便是只有朝夕,也已嫌太長,更何況是隔了幾年之久。
誰若是先明了,又怎會在千帆過盡之後才明白,最重要的不過是與意中人常相伴。
他明白的太晚,悔悟的太遲。
從始至終,錯在他。
一早已註定,他要輸去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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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家之事塵埃落定,全部獲罪之後,宋府又出了一檔子喪事——
宋志江沒了差事在身,清閒度日,惡習不改,又強行擄了良家子弟到府里。這一次的人是個狠角色,到了宋府第二日,便發狠將宋志江殺了。
殺人之後不待武安侯夫婦追究,自盡而亡。
武安侯夫婦白髮人送黑髮人,險些一夜之間白頭。
自此,宋家走到了末路。
宋志江的死,外人真沒幾個覺得惋惜。
俞仲堯更是道:「殺掉那廝的怎麼就自盡了?要是逃出來去官府多好,日後我定會叫人關照一二,給他一條坦途。」
高進聞訊之後的第一反應是:「死了也好,省得再禍害良家子弟和無辜女子。」
姜洛揚和沈雲蕎聽了,不予置評,打心底倒是認可的。不約而同的,她們想到了章蘭婷。要是章蘭婷還活著,聽到這消息,該是最高興的那一個。
俞仲堯等人忙著給蕭家、賀家昭雪,還要懲處與洪家過從甚密的封疆大吏,很是忙了一陣子。
那些事情,姜洛揚全無興趣,說到底,是不該她過問的,便是想幫忙都無處下手。
夏日到來時,連翹稟道:「章府的事情已經結了,眼下章府的府邸、田莊都放了出來,價錢不高。」
姜洛揚道:「別的不需理會,把那所府邸買下來。」
連翹稱是而去,幾日後又來回話:府邸已經到手。她詢問姜洛揚想要如何布置。
姜洛揚只是道:「找一些人手去打理,一切維持原貌即可。」
姜氏時不時前來看望女兒,聽聞後不由挑眉,自是不贊同的:「你要那所宅子做什麼呢?」
姜洛揚並沒如以往一般當即改主意,而是道:「益處很多。這件事您就別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