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燙手的山芋
他一張口便說「別逼我」,這話落在陳正廷的耳中,再沒那樣刺耳的。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他這個親家,真不是什麼好人,實際上說穿了,他自己也不是。
大家半斤八兩,說是親戚,從前他也沒少給杜府送銀子,逢年過節的,或是遇上個什麼事兒的,大把大把的銀票送到了杜啟崖面前去,就連去歲杜啟崖生辰設宴,他特意打了一尊小金佛,送到了杜家去。
那一尊小佛是純金的,裡頭是實心兒,拿在手上沉甸甸,看起來不算十分大,但真費了他不少錢。
所以說,今次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杜啟崖轉頭收了孫家的銀子,把他們晾在一旁,他心裡如何能咽的下這口氣?
眼下他卻又是這番說辭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連魏家那個小丫頭都會說,真就是把孫昶推出去看了,他們也說不出什麼來,你怕什麼呢?」陳正廷的面色絲毫沒有舒緩下來,「你叫我別逼你,又說體諒我喪子之痛,倘或你真的體諒了,當初就不會收了孫家人的銀子,鬧到如今,連齊王殿下也驚動了」
他把尾音拉長了,音調徑直砸下去,落在地上,幾乎砸出坑來:「你現在會說孫家背後有魏家,魏家背後又有齊王府撐腰,當初直接把人推出去砍了,還會有現在這麼多事兒嗎?所以杜啟崖,打一開始,你的主意就不是這樣的,你不過是為了銀子,想著一拖再拖,等到我什麼時候冷靜了,勸我就此揭過這碼子事兒,橫豎你能找出藉口來,也總能夠想出法子來勸我,我若不聽,你自然再另想他法。如此一來,既收了銀子又不得罪人,豈不兩全其美?」
其實他說的都對,杜啟崖那點子見不得人的心思被他這樣拆穿,登時面上就有些掛不住了。
他自認話說的和軟,語氣也十分的好,那真是拿陳正廷當自家人,才在這府衙大堂說出掏心窩子的話來,可是陳正廷呢?
「你這便是打算不領情了?」杜啟崖徹底黑了臉。
他在四品的位置上待了幾年,底下的人看見他,都是客客氣氣的,他捨出去一份人情,還沒有說不領的,偏今日陳正廷做的就是這樣的事。
陳正廷是個慣會察言觀色的主兒,生意場上待的久了,自然而然養成這樣的習慣,見了人說話辦事兒,看人臉色,聽人語氣,能玩笑打趣是玩笑打趣,倘或真是變了臉的時候,那就得斂起來,甭給彼此招惹了不痛快。
更何況兩家人說是親家親戚,可這世道上,親兄弟間還有撕破臉誰和誰也不往來的,更不要說只是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所謂親戚了。
杜啟崖能容他們到幾時?他手上是攥著杜啟崖的把柄,可那裡頭好些事兒,照樣把他自己和陳家也全都牽扯進去,這算什麼呢?
陳正廷攏了攏袖口:「倒不是說不領情,實在是你方才那樣的話說出口來,叫我聽著心裡不是個滋味兒,合著我兒子賠進去一條命,到頭來還得我們一讓再讓嗎?你瞧呢,我也說了,現而今連齊王殿下也驚動了,這位殿下心裡頭是向著誰的,你沒個數嗎?還要我說出口來嗎?當著這麼些人呢,帶著魏家的小姑娘就走,那真是再親厚也沒有了」
「你話可別這樣說。」杜啟崖一揚聲打斷了他後頭的話,望過去的眼神中也透著古怪。
其實他心下有更多的是不屑,陳正廷這樣的人,他實則不大看得上。
經商鑽營這半輩子,人機靈活泛的過了頭,有時就生出些滑頭的心腸,便好比目下吧他好聲好氣的,陳正廷就蹬鼻子上臉,可是一看他這裡要動怒見真章了,立時又斂去了那股子囂張跋扈,倒成了一副溫順的樣子。
他真溫順嗎?他要是個溫順的,這麼些年陳家也不會惹出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兒。
現如今是都不願意提了,說了也沒什麼意思,真像是彼此拆台,日子不打算過了似的。
現放著齊王殿下在湖州,真鬧得不像話,傷筋動骨的,誰也好不了。
他大好的光陰和青春全都在仕途上,多少年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不能為了陳家這一樁案子,把他半輩子心血扔進去。
於是杜啟崖的臉色冷下來,連眼神里都透著冰冷和陰森。
陳正廷見慣了各樣的臉色和各樣的人,可乍然見了這樣陰鷙中又帶著戾氣和肅殺的,沒由來瑟縮了一回。
杜啟崖卻只當做沒看見一樣:「齊王話里的意思,這案子他來辦,其實這樣也好,省的大家麻煩。」
好在哪裡,陳正廷未必不知,可於他而言,這好處,全是杜啟崖和孫家的孫家保不齊能保住孫昶一條命,有了齊王的偏頗,誰還能奈何得了他們呢?至於杜啟崖,今次齊王接手這案子,他自然而然的抽身而退,即便到將來,齊王殿下公正無私的斷了案,要砍孫昶的頭,這一切與他再無關係,孫家誠然是使了銀子的,可是對此案他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孫家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命數不好,運道不濟,這並不是他不想保孫昶,實在是沒法子在齊王殿下手上把人救下來。
所以鬧到最後,最占便宜的還是他杜啟崖,銀子也賺足了,還落了個乾乾淨淨的一身清白。
但是陳家呢?
陳正廷喉嚨一緊,竟不由的佩服起杜啟崖的心思。
從前他也沒少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在京城那會兒,誰不比杜啟崖位高權重呢?可那些陰謀從沒有用在他身上,他雖知官場陰暗,遠比生意場上來的要更加厲害,卻未曾真真切切的感受過。
時至今日一直到杜啟崖的這些手段,用在了他們陳家身上,他才發覺,這個人城府頗深,實在是個危險的。
現如今回過頭來想自己從前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也真是杜啟崖為了銀子不願輕易和陳家撕破臉,不然哪有他今日坐在府衙大堂與他叫囂的時候呢?
「杜兄,你說話不能這樣說,又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齊王還會偏頗我們家嗎?」陳正廷乾巴巴的咳了聲,這一聲杜兄叫出口,連他自己都覺著尷尬。
先前那樣疾言厲色,擺出一副不領情的樣子,眼下又這麼明著拉關係套近乎
杜啟崖不會在此時開口譏諷他,橫豎他不那樣吊臉子,那便如何都成,這事兒陳家吃了大虧,他能包容的就包容,能體諒的就體諒,這十幾年拿了陳家那麼多的銀子,這點子容人的雅量,他還是端的出來的。
只是見了陳正廷乖覺的樣子,杜啟崖心下又難免舒暢。
他整個人往椅背上靠了靠,長舒口氣,連眼底的戾氣也化為灰燼,不見了蹤影:「齊王當然不會偏頗你們家,你心裡想的其實也很對。案子交到齊王殿下手裡,於你而言,那該如五雷轟頂,覺得再沒指望了。往簡單了說,這事兒倘或鬧出個欽差大臣,你陳家家大業大不缺銀子,能使了銀子去買通人家,可齊王不成這天下都是他黎氏的,是他親皇兄的,他看不上你那點銀子,你也不敢把銀子送到他臉前去,是以孫昶這條命到底能不能交代在湖州城,你兒子的公道還能不能討回來,你心裡沒數,也想來多半是不能,對吧?」
陳正廷點了頭說是,這會子沒了氣性,反倒平靜很多。
杜啟崖這一番話正說到了他心縫兒上,全是他心中所想的,於是他又生出更多的無奈和疲憊來,長嘆口氣:「所以方才我急的那樣,也口無遮攔的,好在是咱們從來親厚,你體諒我心情,也不計較罷了。」
都到了這會子,他言辭之間,竟還不忘記要開脫,緩和彼此之間的關係,想著把傷了的情分找補回來。
杜啟崖心中嗤笑,敷衍了兩句:「說這個沒意思,倒真顯得生分了許多。」
他是不願多提的,其實鬧到這一步,往後兩家人哪裡還有什麼情分可言呢?
大家不過是心照不宣,明面兒上過得去罷了。
陳正廷這樣的人,從來都不似面上那樣大度,他心裡記仇,會一輩子記得自己是怎麼對陳家的,又是如何不看重他兒子的人命官司。
至於自己這世上沒有人會待見捏著自己把柄和短處的人,儘管他知道,這短處不只是他的,也是陳家的,原本他和陳家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然而今日陳正廷說了不該說的話,拿這些來威脅他,那麼這一家子人,就再也不能和他做朋友,陳正廷,也徹底失去了與他私交甚篤的資格,倘或將來有機會
後頭的話他沒再想,也怕自己一時忍不住,這會子面上露出端倪來。
眼前坐著的不是陳昱明那個草包,連人的臉色都不會看。
陳正廷一時氣糊塗了才說出這些話,他人精似的,這會兒自己都慌張了。
杜啟崖拿舌尖頂了頂臉頰,斜著掃過去一眼:「齊王是最自由,也最有資格放浪形骸的一個人,他想做什麼,這天下沒人約束的了他。孫昶的案子,其實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兒,他要站在這堂上說孫昶是錯手過失,本無意謀害,至多罰了孫家些銀錢了事,那孫昶就能活命,你有苦說不出,有理也沒地方訴,案子只能就此了結。可是陳兄,齊王,是大梁的齊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的一言一行,大梁的臣民們,都是看在眼裡的。」
陳正廷原本面如死灰,實在是一點兒希望也不抱了。
連杜啟崖都這樣子說,齊王殿下只怕心裡更明白,自然也會這樣子做。
然則峰迴路轉,杜啟崖他話鋒一轉,好似這個事情還有轉機。
官場上的門道,他真是不那樣清楚地,只是覺得,一切就該如杜啟崖所說那般,齊王本就可以為所欲為才對。
陳正廷愣了神,肅然看過去,正好與他四目相對:「這話又是什麼意思?是這案子還有轉機嗎?你該知道我,我從來不缺孫家那點子銀錢,孫昶殺了我兒,我只要他來償命,僅此而已。」
「是,我知道,從案發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杜啟崖眼皮往下略一壓,徹底蓋住了眼底所有情緒,「齊王是不怕人家戳他脊梁骨的,不然不會到湖州還帶著魏家二姑娘,可這畢竟只是私事,百姓們說嘴,也只是茶餘飯後當談資,覺著這位殿下兒女情長,是個痴情種子,旁的不會多說什麼,更與陛下和大梁的江山無關。但孫昶這個人命案,那就不單單是私事了。」
他略一頓聲,重又掀了眼皮:「記得我先前所言嗎?齊王殿下本該避嫌,為魏家之故。」
陳正廷有那麼一瞬間的愣怔,可轉眼間,如夢初醒。
他臉上全是瞭然神色,叫杜啟崖這麼幾句話說的幡然醒悟。
他啊的一聲,倒吸口氣:「他若一味偏袒,哪怕是有心保孫昶的命不,應該說,他要救孫昶,那不只是要讓我信服,而是要讓湖州百姓心服口服!」他幾乎有些語無倫次起來,臉上也是雀躍和歡喜的,「他一味偏袒,百姓只會議論紛紛,說他為討魏家小姑娘的歡心,草菅人命,目無王法,仗著自己是宗親皇族,便把人命不當一回事,分明是個殺人案,他卻草草了事,將殺人兇手返歸故里,何況湖州本不是他封地,湖州政務不該他插手,他這是專擅,更是越權。眾口鑠金,便是陛下知道了,也只能罰他,不能再袒護,如若不下手懲處,那便是置民心於不顧了!」
杜啟崖眼底終於見了欣慰二字,這個人雖不大清楚官場門道,好在是個最知道人心的。
他點了頭:「所以你瞧,齊王今次實則是攬了個大麻煩上身。」
說起這個,他又把肩頭一抖,撇了撇嘴:「我原想著他不會明里插手,哪怕是私下裡交代我幾句呢,至少今日在大堂上,總不會開口的,誰承想,他一張嘴,這燙手的山芋,他倒接的心甘情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