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的園子裡繁花似錦,溫香馥郁,有清脆的女童聲一下一下認真數數。
七歲的孟晴初坐在石凳上,臉上一派和煦安寧的神情,只是那微微僵硬的嘴角稍顯得不自然。
一個看起來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圍著孟晴初兜兜轉轉好幾圈了,一會扯扯孟晴初的衣角,一會撩撥孟晴初髮鬢上的簪子,一刻也不消停。
孟晴初忍住要抓狂的衝動,一遍遍提醒自己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千萬不要和小屁孩計較。她抬手捧起石桌上微涼的茶杯,準備喝口水壓壓氣。誰知杯子剛停在嘴邊,一隻手就拍在她肩膀,驚得她一抖,茶水灑了幾滴出來。
罪魁禍首將臉靠近,呆呆地望著晴初,「為什麼你從來不生氣?」
孟晴初聞言差點沒吐血,真的很想一杯子砸過去,但是她不能,理智告訴她不能。因為這個小屁孩再討厭,他也姓薛,還是三房唯一的兒子。於是,孟晴初吸了吸氣,朝薛明軒抱以無比友好的微笑。
也不知是不是晴初笑得太過燦爛,薛明軒徹徹底底看傻眼了。
「哼,你有完沒完!」薛語芊踢完毽子走過來,將薛明軒的腦袋推開,「不要老是黏著晴初。」
孟晴初太感謝薛語芊的及時出現了。眼前的女童與薛明軒的五官十分相似,是一對龍鳳胎,薛語芊是姐姐,薛明軒是弟弟,兩人可能都是絕世魔王投胎,頑皮得不行,仗著年紀小,被薛家所有人寵著護著,更加無法無天。
孟晴初剛來薛家的時候不怎麼愛說話,這對龍鳳胎仿佛找到新樂子,就穿了相同的衣服來讓晴初猜誰是姐姐,誰是弟弟。
沒想到孟晴初一猜就中。這對姐弟不信邪,變著模樣讓她猜,結果次次都中,就服氣了。孟晴初自此就被歸到這對姐弟的陣營。
是不是找著靠山了晴初不敢確定,倒是有了對頭是真的。與三房的薛語芊十分不對盤的就是長房的嫡次女薛語菡。
薛府的姑娘一共有四位。大姑娘薛語萱和二姑娘薛語菡是長房所出,三姑娘薛語彤是二房所出,四姑娘薛語芊是三房所出。
大姑娘薛語萱已到了待嫁的年齡,根本不與小屁孩們廝混在一起。二姑娘今年九歲,是長房的寶貝疙瘩,也是囂張得一塌糊塗,三姑娘八歲,就像跟在二姑娘身後的小尾巴,唯二姑娘馬首是瞻。四姑娘薛語芊同是八歲,只是月份小了些。
幼時是二姑娘、三姑娘一邊,三房龍鳳胎姐弟一邊,爭來爭去倒是不分高低。然而,薛明軒漸漸長大,懂得了與女兒家爭鬥不是男子漢的作風,於是四姑娘薛語芊就開始落了下乘。
當落水後九死一生的孟晴初,被外祖母孫老夫人接來薛府的時候,四姑娘薛語芊就先下手為強將晴初拉入了陣營,那穿同樣衣服猜姐弟的把戲就是看晴初有沒有能力跟龍鳳胎姐弟倆一夥的考驗。
孟晴初是被迫融入這群孩子的稚幼行為,她的身子只有七歲,還是寄人籬下姓的孟。
當然,真正的孟晴初在落水之時就已經嗚呼哀哉了,如今這幅身子儼然換了個芯子。本還以為命好穿成了個富貴小姐能過悠閒日子,沒料想這孟晴初的出身門第聽起來貴不可言,卻是個有名無實的坎坷命。
晴初的娘親是宣永侯府薛家嫡女薛菱玉,排行最么,是孫老夫人唯一的女兒,上頭有三個哥哥。繼承爵位的大爺薛弘和三爺薛傑是孫老夫人嫡出,二爺薛智是庶出。雖說嫡庶有別,但孫老夫人一視同仁,三個兒子都是在她膝下養著的。孫老夫人本就是京城出了名的厲害人物,教出來的兒子也非同凡響。薛老爺死得早,子年幼,孫老夫人一個女子持家,硬生生將本該走下坡路的薛家扶了起來,除了已承爵的薛大爺外,薛二爺和薛三爺皆是進士出身,薛三爺還中了探花郎,一時間滿門榮耀。
或許是孫老夫人將精力都灌注在了兒子身上,反而疏落了最小的么女,又或者是作為薛家唯一的女兒,還有三個哥哥罩著,於是被寵的過了頭。薛菱玉雖聰慧之至,但性子卻是執拗直接,說話做事全憑喜好。孫老夫人發現之時,薛菱玉性子已成,又捨不得責罵,於是嫁個好人家成了補救的最好方法。
孫老夫人精挑細選之下,就看中了百年清流世族的孟家。那會孟老爺還僅僅是個舉人,單名一個紹,孫老夫人瞧著孟紹相貌風流,人品才學皆上乘,就應了下來。
若論門第,孟家雖說是百年世族,卻是空殼子了。薛菱玉是大大的低嫁,但孟家貴就貴在人丁稀薄,孟老爺上頭只有位一直臥病在床的婆婆要伺候,平輩里僅有位嫡親的弟弟孟二爺,日子要多舒心有多舒心。
只是,薛菱玉一直無子,是唯一不和諧之處。
沒想到孟老爺又來了個鹹魚翻身,被聖上欽點了狀元郎。那一直臥病在床的婆婆有了底氣,只求死之前見一眼孫子。
也不知當時薛菱玉如何作想,就把自己從小伴在身邊長大的丫鬟開了臉,成了許姨娘。許氏的肚子十分爭氣,過門第二年就生了個兒子。按理說薛菱玉該是嫉妒才是,偏生見過大方的,沒見過她那麼大方的,親自為許氏的兒子取名為孟晟,記在了她名下,成了名義上的嫡長子。所以,孟晴初還有個記名的嫡親哥哥。
這一做法周圍人都反對的,包括孫老夫人,畢竟薛菱玉還年輕,萬一也生了個兒子,豈不是很尷尬。但是薛菱玉的執拗性子誰也勸不過來。孟晟就成了薛菱玉的兒子,走哪帶到哪,所謂習慣成自然,久而久之,都把孟晟當薛菱玉親兒子看待了。
幾年之後,薛菱玉才懷上孟晴初,大夫說她不宜生育。不過,還是硬挺著生了下來,但自此薛菱玉本就嬌弱的身子徹底敗壞下來,沒熬過一年就過世了。
此時正值孟老爺官運亨通之時,也不知怎地入了竇太后的眼,下了口諭,將娘家表侄女呂采湘許配給孟老爺,連婚期都定了下來。
這邊嫡夫人才過世不久,又迎來一位新夫人。按理說孟老爺是清流世族出身,做這種事容易落人口舌。但竇太后可惹不起,且竇家還手握實權,就連孫老夫人心有忿忿,也無可奈何。
當時恰巧孟二爺南下外放做官,孟二夫人一直與薛菱玉交好,就帶著孟晴初去了江南,明里說讓孟晴初與孟二老爺的嫡長子孟煜做個伴,實則是怕礙著新夫人的眼,因此,孟晴初在江南健康快樂的成長了三年後才重回到孟府。
鑑於對繼母的天生排斥,孟晴初本尊經常與呂夫人嗆聲,性子固執起來能與呂夫人直接頂撞,惹得孟老爺也不歡喜。呂夫人見此,也不管教孟晴初,還各種順她的意,要什麼給什麼,就是要把孟晴初往壞了養。
一年前就出了禍事,孟家女眷去廣德寺燒香,孟晴初就在寺內明令禁止入內的後山湖畔落了水。
孟晴初就在此時穿來了這個世間。當時她思緒混沌,呼吸不暢,幸而被人按壓著胸脯吐了幾口水才稍微舒服了些,下意識就微微半睜開雙眸。
只見救她的人背著光,完全看不清面目,只覺身形輪廓並不大。倒是那人腰側懸著的一塊玉佩,因為搖擺不定反而被光照的格外晃眼。看得出雕工精湛,紋樣複雜,她本就恍惚的神思通通被這塊玉佩吸引住,痴痴地凝望了許久,直到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法號普光的笑臉和尚,嘻嘻哈哈地餵她藥吃。當身子稍微好了些後就被孫老夫人接來了薛府教養,此後,她就成為了孟晴初。
「晴初,該你踢了,」此時四姑娘薛語芊將毽子遞給晴初,「二姐姐踢了四十五下,三姐姐踢了三十七下,我踢了五十下。」
薛語芊擠了擠眼睛,聲音放低,「你至少得踢三十一下才能超過她倆。」
「姐你算錯了,三十三下才超得過。」薛明軒在一旁大聲糾正道。
薛語芊知曉自己算數不好,立馬紅了臉,「我明明就是說的三十三下,你怎麼聽的!」
薛明軒怒了努嘴,不敢頂撞,弱弱的反駁了一句,「明明說的是三十一,晴初也聽見了。」
薛明軒的聲音太大,薛語芊當然不願意在二姑娘和三姑娘面前失了面子,「晴初,你是不是聽見我說的三十三。」
孟晴初笑著點點頭,「明軒哥哥可能聽錯了,四姐姐說的就是三十三。」
薛語芊立馬開始嘚瑟起來,「聽見了沒,我就是說的三十三。」
薛明軒皺了皺眉,見晴初都這樣說了,回想起來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又面對薛語芊的威勢,於是徹底不吱聲了。
晴初接過毽子,暗忖著:可不能踢到三十三了,滿打滿算踢到三十二最好,既不得罪二姑娘,也沒失了四姑娘的面子。
她還未開始踢,就有嬤嬤進來園子,大聲道:「少爺姑娘們,時辰不早了,該去聽傅先生講學了。」
晴初暗自慶幸不用踢毽子了。傅先生是薛家請來的啟蒙先生,除了晴初年齡太小,加之落水後身子骨弱,所以不用去以外,在場的三位姑娘連同薛明軒都是要去家塾的。
嬤嬤傳完話,幾個小屁孩全都垮了臉。
薛語芊悻悻的對晴初道:「就你最好,不用受傅先生的折磨。」
晴初認同地點了點頭,看來讀書這回事,不論在哪,相對於大部分小孩來說都不怎麼受歡迎。
「現在要去聽學了,那這一局踢毽子怎麼算輸贏。」三姑娘薛語彤倏爾道。
晴初聞言,淡淡地看了三姑娘一眼,這是要挑事的節奏嗎?
經三姑娘這一提,二姑娘薛語菡也計較起這回事,說道:「是啊,我們踢了八十二下,你們才五十下,要怎麼個算法。」
薛語芊是經不起挑釁的,「哼,我一個人就踢了五十下,你們必輸!」
二姑娘薛語菡立馬就反忖道,「晴初踢得又不好,肯定是你們輸!」
居然被女童小瞧,晴初暗自納悶著她何時踢得不好了……只不過每次她在薛語芊之後踢的話,兩邊必是平手罷了。
「可是我們要去聽講學了,遲到了的話傅先生會打手心……」三姑娘薛語彤狀似好意的提醒。
聽到打手心這回事,幾個孩子都露出怯懦之色。
「讓晴初等咱放學回來繼續踢不就成了。」薛明軒插嘴道。
「不行!」四姑娘薛語芊一口否決,「咱放學回來天都黑了,看都看不清怎麼踢!」
原來還有這一茬,晴初想了想,薛語芊考慮得倒挺多。
薛明軒又提議,「那就明日再踢唄。」
三姑娘薛語彤又振振有聲反駁道:「傅先生說過,今日事今日畢,何苦拖到明日。」
大家聞言,皆選擇了靜默。
晴初聽薛語芊提起過,薛語芊和二姑娘薛語菡讀書都純屬半調子,唯有三姑娘薛語彤最勤奮,深得傅先生青睞,就沒瞧見她被打過手板心。
所以,三姑娘來這麼句文縐縐的,薛語菡和薛語芊都沒敢接話,這沒接好可不就落了下乘,暴露自己沒學問了。
見大家都不說話,薛明軒道,「三姐姐覺得如何才好?」
「何不讓晴初也同我們一起去學堂,既可聽傅先生講學,中間的休憩時間也可踢毽子,一舉兩得。」三姑娘薛語彤道。
晴初聽她說完頓覺好笑,這女娃娃才多大點就想著算計人了。先是挑起事端,繼而又讓晴初自作主張去聽傅先生講學。
晴初如今才七歲,孫老夫人沒點頭去學堂,擅自做主去首先就逾矩了。再者,晴初從沒聽過先生碎碎念,這麼年幼,肯定得打盹兒睡覺,亦或是哭哭吵吵,指不定就要被打手心,鬧出笑話來。亦或者,薛語彤想讓晴初瞅瞅傅先生表揚她?小孩子嘛,就那些把戲來滿足自尊心罷了。
不過,晴初真想不出哪兒得罪過三姑娘,還是說為了落四姑娘的面子來算計她?無論是哪種,三姑娘薛語彤都是薛家正兒八經的小姐,晴初決定能不招惹就不招惹,更何況晴初的芯子都是二十好幾奔三的人了,幹嘛跟小丫頭片子較真!
「天黑了點起燈來也能踢毽子的。」晴初道,「我一會還要去外祖母那,真可惜不能陪姐姐哥哥去學堂了。」
「傅先生講學很厲害的,晴初妹妹要不要現在跟我們去聽聽看?」三姑娘薛語彤還在循循善誘。
「真的嗎?」晴初狀似興奮道,「那我等會就去跟外祖母請示,以後跟你們一塊去學堂。」
薛語芊扯了扯晴初的衣角,當著二姑娘和三姑娘的面,她可不敢說傅先生的不是,只半捂著嘴,在晴初耳邊悄聲道,「少聽她胡說,千萬別來。」
嬤嬤又再催,「少爺姑娘們,該走了!」
「記住了,千萬別來。」薛語芊臨走前,還不忘囑咐。
薛明軒聽見了,嘟囔「讀書是好事,姐姐幹嘛不讓晴初妹妹來聽傅先生講學。」
「你懂什麼!」薛語芊瞪了薛明軒一眼,繼而又牽著薛明軒的小手,跟著嬤嬤丫鬟們去學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