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們身在何處,都有泥土伴隨,
那是永恆的相會;
無論我們身在何處,都有時光伴隨,
那是永恆的離別。」
輕聲念著阿多尼斯的一段詩句,季木拾級而上,不斷前行。
在這通往高天的路途之中,時空的概念逐漸淡化、模糊。
一步之遙,便仿如相隔永久……
存在於他的腦海之中的……唯有深深的孤獨。
也許,這段路徑便是煉獄外界——由海濱通往煉獄山門的路。
徘徊於煉獄外界的靈魂,或是要於山門外等待三十倍於他被放逐的年月,或是要承受與他在地上的壽命相等的時光的孤獨……
這便是要入淨界的魂靈最初面臨的試煉。
這試煉名為「永劫孤獨」。
漫長到近乎永恆的重複……
一刻不停地邁步行走……
這罪罰並非凡俗所能承受。
時間一久,就連思維也會被這無盡的循環所吞沒,化作虛無。
人類的位格不足以容納永生的孤獨。
若要長存亘古,靈魂便需達到近「道」的程度。
而「道」即是「法則」,超然在上,無欲無求。
在但丁的《神曲·煉獄篇》中,神對等待於山門外的罪人的靈魂並未如此苛求。
祂要求它們等候,但卻免去了它們的孤獨之苦。
書中如此形容它們似羊群般相互扶持,一道行走:
「正如小綿羊走出羊圈,
先是一隻隨後則殺兩兩三三,
其他小羊則是怯生生地低垂雙眼和嘴臉;
頭一隻怎樣做,後面的羊就跟著學,
它們緊隨在它身後,馴順溫和,
一旦它停步不走,它們也跟著做,儘管不知為何。
這時,我看待那群幸運的鬼魂的頭一批也正是如此,
他們移動身子,向前邁進,
面容謙卑,步履莊重。」
可季木和女孩所承受的試煉要比此還嚴酷得多……
它要求他們的「心」達到足以承載永生的孤獨。
這最初的考核,比起其後的滌罪,在難度上可能絲毫不弱,甚至猶有超出。
因為永恆的孤獨意味著永遠處在生與死的夾縫之中,大腦化為混沌,但又並非全然的虛無……
這比於地獄中永世受苦還要更加難以承受。
疼痛,能夠讓人意識到存在著的自我。
孤獨,卻會使人沉入無底的歸墟之洞。
而如果……他克服了疼痛,又不畏於孤獨,便如阿多尼斯的詩歌所說:
「世界讓我遍體鱗傷,
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
向我襲來的黑暗,讓我更加閃亮。
孤獨,也是我向光明攀登的一道階梯。」
在恆久的踱步之中,季木陷入了沉思,於孤獨中體會這世間的萬物。
萬象的真理恍如漸漸湧入到他的腦海之中。
「孤獨是一座花園,
但其中只有一棵樹。」
他說。
此刻,他宛若成為了那飛馳著跨越階梯的登高者,成為了那山巔之樹。
這棵樹孤單單地站在這裡的山坡旁,它高高地向上生長,超過人和獸。
即使它想說話,它也找不到理解它的人:它長得這樣高。
現在它等了又等——它到底在等待什麼?
它住得跟雲的住處太靠近:它也許等待最初的閃電?
它等待著從高懸在世人上空的烏雲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沉重雨點……
宣告閃電的到來。
……
當查拉圖斯特拉走到森林外邊最先到達的市鎮時,看到許多人聚集在廣場上:因為曾有預告,叫大家來看一個走鋼絲者表演。查拉圖斯特拉對群眾如是說道:
我教你們何謂超人:人是應被超越的某種東西。你們為了超越自己,幹過什麼呢?
直到現在,一切生物都創造過超越自身的某種東西,難道你們要做大潮的退潮,情願倒退為動物而不願超越人的本身嗎?
猿猴在人的眼中是什麼呢?乃是讓我們感到好笑或是感到痛苦的吃入的對象。在超人眼中,人也應當是這樣:一種好笑的東西或者是痛苦的恥辱。
你們走過了從蟲到人的道路,你們內心中有許多還是蟲。從前你們是猿猴,就是現在,你們比任何猿猴還更加是猿猴。
你們當中的最聰明者,也不過是植物和鬼怪的分裂體和雜種。可是難道是我叫你們變成植物或是鬼怪的麼!
瞧,我是教你們做超人。
超人就是大地的意思。你們的意志要這樣說:讓超人就是大地的意思吧!
我懇求你們,我的弟兄們,忠於大地吧,不要相信跟你們侈談超脫塵世的希望的人!他們是調製毒藥者,不管他們有意或無意。
他們是蔑視生命者,行將死滅者,毒害自己者,大地對它們感到厭煩:那就讓他們離開人世吧!
從前褻瀆上帝那是最大的褻瀆,可是上帝死掉了,因而這些褻瀆上帝者也死掉了。現在最可怕者乃是褻瀆大地,而且把不可探究者的臟腑看得比大地的意義還高。
從前靈魂對肉體投以輕蔑的眼光,這種輕蔑在當時是最崇高的思想——靈魂要肉體消瘦、醜陋而且餓得要死。這樣的靈魂就以為可以擺脫肉體和大地。
哦,這種靈魂本身卻是更加消瘦、醜陋而且餓得要死:做殘酷行為乃是這種靈魂的快樂。
可是,我的弟兄們,請你們也對我談談:你們的肉體在講到你們的靈魂時說些什麼呢?你們的靈魂不就是貧乏、不潔和可憐的安逸嗎?
確實,人是一條不潔的河。要能容納不潔的河而不致污濁,人必須是大海。
注意,我教你們做超人:他就是大海,你們的極大的輕蔑會沉沒在這種大海里。
你們能體驗到的最大的快樂是什麼呢?那就是極大輕蔑的時刻,在這個時刻,連你們的幸福也使你們感到噁心,你們的理智和道德也是如此。
在這個時刻,你們說:「我們的幸福有什麼重要呢?它是貧乏、不潔和可憐的安逸。可是,我的幸福應當是肯定生存本身!」
在這個時刻,你們說:「我的理性有什麼重要呢?它追求知識如同獅子追求食物嗎?它是貧乏、不潔和可憐的安逸!」
在這個時刻,你們說:「我的道德有什麼重要呢!它還沒有使我狂熱過。我對我的善和我的惡是怎樣感到厭煩啊!這一切都是貧乏、不潔和可憐的安逸!」
在這個時刻,你們說:「我的正義又有什麼重要呢!我看不出我是火和煤。可是正義的人卻是火和煤!」
在這個時刻,你們說:「我的同情又有什麼重要呢!同情不就是那位愛世人者被人釘上去的十字架麼?可是我的同情並不是什麼釘上十字架的死刑。」
你們已經這樣說過嗎?你們已經這樣叫過嗎?啊,但願我曾聽到你們這樣叫過!
向上天呼叫的,不是你們的罪,而是你們的自我滿足,是你們罪惡中的貪心向上天呼叫!
可是,用火舌舐你們的閃電在哪裡!你們必須讓它灌輸的瘋狂在哪裡!
注意,我教你們做超人:他就是這種閃電,他就是這種瘋狂!——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這些話,群眾中有一人叫道:「關於走鋼絲者的事,我們已經聽夠了,現在讓我們瞧瞧他的真本領吧!」所有的群眾都嘲笑查拉圖斯特拉。而那個走鋼絲者,他以為此話是指他而言,就開始表演起來。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