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
光芒籠罩著世界。
在這無邊光明的環繞中,季木半闔雙眼,默默地注視著女孩的睡顏。
或許……再也等不到她醒來的一天。
再也看不見那恬靜而又溫柔的笑顏……
這些念頭於心中剛起……便被他給一一掐滅。
當一切都全然失卻,而故往亦不再復返……
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永遠地行走在光亮無盡的孤獨深淵。
這裡……是由他的心象所成的世界。
其中,寄予了他所思所想的一切。
只要他渴望拖延,便可以像如今一般……近乎永久地延緩女孩離去的時間。
但這至多只是一種無意義的寬慰……
若真如此,他們的靈魂必將在這永劫輪轉的幻象中墜入永眠。
拖得越久,便越是難以離開這個無邊之光所統治的世界。
在一切事象的盡頭……就連他們也會融入這萬事萬物的根源。
從某種意義上說,那般的靈魂,已在與太一的同和之中達成了一種另類的永生。
但那樣的永生……顯然與他們所追尋的相去甚遠。
他輕輕地撫摸著女孩的臉,回憶起了兩人朝夕相伴的那一年……
「倘若偶爾在繁囂人境,
你音容暫從我心頭隱退,
不久,你溫柔嫻靜的幽影
又在我孤寂的時刻重回;
如今,那黯然無語的時刻
還能喚回你前塵歷歷,
無人察見的哀思會訴說
以前未敢傾吐的悲戚。
恕我有時也不免虛耗
那本應專注於你的心意,
我責怪自己強顏歡笑,
未能盡忠於對你的思憶。
似乎我不曾哀慟,那絕非
對往事舊情不知珍惜;
我不願愚夫們聽到我傷悲:
向你,只向你吞聲飲泣!
傳杯把盞,我並不拒絕,
卻不是以此派遣憂傷;
杯中的毒素要更加酷烈,
才能忘卻心中的絕望。
『遺忘』或能把我的靈魂
從種種騷亂煩擾中解脫;
它若敢淹沒對你的思忖,
我就要把那金杯摔破!
倘若你從我心頭消失,
這空白心靈又轉向何處?
那時有誰留下來堅持
祭掃你被人離棄的墳墓?
我悲愴的心情以此自豪——
履行這最終的高貴職責;
哪怕全世界都把你忘掉,
只要有我在,我終久記得!
因為我深知,在悠悠往昔,
你對他何等親切溫存;
今後他死去再無人悼惜,
眷念過他的只有你一人;
我從你那兒蒙受的恩幸
絕不是理應歸我所有;
你宛如一場天國綺夢,
塵世愛情不配去攀求……」
……
耳邊……傳來了某種聲音。
像是雨點……落入水面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而後,那聲音又轉為渺遠而低沉的潮聲,恍如漆黑如夜的海上泛起的波濤的翻騰。
有如暴風,又好像落雨,無比輕柔,仿佛落下的水滴,在內心深處發出陣陣嘶吼……
有什麼人……在深深的腦海中呼喚。
呼喚著……他的到來。
可是……究竟是誰在呼喚?
為什麼……這聲音竟如此悲哀?
他想不明白……
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腦海中會有這樣的一個聲音存在……
「……到底……在哪呢……」
「為什麼……還沒有來……」
「我們……說好的……」
「會來……接我離開……」
「……我……好痛苦……」
「不會……再來了嗎……」
「好…好過分……太過分了……」
「你騙了我呢……全都是謊言……」
「沒有人……得救……」
「沒有人……會來……」
「誰來……殺了我……」
混亂的音色……如同失控的潮水般涌流在他的腦海。
那是一種幾乎無法為人類所理解的語言,但卻能直達他的心間……
哪怕甚至已經無法記起那個聲音的主人到底是誰……他仍是無比深切地理解了它的傷悲。
這種被世界拋棄的絕望之感,正如他此刻所感受到的一般……
不知為何,胸口痛得仿如被撕裂開來……
他的雙手微微顫抖著,瞳孔也漸漸失去了焦點,思緒沉入了朦朧的夢幻之間。
他夢到了……她剛誕生時的事。
宛如能被捏碎般的柔軟……
滿布褶皺的、紅色的嬰孩……
懷念著子宮裡的城鎮……
哭泣著……不想離開。
學會了行走……
學會了交談……
喊出了那一聲熟悉的稱謂……
季節接連死去。
先知的聖袍下飛出了虱子,追逐著硫磺與火而來。
流浪的醜小鴨到達了彼岸……
他們一同笑著,邊笑邊拍著手。
破碎的黑之卵……
從和服里伸出的、來自冥界的女人的手……掐住了少女的咽喉。
街道降下了審判。
世上有人死去了……
……
這時,我們已來到苦刑折磨的最後一層,
我們向右轉去,
我們注意到另一種令人關切的情景。
這裡,陡壁懸崖火焰狂噴,
而這層框架向上吹起陣風,
這就把火焰吹回,使它遠離這一層。
因此,我們不得不從毫無遮攔的一邊,
一個跟著一個邁步向前;
在那邊,我害怕烈火燒身,在這邊,我則害怕墜入山澗。
我的導師向我說道:「在這個地方,
要牢牢管住眼睛,
因為稍有疏忽,就會邁錯腳步。」
這時我聽到在那熊熊烈火當中,
響起一片歌聲:「至高無上的仁慈的主」,
這使我切望轉過身去,其程度不下於注意步行;
我看到幽靈們在烈焰中邊走邊唱;
因此,我又要觀看他們,又要留神我的腳步,
這就把我的視線時而放在這邊,時而又放在那面。
在把那首頌歌唱完之後,
他們高聲喊道:「我還不認識那男人」,
隨即又把那首頌歌唱起,聲音低沉。
唱畢之後,他們又喊道:「黛安娜把自己固守在叢林之中,
而把愛麗斯從林中驅逐,
因為她中了維納斯的毒。」
接著,他們重又唱起歌來;
接著,他們喊出那些曾是忠貞不二的丈夫和女人,
正如德行與婚姻要求他們恪守的規定。
我想,這種做法足以使他們
度過烈火燒灼他們的全部時間:
必須用這樣的治療和這樣的食膳,
使創傷最終得以癒合告痊。
——《神曲·煉獄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