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晦日的傍晚,天色漸暗。墨子閣 m.mozige.com
萬家的燈火次第熄滅,街市上也鮮有車行了。
原本繁華、喧鬧的東京都,在逢魔時後便岑寂下來。
「準備好了嗎?卡夫卡,還有加奈。」
平靜、溫和的聲音在耳邊迴響著。
「嗯……」
聽到了聲音的我回過了身來,同時,也以燃起的火柴點亮了手中所持的燭台。
「我已經準備好了……爸爸。」
昏黃而又明亮的燭火照亮了玄關,同時也映照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
而後,我將手中的燭台遞給了小加奈。
「謝謝哥哥~」
妹妹一邊微笑著這般對我說著,一邊滿懷恭敬地將其從我的手中接了過來。
「兩個人的願望,都已經寫好了嗎?」
母親的左手,溫柔地搭在我的右肩,而另一隻手則牽著小加奈。
「我寫好啦\(^o^)/~」
妹妹高舉起雙手,元氣滿滿地回答。
「那麼,卡夫卡你呢?」
母親轉過身來,帶著些許祝願……也帶著些許期許地看著我道。
母親的目光……真是溫暖呢。
感受著心間逐漸蔓延開來的暖意……
「我寫好了。」
不由得一邊作答,一邊報之以微笑。
能夠這般坦率地表露自己的心情……
若是在過去的我看來,興許會有些不可思議。
溫柔、溫暖……
此刻瀰漫在我心間的這份難以言喻的心情……
毫無疑問……是家族愛。
「我們走吧。」
正當我思緒游離之際,父親背上了奇妙的匣,向我伸來了纖瘦的手臂。
而我只是失神了一霎,便輕輕地將其握住了。
那實在是……過於纖細的手臂。
宛如輕易便會被損毀、捏碎般,以至於我根本不敢用力握緊。
身為京都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的教授的父親,自我有記憶起,便一直都是這樣一副弱不禁風的儒雅學者形象。
辜負了父親讓我繼承其衣缽的期許、堅持己見要學習美術的我……也真是不孝呢。
雖然是這樣想著……
但我的臉上卻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開懷的笑。
這樣好嗎……?
也許……真的很好。
就這樣,我們離開家門——離開封閉的窩,離開關閉的門戶,離開怕人分享幸福的占有,沒入街市,沒入秉燭夜遊的人潮之中。
一路上,我一面牽著父親的手,一面注視著其削瘦的肩膀上所背負著的、奇妙的匣子。
我想……這個巨大的匣子,也許就像《舌切雀》的故事裡、雀之里的少女阿照所希望贈與老爺爺的、不可思議的葛籠。
其中所存放的……是金幣,還是群魔?
宛如潘多拉的魔盒,也若龍宮城的乙姬所贈與的不可思議的貝一般……
在將其打開之前,皆是混沌而非既定之物。
不過……父親的匣子裡裝有的是為何物,其實我大致還是已經知曉了的。
因為,我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匣子。
每到一年之末的除夜的時候,父親便會從倉庫中將其取出。
其中存放著我們在前一日晚親手製作的河燈。
在除夜的傍晚秉燭夜遊,於手制的河燈之中寫下自己對於新一年的祈願,同時也將前一年的所有失落、痛苦、煩惱、憂愁……通通置入其中,令其沿著河川漂流,直至傳達至神明的所在之處。
這便是從明治時代開始一直流傳至今的敬神習俗。
因此……
此時此刻,我們所踏上的……也相當於是覲見神明的行路。
就這樣,我們一直徒步行走著……
直至隨著人潮一同抵達下京最近的鴨川河畔才告終。
在這走來的一路上,我沿途所見的人們,皆是虔誠而靜謐的。
可是,一旦在抵達了終點以後,這延綿的「潮水」便開始了「沸騰」。
歡樂……
歡樂……
歡樂……
歡樂的淚水……
無與倫比的歡樂,在此間瀰漫開來——
宛如覲見神明般……
至高無上的狂喜。
紛繁交織的情緒……
盤根錯節的話語……
「神」將帶走無限的憎、無限的悲哀和罹難。
「神」將帶來無限的愛、無限的喜悅和平安。
那視線……
那個如今仍在注視著此處的存在……
祂……
如此應允著——
在地上將平安歸與祂所喜悅的人。
而後……
祈福開始了。
人們紛紛點亮了自己手制的河燈,在歡聲笑語、語笑喧闐中,心懷著無限美好的祈願,將其緩緩地置入了鴨川。
「綺麗ですね……」
望著滿河的流燈,加奈牽起了我的手,如是說道。
「綺麗ですね……」
而我同樣如是說道。
隨後,我倆相視而笑。
「不過……哥哥,你在河燈上寫下的願望是什麼呢?」
聞言,我的思緒有了一霎的迷恍。
不久,目光滿是愛憐地笑道:
「『加奈……只要你幸福就好。』」
……
我所作的這本《御伽草紙》,原本是想慰勞那些為了日本國難敢死奮鬥的人們,希望做出一個能在寸暇之餘令人耳目清新的玩具。這一陣子我時常發燒,但仍拖著病體奉公出勤,一邊處理自家受災後的事宜,一邊趁著繁忙之餘,一點一滴把這些故事寫出來。《肉瘤公公》、《浦島先生》、《喀嗤喀嗤山》,接著是《桃太郎》與《舌切雀》,我原本打算如此編排這本《御伽草紙》,但是《桃太郎》這個故事,已被當做日本男兒的象徵,內容也被簡化了,比起故事形式,詩歌更能表現其中趣味。當然,一開始我也想重新塑造《桃太郎》,用我自己的形式表現,原本我打算賦予鬼島上的鬼一種打從骨子裡就充滿憎恨的性格,要把他們描寫成不打一仗不會甘心的那種極惡妖怪,由此引起大部分讀者對桃太郎征討鬼島的共鳴,進而讓閱讀到那場戰役的讀者都手心冒汗,在千鈞一髮之際也仿佛身同其境(一個作者會談論自己未完成的作品計劃,大抵都是因為無法順利書寫,只能吹噓順便發些牢騷)。總之,反正都在興頭上了,請先耐心聽我說吧。在希臘神話里,最醜惡邪佞的魔物,應該就是擁有蛇頭的梅杜莎了。眉間總是因為狐疑而刻進深深的皺紋,小小的灰色眼睛裡燃著露骨的殺意,發出威嚇的怒吼時,蒼白的雙頰也跟著震動,黑色的薄唇不間斷地吐出嫌惡及侮蔑的話語,以及整頭長滿赤腹毒蛇的長髮,面對敵人時,這些毒蛇便會一起發出噁心的咻咻聲,並像鐮刀一樣立起。只要看她一眼,馬上就會有莫名的恐懼,接著,心臟凍結,全身僵硬,變得像冰冷的石頭一樣。或許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不舒服更恰當,她並不是加害於人的身體,而是人的心。像這樣的魔物,應該是最為人憎恨的,所以不把她打倒是不行的。與她相比,日本的妖怪就單純得多,而且也有可愛之處。像古寺的大入道或是傘下有一隻腳的怪物,大概都是為了那些喝了酒的豪傑,所以才跳著天真的舞步,出現在豪傑眼前,以聊慰豪傑空虛的夜晚。另外,繪本里所畫的鬼島眾鬼,只是體型龐大而已,被猴子搔到鼻子,馬上就哈啾一聲打了一個噴嚏,接著就投降了,沒有任何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方,甚至會讓人覺得他們十分善良,卻反而要大費周章去退治那些鬼,這樣的故事實在無法引起人們的興趣,除非有比梅杜莎的頭還要更厲害、更令人感到不愉快的角色登場,否則就無法令讀者拳頭緊握,手心冒汗。但如果把作為征服者的桃太郎寫得太厲害,反而會讓讀者同情起鬼島的鬼,那這個故事最精華的橋段,千鈞一髮時的醍醐味,就顯現不出來了。像齊格弗里德這樣擁有不死身的勇者也是有弱點的,那就是他的肩膀。即使是弁慶也是會哭的。總之,太過完美的強者,是不適合出現在故事裡的。可能是因為作者自身經歷的緣故,對於弱者相當了解,但對於強者的心理就無法明白了。況且,我從來沒遇過哪個完全沒輸過的完美強者,連類似的傳聞也沒聽說過。我是一個如果自己沒有實際經歷過,就寫不出一行、甚至一個字的作者,光憑空想,只能寫出空洞無趣的故事。所以,當我要寫《桃太郎》的故事時,絕不可能讓這種實際生活里從未見過的不敗豪傑登場。我寫的桃太郎,小時候一定是個愛哭鬼,體弱多病,膽小怕生,是個沒出息的男人,儘管如此,但他打破了所有人的想像,踏進永遠充滿絕望、戰慄、怨嗟的地獄,看見那些兇殘暴戾的妖魔鬼怪後,覺得自己雖然力弱,但也不能坐視,於是毅然前行,腰間帶著糰子,往那些妖鬼的巢窟出發,我一定會寫成這樣的。至於後來加入的狗、猴子和雉雞,也一定不會是模範的得力助手,各自都有令其他人感到困擾的怪癖,途中還會吵架,可能會寫成像西遊記里的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這樣的角色。但是,就在《喀嗤喀嗤山》之後,終於可以開始著手寫「我的《桃太郎》」時,突然感到烏雲罩頂,覺得《桃太郎》無法只用一則故事這麼單純的形式來交代。因為這已經不只是故事了,這是所有日本人從古早以前就不斷謳歌傳頌而來的日本史詩,不管故事的脈絡多矛盾都沒有關係,這首史詩明快廣闊的氣度,直到現在還在日本迴響著。而且,桃太郎是個拿著「日本一」旗幟的男子,不要說日本第一,就連日本第二、日本第三都沒有實際經驗過的作者,怎麼可能描寫得出日本第一的偉大男子呢?當「日本一」的旗幟在我腦中浮現時,我便很乾脆地放棄了「我的《桃太郎》物語」的寫作計劃。
於是,我馬上就開始寫接下來這個《舌切雀》的故事,並且打算著寫完《舌切雀》就把《御伽草紙》作結。這個《舌切雀》的故事,和前面的《肉瘤公公》、《浦島先生》、《喀嗤喀嗤山》一樣,都沒有號稱「日本第一」的人物登場,所以我的責任就很輕了,可以自由地寫,畢竟只要一提到日本第一,如果連這種小事都寫成是這個尊國里的第一名,即使是用童話故事的名目,隨便亂寫也是不被允許的。要是外國人看了之後說「什麼嘛,這就是日本第一嗎」,被這樣瞧不起的話那可怎麼辦,所以,在此我就先壓住這個念頭。不論是《肉瘤公公》故事裡的兩位老人還是《浦島先生》,以及《喀嗤喀嗤山》裡的狸貓,這些絕對都不是日本第一的角色。只有桃太郎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就不寫《桃太郎》。所以,如果這本《御伽草紙》在你眼裡有出現任何日本第一的角色,可能是你眼睛有問題,所以看錯了。這樣懂了嗎?在我的《御伽草紙》裡出現的角色,沒有日本第一、第二或第三,沒有所謂「代表性的人物」,那是因為名叫太宰的作家自身愚蠢的經驗及匱乏的想像,只能創造出這些極其平庸的人物。如果以孔窺全,憑這些人物推測全日本人的輕重,那根本就是刻舟求劍,鑽牛角尖而已。我非常尊重日本,雖然這不是件可以掛在嘴上說的事,但也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避開描寫日本第一的桃太郎,因為其他人物並不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可以暢所欲言。我想一定會有讀者對我這樣奇怪的堅持表示贊同吧。
說到《舌切雀》的主角,別說是日本第一強了,相反地,他可以說是日本第一沒用的男人。首先,他身體孱弱。身體孱弱的男人在這世間的價值比不良於行的馬還低。他總是無力地咳嗽,氣色也很差,早上起床之後拿撣子拂去紙門上的灰塵,再拿起掃帚開始打掃房間,掃完地之後就已經用盡全部的氣力,接下來一整天就是在矮桌旁時睡時醒,吃完午飯後就自己蓋上棉被開始睡覺,這個男人十幾年來都持續著這樣沒用的生活。雖然還不到四十歲,但是署名時已經自稱為翁,還命令家裡的人都要叫他爺爺。他或許算得上是個出世的隱士,但這樣的隱士多少還是要有點積蓄,才能舍世而居;如果身無分文,即使想舍世,還是會被世間追趕,而無法真正遠離世間。這位「老爺爺」也一樣,雖然現在住在寒酸的草屋裡,其實原本是有錢人家的三男,卻因為背離父母的期待,沒有正當的工作,又時常生病,懶散地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後來父母和親戚們也放棄了他,不再稱他是吃軟飯的弱雞,每個月固定給他一點可以維持基本生活的小錢,正因為這樣,他才有辦法過著舍世而居的生活。他的居所雖說是間草庵,但仍看得出他是有相當身份地位的人,不過,雖然有身份,卻很沒用。雖說他真的身體不好,但也不是終日臥床的病人,應該做點像樣的工作,但這位老爺爺卻一事無成,每天只知道讀書。他讀過很多書,但似乎讀完就忘光了,從來沒有把自己讀書的心得和別人分享過,每天就只是無所事事地閒晃。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被評斷為存在價值等於零的人了,但還不止如此,這位老爺爺連一個孩子也沒有。結婚已經十幾年了,還沒有子嗣,可以說這位老爺爺完全沒有盡到一點生在人世的義務。什麼樣的女人願意陪在如此毫無企圖心的一家之主身邊十幾年,多少讓人有點好奇,但只要是越過他們家草屋的籬笆,往裡頭窺見過的人,都會發出「什麼嘛」這種失望的啐嘆。老實說,他太太毫不出眾,不論誰看到她全身黝黑,眼珠突出,粗大的手掌又皺又無力地垂在腰前,彎腰駝背在庭院裡忙碌奔走的樣子,都會覺得她比「老爺爺」還要老。但其實她才三十三歲,正邁入所謂的大厄年,原本是在「老爺爺」老家工作的女傭,負責照顧體弱多病的老爺爺,但在不知不覺中,也開始照顧起老爺爺的人生了。她是個文盲。
「快點,請你快點把內衣脫了,拿過來這裡,我要拿去洗。」太太用強烈的語氣命令他。
「下次吧。」老爺爺把手肘靠在矮桌上,托著腮低聲答道。老爺爺說話的聲音總是非常低沉,而且每句話的後半段都悶在嘴裡,只聽得見「啊」、「那個」、「嗯」之類含糊的字句,就連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婆婆」也無法每次都聽懂,更何況是其他人。反正他就跟離世隱居的人一樣,不管他說的話有沒有被理解都無所謂,也沒有固定的職業,雖然常讀書,但也不想把自己所得的知識著述下來,結婚十幾年仍沒有孩子。因為這種性格,使得日常生活的溝通都可以減免,話的後半段都像含在嘴裡一樣咕嚕咕嚕的。不知道該不該說這是種惰性,總之這種消極的性格,絕不只表現在言語上。
「請你快點拿出來,你看,襦袢的領子都被你的汗弄得又油又髒的。」
「下次。」老爺爺仍然用手撐頰,臉上不帶一絲微笑,直瞪瞪地望著老婆婆的臉。這次總算是說得比較清晰一點了,「今天很冷。」
「都已經是冬天了,不只今天,明天、後天、大後天也都會很冷。」老婆婆像是在罵小孩子一樣的語氣叱著,「你知不知道,像你這種整天待在家裡,坐在暖爐旁的人,跟走到水井旁洗衣服的人比起來,誰會覺得比較冷?」
「不知道。」老爺爺露出微妙的笑容回答道,「因為你習慣走到水井旁了。」
「不要跟我開玩笑。」老婆婆深深地皺起眉頭斥道,「我可不是為了洗衣服才活在這個世上的。」
「這樣啊。」老爺爺說著,一副與自己無關的樣子。
「快點脫下來給我,換穿的乾淨內衣全都放在那邊的抽屜。」
「會感冒。」
「是,我遵命。」老婆婆非常氣憤地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這裡是東北的郊外,愛宕山的山麓,廣瀨川的急流流經的一片遼闊竹林。仙台地方自古以來就有很多雀鳥,被稱之為仙台笹的紋章,就是畫有兩隻雀鳥的紋飾,另外,戲劇的先代萩里,雀鳥的角色都是由每年年俸有千兩以上的大牌演員所飾演的,我想各位都知道吧。去年我到仙台旅行時,當地的友人告訴我一首古老的童謠:
竹籠目竹籠目
竹籠里的小麻雀
何時何時出來咧
不只在仙台,這首歌謠後來變成日本各地的孩子們玩遊戲時所唱的歌。「竹籠里的小麻雀」在這句裡頭,籠中的小鳥寫明是麻雀,另外還有「出來咧」這樣的東北方言毫不做作地穿插其中,明確地顯示這是一首出自仙台的民謠。
在老爺爺草屋四周的廣大竹林里,也住著許多的麻雀,不分晝夜地嘈雜著,叫聲之大,簡直就快把耳朵給弄聾了。這一年的秋末,在某個雪霰輕落在竹林中,發出清脆聲響的早晨,老爺爺發現庭院裡有一隻跛腳的小麻雀,不自然地蹦跳著,老爺爺默默地將它拾起,帶到房裡的暖爐旁餵食。後來,即便小麻雀的腳傷已經恢復,它仍然待在老爺爺的房間裡玩,偶爾從房間倏地飛降到庭院的地上,再飛回緣廊,啄食老爺爺給它的飼料,然後滴下糞便。
老婆婆見狀,馬上說:「那樣很髒。」老爺爺便默默起身,取出懷紙把滴落在緣廊的鳥糞擦拭乾淨。待在老爺爺家的日子久了,小麻雀也漸漸分得出來誰待它好,誰待它不好。家裡只有老婆婆一個人在的時候,小麻雀就在庭院裡或屋檐下避難,等到老爺爺出現之後,便馬上飛到老爺爺的頭上停下,或在老爺爺的桌上跳來跳去,一下跑去偷喝硯台里的水,一下躲在掛毛筆的筆架中,不斷妨礙老爺爺讀書,雖然如此,老爺爺都假裝沒看見。他不像世上的愛禽家,會替自己的愛禽取一個奇怪的名字,然後對它說:「瑠美啊,你也很寂寞吧。」不管小麻雀在哪裡,或做了什麼事,老爺爺都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只是偶爾從廚房抓一把飼料撒在緣廊。
在老婆婆催討髒衣服不成退場之後,小麻雀就從屋檐啪嗒啪嗒地飛進來,停在老爺爺用手托腮的矮桌對角。
自此,發生在小麻雀身上的悲劇便慢慢揭開序幕。
老爺爺的表情絲毫未變,靜靜地看著小麻雀,過了一會兒,老爺爺才終於說了句「這樣啊」,然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書本攤開在桌上。他只翻了翻書本的一兩頁,便又恢復成托腮的姿勢,迷茫地望著前方,「說什麼不是為了洗衣服而生的,看來她心裡還是有想要成為小女人的一面嘛。」老爺爺低聲說道,幽幽地苦笑著。
這時桌上的小麻雀突然說起人話。
「那您呢?您是為什麼而生的?」
老爺爺並沒有特別感到驚訝,「我啊,我生來就是為了說實話的。」
「但是,您什麼話也不說啊?」
「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在說謊,所以我不喜歡和他們說話。大家都只會說謊話。更可怕的是,他們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在說謊。」
「那是懶人的藉口。說不定,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想要用這種懶惰的態度來對待別人。不過,您什麼努力都沒做啊。有一句諺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您也沒有說別人的資格吧。」
「說的也是,」老爺爺還是面無表情,「不過,要是有其他像我這樣的男人也不錯啊。你看我,雖然像是什麼事都沒做的樣子,但其實有些事是除了我以外沒人能夠做到的。雖然不知道有生之年會不會有發揮我真正價值的時機到來,可是,一旦時機來臨,我便會大大地活躍。在時機到來之前,我就……沉默地……讀書。」
「是這樣嗎,」小麻雀歪著頭說,「越是軟弱的陰弁慶,這種逞強的氣焰就越是高漲呢。您現在的生活可以說是半殘的隱居吧,像您這樣年老體衰的長者,還把過去未實現的夢想看成希望,只是在自我安慰罷了,真可憐。別說是逞強的氣焰,根本只是執迷的痴愚。您根本沒做過任何好事吧。」
「你講的也對,」老爺爺沉靜了下來,「不過,我現在可是正在進行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是什麼呢,就是無欲。這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很困難。像我家那個老太婆,已經跟我這種人在一起十幾年了,原本以為她多少已經捨棄了一般世俗的欲望,但其實完全不是這樣,就像今天她說的話,多少還是有渴望美艷的俗念。實在是太好笑了,好笑到連我獨處的時候都會笑出來。」
此時,老婆婆突然一聲不響地探出頭來,「美色什麼的我可沒想哦。咦?你在跟誰說話?好像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客人在哪裡?」
「客人嘛……」老爺爺又如往常一般,語句的後半段混濁不清。
「你剛才的確在跟人說話,而且是說我的壞話。算了,反正你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口齒不清,還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那個女孩的聲音,簡直就像有人故意變聲似的,那麼年輕、活潑、開朗。你自己才是還有色慾俗念的人呢,根本就放不下。」
「是嗎。」老爺爺仍然含糊地回答,「但是這裡的確只有我一個人。」
「別跟我開玩笑了。」老婆婆似乎真的動怒了,一屁股坐在緣廊上,「你到底把我當做什麼?我可是咬牙忍耐才走到今天的,但你從頭到尾都把我當傻瓜。沒錯,我沒家教又沒念過書,無法成為你說話的對象,但你也太過分了。我是因為年輕時就在府上工作,後來負責照顧你,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的,你的父母那時也說,這人算是十分勤奮,就讓她跟兒子在一起吧——」
「滿口謊言。」
「我哪有說謊?我說了什麼謊?本來不就是這樣子嗎?那個時候,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了,沒有我不行,所以才變成要我照顧你一生的,不是嗎?我哪一句說謊?如何說謊的?我願聞其詳。」老婆婆臉色驟變,一直逼問著。
「大家都說謊。那時候,我只是覺得你沒有誘惑我的意思,只是這樣而已。」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完全不懂。別把我當笨蛋,我是為了你,才跟你在一起的,誘惑什麼的完全沒有,你說的話也太低級了。你不知道吧,我光是跟你這樣的人朝夕相處,就覺得寂寞得無以復加,你也從沒對我說過一句溫柔的話。看看其他夫婦,無論多麼貧困,晚餐時兩人還是愉快地聊著身邊發生的事,然後相視而笑。我絕對不是一個貪心的女人,為了你,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忍耐,只是,如果你偶爾能對我說一句溫柔的話,我就很滿足了。」
「這點小事也要說,真是無聊。原本以為你大概已經放棄了,結果還是這些老掉牙的牢騷。企圖想要扭轉局面對吧,這樣可不行啊,你說的事會誤導大家的。你三不五時會出現這種情緒本位的膚淺想法。讓我變得如此沉默的人,就是你。晚飯時聊的那些話題,都是對附近鄰居品頭論足,也就是說別人的壞話,這種時候你所謂的情緒本位,就意味著我得聽你說別人的壞話。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聽過你讚美過某人。我畢竟是個心性軟弱的人,一定會受你的影響,開始批評別人。對我而言,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所以我索性決定對誰都不要開口。你們這些人,就只著眼在別人的壞處,完全沒有察覺到自身的恐怖。所以,我害怕人。」
「我明白了。我已經受夠你了,反正你也討厭我這個老太婆吧,我都知道。剛才的那位客人在哪?躲在哪裡了?確實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你能跟年輕女孩聊得那麼開心,會討厭跟我這個老太婆說話也是理所當然。什麼嘛,口口聲聲說無欲無求什麼的一副覺悟了的臉,遇到年輕女孩還不是馬上就興奮起來,說了一大堆話,連聲音都變了。」
「你說是這樣就這樣吧。」
「什麼就這樣?那位客人在哪裡?我不跟客人打個招呼的話,就對客人太失禮了。畢竟在別人看來,我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讓我跟客人打個招呼吧,可別把我看扁了。」
「就是它。」老爺爺抬了抬下巴,指著站在桌上玩耍的小麻雀。
「咦?別開玩笑了,麻雀怎麼可能會說話。」
「會啊,而且說得還挺一針見血的呢。」
「你總是這麼惡劣地耍我。那麼,就隨你便吧。」老婆婆突然伸出手,一把抓起桌上的小麻雀,「為了不讓他一直說些一針見血的話,我就把他的舌頭拔掉。平時你太寵這隻麻雀了,我雖然很厭倦,但也無可奈何,正好,讓那個年輕女孩逃掉了,作為替代品,我就把這隻麻雀的舌頭拔掉。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說著,就撬開手掌中麻雀的嘴,緊緊抓住那像油菜花一樣的小舌頭,嘰的一聲拔掉了。
小麻雀痛苦地拍翅往高空飛去。
老爺爺無言地望著小麻雀飛去的方向。
隔天,老爺爺開始在竹林里搜尋小麻雀的蹤跡。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對老爺爺而言,用如此不顧一切的熱情做出行動,在他人生中還是頭一遭。在老爺爺心中一直沉睡著的某物,此時終於冒出頭來,但要說某物究竟是何物,筆者(太宰)也不能明白。當他在自己家時,卻感覺是在別人家一樣,總是無法放鬆的人,突然之間,遇見了擁有能讓自己安心的力量的人,並開始追求,這大概可以稱之為戀愛吧。但是比起心意、戀愛這些詞語所表現出的單純心理狀態,老爺爺的心情恐怕更可以說是因為孤獨寂寞。老爺爺十分熱切地尋找小麻雀,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積極執著。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老爺爺並不是刻意一邊唱著這首歌一邊尋找小麻雀的,只是當竹林里的風在耳邊囁嚅著,他心中就自然而然湧現這些語句,一直重複著,簡直跟佛經一樣,當他一步一步踩在竹林雪地上,這些句子也同時跟著湧出,和耳邊風的鳴聲合奏。
某天夜裡,仙台地方難得下起了大雪,翌日,天氣晴朗,周遭變成一片耀眼的銀白色。老爺爺這天仍然一大早就穿起草編的雪鞋,和之前一樣,漫無目的在竹林里走著。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突然間,凝結在竹葉上的一大團積雪,砰的一聲掉了下來,正好砸在老爺爺頭上,老爺爺倒在雪地上,昏了過去。仿佛身在夢境之中,他聽見許多細碎的耳語在身邊響起。
「真可憐,應該是死了吧。」
「他才沒死呢,只是失去意識而已。」
「但是,他要是這樣一直倒在地上的話,還是會被凍死的。」
「說的也是。不趕快做些什麼的話可不行啊,真傷腦筋。如果她早點走到這裡來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她到底怎麼了?」
「你說阿照嗎?」
「是啊,不知道是被誰惡作劇傷到了嘴巴,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看過她到這附近來了。」
「應該還在睡覺吧。她的舌頭被拔掉了,所以沒辦法說話,只能每天以淚洗面。」
「原來是舌頭被拔掉了。竟然會有人做這麼可惡的惡作劇。」
「其實,就是這個人的老婆幹的好事。那位太太並不是壞人,只是那天心情不好,正為了一點小事發脾氣,就突然把阿照的舌頭給拔了。」
「你看見了?」
「對呀,好恐怖。人類就是做得出這麼殘酷的事。」
「她是在吃醋吧。我也對這位先生家裡的事情有所耳聞,都是因為他把他的老婆當笨蛋耍,做得太過火了。雖說他不大可能溺愛太太,但那樣漠不關心也的確不好。阿照也真是,和先生太過親密了。總之,大家都有不對的地方,算了。」
「咦,你在吃醋嗎?你喜歡阿照吧,瞞著我可不行哦。因為阿照是這片竹林里第一的美聲家,所以你才不自覺地嘆著氣,對吧?」
「什麼嫉妒的,這種低級的事我才不會做呢。不過,跟你比起來,阿照的聲音確實比較好聽,而且人也漂亮。」
「你好過分。」
「要吵架就免了。話說回來,這個人到底要怎麼辦?如果不管的話,他就會死掉了。真可憐,他那麼想要見到阿照,每天在這片竹林里來回尋找,卻遇到這種事,真倒霉。這個人一定很老實。」
「只是個笨蛋而已。都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追著一隻小麻雀到處跑,不是笨蛋是什麼?」
「不要這麼說。喂,我們就讓他們見面吧,阿照好像也很想見到這個人,但是阿照已經被拔了舌頭,無法開口,就算我們告訴她這個人在找她,她也只能在竹林深處歇息,整天淚流滿面而已。雖然這個人也很可憐,但阿照比她更可憐啊。如何?我們就出一點力吧。」
「我不要。我不想對這種情愛糾葛拿出同情心。」
「才不是情愛糾葛。你不懂啦。在座的各位,應該都很希望我們幫忙他們見面吧。這是很正常的,本來就應該如此。」
「對啦對啦,我來幫忙,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們就來請求神吧,我的爺爺一直以來都這麼教導我,不管其他邏輯道理,當想要為他人盡一份心力時,就是求神最好的時機。這種時候,無論祈求什麼,神明都一定會幫忙實現的。各位,請在這裡稍等我一下,我現在就去拜託鎮守森林的神明。」
老爺爺忽然睜開眼睛,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在一間用竹柱蓋成的、小巧華麗的屋子裡。他坐起身來環顧四周,此時,紙門咻的一聲打開了,一個身長兩尺左右的人偶走了出來。
「哎呀,您醒了啊。」
「啊,嗯。」老爺爺悠然一笑,「這是哪裡?」
「這裡是麻雀的宿屋。」這位像人偶一樣可愛的女孩子,在老爺爺面前端正地坐下,眨著又圓又大的眼睛回答道。
「這樣啊。」老爺爺似乎稍微安心了點,點了點頭,「難道你就是那個舌切雀?」
「不是的,阿照還在裡面的房間睡著。我叫阿鈴,是阿照最好的朋友。」
「這樣啊。這麼說來,那個舌頭被拔掉的小麻雀,名字叫阿照?」
「是的,她是一位非常溫柔、善良的人。請您快去看看她吧,她好可憐,因為不能說話,每天只能不停地流淚。」
「我去見她。」老爺爺站了起來,「她在哪裡呢?」
「我替您帶路。」阿鈴輕快地擺了擺長袖,站起身來走到緣廊。
老爺爺為了防止滑倒,躡手躡腳地走在青竹鋪成的狹窄緣廊上。
「就是這裡,請進吧。」
在阿鈴的帶領下,老爺爺走到了最裡面的房間。是一間很明亮的小屋,屋前的庭院長滿了繁茂的小竹,竹林間有淺淺的清水流過。
阿照蓋著小小的紅絹被正熟睡著,是個看起來比阿鈴更美、更有氣質的人偶娃娃,只是臉色稍微有些發青。她睜開大大的眼睛,一直怔怔地望著老爺爺,然後撲簌簌地流下淚來。
老爺爺在她枕邊盤腿坐下,什麼話也沒說,望著院子裡川流的清水。
阿鈴悄悄地離開了房間。
無聲勝有聲。
老爺爺只是默默地嘆氣,但這並不是憂鬱的嘆息,老爺爺這輩子第一次體驗到心境的安穩,這份喜悅轉變成了幽幽的嘆息。
阿鈴靜靜地將酒菜端來。
「請慢用。」阿鈴說完便離開了。
老爺爺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邊喝著,一邊又開始眺望著庭院裡的清水。老爺爺並不是真的想要「飲酒」,只是用一杯酒讓自己陶醉其中。老爺爺接著拿起筷子,夾起菜餚當中的一塊竹筍,小口地咬著。十分好吃。但老爺爺並沒有因此大快朵頤起來,只吃了這樣就放下筷子。
紙門又打開了,阿鈴拿著第二壺酒和其他菜餚進來,然後坐在老爺爺面前。
「如何?」說著阿鈴便幫老爺爺斟酒。
「啊不,已經夠了。不過,這酒真是好酒啊。」老爺爺並不是說客套話,而是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
「還合您的口味吧?這是竹之甘露。」
「太好喝了。」
「您說什麼?」
「太好喝了。」
躺在床上聽著老爺爺和阿鈴的對話,阿照笑了。
「您看,阿照笑了呢。是不是想說什麼?」
阿照點了點頭。
「不能說也沒關係。對吧?」進到麻雀宿屋之後,這是老爺爺第一次面對著阿照說話。
阿照眨了眨眼,點了兩三次頭,很高興的樣子。
「那麼,我就先失陪了。改天再來。」
阿鈴一時間對這個來去如風的訪客露出了呆然的樣子。
「咦,已經要回去了嗎?您在竹林里來回走著找著,差點就凍死了,今天好不容易重逢了,卻連一句溫柔的慰問都沒有——」
「我最不會說的就是溫柔的話了。很抱歉。」老爺爺苦笑著,但已經站起身來。
「阿照,可以嗎?就這樣讓他回去?」阿鈴慌張地轉向阿照。
阿照笑著首肯了。
「你們兩個,還真是一個鼻孔出氣啊。」阿鈴也笑了出來,「那麼,歡迎您隨時再光臨。」
「我會的。」老爺爺認真地回答,然後走出了小屋,忽然停住腳步,「這裡是哪裡呢?」
「竹林里。」
「是嗎?沒想到竹林里竟然有一間這麼奇妙的房子。」
「是的。」阿鈴回答,與阿照相視而笑,「但普通人是看不見的。以後只要您像今天早上一樣,趴在竹林入口處的雪地上,不論何時我們都會來幫您帶路的。」
「那就謝謝了。」老爺爺沒有多加思考,也沒有多說什麼客套話,便走出房間,來到青竹鋪成的緣廊上,在阿鈴帶領下,回到一開始的小巧茶間,但這一次,茶間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葛籠。
「難得您來到這裡,招待不周,真是非常抱歉。」阿鈴的語氣稍微改變了,「這是我們雀之里代表性的名產葛籠,請您選一個中意的帶回家吧。」
「我不要那種東西。」老爺爺不太高興的樣子,對房間裡的葛籠看也不看一眼,說:「我的鞋子在哪?」
「您這樣子我很困擾啊,請您務必選一個喜歡的帶回家。」阿鈴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不然我會被阿照罵的。」
「不會的。那孩子絕對不會生氣,我很清楚。對了,我的鞋子在哪兒呢?我記得我是穿著一雙髒雪鞋來的。」
「我丟掉了。還是您就赤腳回去吧?」
「太過分了吧。」
「不然,您就選一個紀念品帶回家嘛。小女子拜託您了。」阿鈴對他合起小手請求著。
老爺爺苦笑著,望了一眼排在房間裡的許多葛籠。「我不喜歡拿著東西走路。每個都這麼大,有沒有大小剛好可以讓我放進懷裡的名產呢?」
「您這個要求有點太無理了——」
「那我這就回去了,赤腳也沒關係。如果非得要我提什麼東西回去的話,那就抱歉了。」老爺爺說著,一副馬上就要走出緣廊的樣子。
「等一下,請等一下。我去問問阿照吧。」
阿鈴說著,就啪嗒啪嗒地往阿照的房間飛奔而去,過了一會兒,口中銜著一支稻穗回來。
「來,這是阿照的髮簪,請您不要忘記阿照。那麼,下次再見了。」
忽地回過神來,老爺爺仍然躺在竹林的入口處。什麼嘛,原來是夢啊。正這麼想著,卻發現自己的右手握著稻穗。稻穗像玫瑰花一樣,散發出芬芳的香氣,在寒冷的嚴冬,稻穗是十分罕見的,老爺爺小心翼翼地將稻穗帶回家,插在自己的矮桌上。
「咦,那是什麼?」老婆婆在家裡做針線活的時候,瞧見了稻穗,因而質問老爺爺。
「稻穗。」老爺爺用和往常一樣的語調說著。
「稻穗?這個時期哪裡有稻穗?你從哪裡撿來的?」
「不是撿來的。」老爺爺低聲說著,便把書本打開,默默地開始讀起書來。
「有點奇怪哦,這陣子你每天都在竹林里徘徊,又茫然地回家,今天卻一臉高興地拿著這個東西回來,還煞有介事地把它插好放在桌上。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既然你說它不是撿來的,那是怎麼來的?可以請你詳細地告訴我嗎?」
「我從雀之里得到的。」老爺爺簡潔地說著,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想趕快結束話題。
這樣的回答,是沒辦法滿足現實主義的老婆婆的。老婆婆聽了,只是更加纏人地丟出一個個問題詰問老爺爺。不擅長說謊的老爺爺,被煩得沒辦法了,只好將自己不可思議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老婆婆。
「這種事情……你說的是真的嗎?」老婆婆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老爺爺不再回答,用手撐著臉頰,視線專注在書本上。
「胡說八道,你以為我會相信嗎?你一定是在騙我。我都知道,自從上次,對,就是那個年輕女孩來做客以後,你仿佛就變了個人,有時毛毛躁躁的,有時又整天嘆氣,就像是身陷戀愛之中,都一把年紀了,多難看啊,這可瞞不過我,因為我都知道。在竹林里,有一間小小的房子,裡面還有像人偶一樣可愛的女孩,哼,拿這種騙小孩的事來搪塞我是行不通的。如果是真的,下次你去的時候,就帶一個名產的葛籠回來給我看看。但你沒辦法,對吧?因為都是虛構的。如果你能從那間不可思議的宿屋裡把大葛籠背回來,就能當做證據,我也不會不相信你了,但是你拿這種稻穗回家,說是那個像人偶一樣的女孩的髮簪,說這種亂七八糟的話也太蠢了。像個男人一點,直接跟我坦白吧。我不是一個不識大體的女人,如果你要一兩名小妾,也不是不行……」
「我只是不喜歡拿著東西。」
「是嗎?這樣的話,我代替你去吧,只要在竹林的入口趴下就可以了對吧?我去吧,可以嗎?你會覺得困擾吧?」
「你去吧。」
「呵,臉皮還真厚。你說讓我去,一定也是騙人的。那麼,我就真的去囉?」老婆婆帶著不懷好意的微笑說道。
「看來,你是想要那個葛籠吧。」
「哼,正是如此,反正我就是貪心,就是想要那個名產。我這就出門了,我會帶一個最大最重的葛籠回來的。哈哈哈,真愚蠢。我實在是對你那副事不關己的高傲表情恨之入骨,現在就想把你這張假聖人的臉皮給剝下來。只要趴在雪地上就能到達麻雀的宿屋,啊哈哈哈,這麼蠢的事,不過,我還是會遵從您所說的。要是等會你才追著我說全部都是在騙我,我可不聽哦。」
老婆婆停下手中的工作,收拾針線道具之後便走下庭院,踏過積雪,往竹林走去。
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筆者也不知道。
黃昏時,老婆婆俯臥在雪地上,背著又重又大的葛籠,身體逐漸變得冰冷。葛籠太重,重得抬不起來,老婆婆就這樣凍死在雪地里,葛籠中則是放滿了燦亮的金幣。
不知道算不算是托這些金幣的福,老爺爺後來便仕了官,最終高升到一國宰相的地位,大家都稱呼他為雀大臣,還說他會如此官運亨通,都是因為當年他對那隻小麻雀的愛得到了回報。但是,老爺爺每次聽到這些閒話,都只是幽幽地苦笑,說:「不,都是托我太太的福,我讓她吃苦了。」
——《御伽草紙·舌切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