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逐流將他們迎進門:「怎麼今天回來這麼晚?可是出了什麼事?」
程千仞揉揉他發頂:「沒事,先生放的晚,出來之後又先陪顧二回他家換了身衣服,就耽擱了。」
程千仞家不大,算上後廚一共四間房,院子卻還寬敞,老槐樹下置著半舊的八仙桌,配四條長凳。菜在灶台上溫著,程逐流去端,兩個食客也熟門熟路地摸到廚房幫忙。
程千仞穩坐長凳,像個八風不動的家主:「開飯吧。」
四個人,照例一涼三熱,開胃有涼拌青瓜,下飯有紅燒茄子,硬菜是水晶肘子和西湖醋魚。顧雪絳是不吃肘子的,但徐冉一個人能吃半盤,還能再添兩碗米。這方面他總覺得自己很虧,畢竟他倆交一樣的伙食費。
程千仞去年過節請他們來家裡吃飯,嘗過他弟弟程逐流的手藝後,兩人強行要求入伙,每個月交二兩銀子,比學院裡的大灶美味,比街攤清淨,比酒樓便宜,何樂而不為。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唯一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顧公子也加入了午飯閒聊,大多是聊最近的課業,教習先生的笑話,有時也會交流疑惑。
今天下午沒課,時間充裕,飯飽後程千仞給大家沏了壺茶,接著聊。
徐冉拿著筷子比劃:「我刀法中『飛鳥投林』是反手刀,刀勢由下而上先抑後揚,勝在又快又狠,但有一瞬間空門大開,若不能一擊即中便是極險。原先我練不好,還以為是不夠熟練,可是這兩月毫無進步,即使紫府內真元充足揮刀也不夠快,仁定穴還總是刺痛。我有預感,這就是阻礙我達到鍊氣大圓滿的瓶頸。」
顧雪絳抽著煙槍吞雲吐霧,懶洋洋道:「你的刀法課先生怎麼說?」
&給我讀了《太上氣感》三章,又自己揮刀兩招演示。我聽不懂,也沒看懂。」
顧雪絳拿筷子點了茶水,在桌上畫了幾道交錯線條,外框類似人形。
&是我上次說過的,你沖神脈里雜質太多,阻礙真元運行速度,太虛脈倒沒有雜質,但是不夠寬,真元儲量少。」他筷子指著某個結點道:「這是你的仁定穴,兩條有問題的武脈都在這裡連接,你怎麼快的起來?」
每當這時,程千仞就拉著程逐流一起聽,還給顧雪絳續茶。
顧公子滿意的啜一口:「這種問題練再多次都沒用,要麼,等你畢業後拜個厲害師父,讓他用真元幫你沖開太虛脈,要麼等你有錢了,一顆冼碧丹下去,所有武脈雜質全消。」
&業之前我要是沒衝破鍊氣大圓滿,哪個大宗門會收我?買藥更是白日做夢吧。」
&什麼,那就繞開沖神脈啊。」徐冉剛想反駁,顧雪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筷子在桌面飛速划動,人形中的線條立刻複雜起來:「看這裡,你這幾條輔脈雜質極少,速度肯定上的去,就是儲量太少,所以需要你多走兩個穴竅及時補給,並且從紫府同時調動這六條輔脈的真元,頂上一條主脈綽綽有餘。」
&要練得多,一定比走沖神脈速度快。」
徐冉恍然大悟:「竟然真能繞過去……不過要同時調動,也是很難。」
顧雪絳放下筷子,又拿起煙槍:「起碼這點靠努力能做到,總比洗脈容易。水滴石穿,什麼時候功夫火候到了,瓶頸一破,鍊氣大圓滿就成了。」
徐冉盯著桌上的線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似乎並不疑惑為什麼一個沒有修為、主修『博物志』的人會如此精通修行上的事,講的比學院先生還生動易懂,或者她也想過,只是從來不問。
她突然又想到什麼,霍然站起身向外走。
程千仞喊道:「你去哪?今天輪你洗碗啊。」
&天初一,我該去收保護費了。讓顧二先替我,明天我洗。」
顧雪絳很不想答應,奈何徐冉收來的保護費是他們幾個的主要共用收入,只得認命的擺擺手:「去吧去吧徐老大。」
一分錢難死英雄漢,浪蕩公子捲起袖子,利落的收拾碗筷。
程千仞拍拍程逐流發頂:「下次我要是回來晚了,你一定要先吃。正在長身體,飯要按點吃。」
孩童看似很乖巧的應了一聲:「哥,知道了。」
可是程千仞清楚,下次逐流還是會等他。這點說多少遍都不改。
&了,快去午睡吧。」
懂事的程逐流起身回屋,關門之前,他聽見了哥哥的嘆息。
熱鬧散去,院裡只剩下兩個人。程千仞看著顧雪絳去井邊打水,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人的時候。
那時顧公子錦衣玉帶青驄馬,身後跟著兩個小廝,一人端茶遞水布菜,一人捶背敲肩捏腿,往城南花街一站,所有姑娘都上趕著為他打扇。別說洗碗,魚刺都不會挑。基本上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殘。
即使後來他花光了錢,小廝也跑了,來程千仞家搭夥吃飯,還是自帶一套碗筷,把飯菜分出來,飯前飯後都要以茶漱口。天熱帶扇子,天涼就帶著鋪凳子的毛氈,洗個碗像是要他命,好幾次讓徐冉露出『此人多半有病』的眼神。
然而才一年光景,就成了如今這幅樣子,鬼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大木盆里盛著淘米水,顧雪絳坐在矮凳上拿絲瓜藤洗碗,眼也不抬。
&知道你想問什麼。逐流的武脈我已經探過,紫府開闊,十二條主脈、三十六條輔脈接近絕對純淨。別說南淵學院,就是皇城裡被天材地寶養著的王孫公子,七大宗門裡千挑萬選的內門弟子,都未必有他資質好。」
皇都世家和大宗門怎麼樣,程千仞沒見識過,但他相信顧雪絳的見識:「你原先說他根骨好,我以為只是一般好,原來竟然好到這種地步?」
顧雪絳切了一聲,「不然你以為,憑本公子的自戀程度,會誇別人好?」
&流今年九歲了,世家宗門的孩子九、十歲就開始引氣入體。不能再拖了……」
顧雪絳忽然抬頭看他,面色沉靜:「你到底聽沒聽懂我的意思?」
程千仞沉默片刻:「如果小流生來像我一樣,武脈不通,天賦不足,我也有許多辦法讓他平安長大,成家立業。但現在對他而言,只有衣食無憂是不夠的。難道因為他哥哥是個普通人,他的天賦就要被埋沒,一輩子當個碌碌無為的庸人?」
顧雪絳卻不肯讓他逃避:「我從前有個朋友,父母都是半步大乘的修行者。打娘胎里就有精血餵養,出生後十二條主脈中尚有一條白璧微瑕,他八歲洗脈,十歲便入鍊氣五層,萬中無一。如今大陸上靈氣凋敝,幾乎不可能存在生來即武脈純淨的人。你現在還覺得逐流正常嗎?他不是你親弟弟吧?你知道他來路嗎?」
程千仞撲上去就是一拳:「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我弟給你做了一年飯,都餵到狗肚子裡了,你居然說他不正常!」
&餵我去你這人怎麼說動手就動手,我付錢了沒白吃啊!」顧雪絳跳起來,洗碗水灑了一地:「你先聽我說完,我的意思是,你護的住他嗎?!」
程千仞沒毛病,平時脾氣好的不得了,唯獨不能說他弟弟不是,一句也不行。同樣,想讓他冷靜下來就說他弟弟的事,一句就夠了。
&想讓他修行,容易。以他的天資,既不用靈藥洗脈,也不用厲害師父。只需要一本精妙劍訣就能自行開悟。但是之後呢?會發生什麼你能預料嗎?」
程千仞鬆開顧雪絳衣領,拾起對方洗了一半的碗,坐下繼續洗:「你說的這些我當然想過……我想辦法攢點錢,明年開春就讓他參加學院的入院考,主課就考副院長教的『萬法推演』,再多輔選幾門武修課。以南淵學院的力量,總不至於讓他陷入什麼麻煩。」
顧雪絳接道:「等他畢業,可以拜入與副院長交好的宗門,南邊的『劍閣』西邊的『滄山』都算門風清正,比皇都腌臢的世家強。」
只是說來容易,他也知道以程千仞如今境況,要多攢出一人的入院束脩有多難:「看來你早就為他打算好了,唉,我怎麼沒有你這樣的哥哥。」
正事說完,程千仞起來打水洗手:「別灰心,哥哥是沒有,叫聲爸爸我就收下你啊。」
顧雪絳撈起盆里絲瓜藤扔他:「去你大爺!」
&什麼!小聲點,小流睡了!」程千仞揚手一接,反擲回去,轉身進屋:「你慢慢洗,走時候記得把門帶上。」
身後傳來顧公子的低低罵聲。
讀書修行,柴米油鹽。
學院弟子八千,一大半人的日子都這麼過。
生活壓力與繁重課業不足為道,若非要找出這三人有什麼不同——徐冉是城東五坊老大,帶著雙刀與一票跑腿小弟,顧雪絳是被世家放逐的二少爺,帶著煙槍與一身窮講究的毛病。
而程千仞是個穿越者,帶著江邊撿來的程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