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虹稍稍一頓,已經有一人駕風飛起,道服飄飄,雙手一合,拜道:
「屬下見過大人。」
宗彥這些年過得舒心,只是十幾年間少了摧折,神態已經截然不同,兩眼炯炯有神起來,仍然有當年奴顏婢膝屈身妖屬的苦楚痕跡,卻已經很淡了,腰背直起來,有了人樣。
李清虹向來客氣,回了他一句,聽著他將島上的一分一厘開支倒背如流。
宗彥忐忑地講完,賬目自然是虧的,小島上沒有產出,海里的東西從來是龍屬的,沒人敢去碰,哪裡能不虧呢?只是眼前的白衣女修似乎沒有聽進去,環顧著島上的風景,讓宗彥有些忐忑。
宗彥對於李家的情緒很複雜,除去深深的感激,還有東海風俗中對強者幾乎無底線的屈服,對於可以一怒之下夷平島嶼的築基修士的極度恐懼和被拋棄的憂慮,讓他戰戰兢兢。
李淵蛟在此處待得久,宗彥明白李淵蛟是個不屑欺凌、厭惡血食的性子,心中還好些,面對還有些陌生的李清虹,宗彥不敢賭。
空衡和尚已經駕風趕來,落在山中,一如既往地低眉順眼,雙手相合,輕聲道:
「多年不見,道友有所精進。」
這和尚本就眉眼小,這麼一低,更是看不太清了,李清虹隨口應答,注意力確實沒有留在宗彥身上,任由他說著幾百斤靈稻的虧損,眼看精準到了兩,只擺手道:
「不錯,人丁還算興旺。」
李清虹到這島上的第一反應與兄長如出一轍,靈識尋起廟宇與尊像起來,眼看島上一尊廟宇都沒有,心中微松。
她攏了攏秀髮,李清虹很早練氣,如今不過是將將三十的相貌,少些清秀,多些端莊,輕聲道:
「我這次來,要先收兄長的遺物。」
此言一出,空衡先是一呆,閉起眼睛,兩手合在胸前,喃喃地念叨起什麼。
宗彥微微一愣,這才明白那面冷心善的中年人已經身死道消,哀悼幾句,東海的風俗迥異,他並沒有說客套話,徑直帶著李清虹到了李淵蛟閉關的洞府之前。
李清虹踏步進入其中,便見洞中乾淨整潔,地面光滑一塵不染,空無一物,不見什麼香爐靈台、玉桌玉椅,唯獨最中一灰色蒲團而已。
李清虹默然,只能取過那蒲團,靈識一掃,是很尋常的練氣物什,她翻手收起,正要說些什麼,大陣已經轟然作響。
她抬眉望去,靈識勾連上大陣,正見陣外正站著一魚頭人身的妖物,身後生著兩肉翅,蹲在那大陣旁邊,顯出很不耐的神情。
「虺藥來了。」
李清虹看了一眼,杏眼微動,心中暗道:
「看來這片宗泉島海域遍布了不知道多少魚子魚孫,我只駕風從海面上而過,這妖物這麼快就得到消息了。」
她駕風而起,輕輕揮袖,在大陣上打開一個缺口,虺藥拍打著那雙肉翅駕風進來,這老妖總算是突破了築基,化成人形,卻偏偏還頂著那魚頭,眼睛碩大。
虺藥的兩眼一瞪,見了李清虹的模樣,目光在她腳下的紫電上掃了一眼,心中微驚,那一副嘴臉收了收,魚頭開始伸縮變換,很快變為一老頭模樣。
藻中虺一族乃是水族,修行府水居多,本就生的不是什麼好模樣,就算化成了人形,長得也是怪模怪樣,兩邊臉合分一端,分為兩片,顯現出魚類化形的樣子。
李清虹一身雷霆,看起來比李淵蛟難惹,他也收斂著,叫道:
「李淵蛟呢?!他當初答應著我,要同我去殺敵,如今怎麼不見個人影!」
虺藥已經往這島上跑了好幾次了,誰知宗彥一問三不知,空衡更是見了面就叫他停了血食,虺藥怕被迷了心志,一句話都不肯與他多說。
好不容易逮著了一李家人,虺藥急忙就趕過來了,仔細一問,李清虹只瞥了他一眼,輕聲道:
「我兄長在【青松洞天】受了些傷,歸去將養了,又因為殺了真人弟子,不能離家隨意走動,此後十餘年,都是我在此處鎮守。」
她起初還有遮掩自家的意思,可修雷法的修士少,各個築基的仙基與功法乃至於法器都很好認,虺藥如今也猜出自家是世家李家,便鬆了口。
虺藥哼哼了兩句,不想李家也能在青松洞天分一杯羹,更沒想到還殺了真人弟子,將信將疑,頂了一句:
「哦?不知是哪位真人!」
這消息只在海內外流傳,在妖族中還未傳開,但算著日子多半也快了,李清虹擺手:
「貴族消息靈通,過上個把月就曉得了。」
這麼一說,反倒讓虺藥信了些許「這樣!這樣…」地嘀咕兩句,反而笑道:
「倒是…道友執掌雷霆,此行大有裨益!讓那隻臭雲蛸…落到海里去!」
李清虹問道:
「此去…道友要殺何等妖物?」
虺藥只道:
「只是殺一隻雲蛸,修行的『綿晉』一性,道基是『瑞氣雲』,是只貪財如命的妖物,築基後期修為,麾下有兩個築基,練氣小妖上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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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死東西借著自己乘風流雲,一個個來我領地搶掠,偏偏因為他那破道基很受龍子重視,我就要趁著空檔先殺了這東西,省得新龍子來了此處,還讓他騎在我頭上。」
虺藥指了指南方,怪聲道:
「就在此處一路往南,雲霧愈多,靠近海角,接近南海最東,他就棲息在那雲霧之中。」
李清虹算了算兩方戰力,覺得略遜一籌,問道:
「你可還有援手?不會就你一個妖將罷?」
虺藥道:
「還有我二千三百六十七弟,喚作虺二,是中期修為。」
李清虹聽得一愣,汗顏道:
「令堂…倒是子孫昌盛。」
虺藥變換為那魚頭,在前頭帶著路,等著李清虹與空衡跟上,口中嘟囔:
「我族一年一胎,一胎三萬六千子,只出三隻虺魚,其餘蛻化成鰻、鱺、鱔……和你們人族比不得。」
這話叫李清虹兩人都有大開眼界之感,虺藥嘆氣,低聲道:
「我虺魚自螭龍第三子第五孫與鰻相交,不知道血源差了多少了,至今也不過千年歷史,自然是落魄模樣。」
「你等人族先祖生的早些,不知道占了多少金性果位,穩若泰山,甚至奢侈到用所謂姓氏來劃分不同的金性後裔…修煉方法無數,哪裡是我等能比的。」
「就算是真螭後裔…萬年來也不過在水德和十二炁中有些造詣,說到底也比不上你等。」
虺藥面上並沒有妖族龍屬縱橫四海的模樣,反而有些頹意,聳肩道:
「否則…怎地都要食人?實在是大補,從底蘊中竊之萬一,都有享不盡的好處。」
兩人默默聽著,虺藥很快轉了話題,解釋道:
「這隻雲蛸,修行是十二炁中的『綿晉』,亦可叫做『瑞炁』,正面戰力不算強,不要讓他走了去即可。」
道統如水德、火德,有許多類型,十二炁亦是其一,共有十二種,有幾樣尤為出名,如紫煙門的『紫炁』、金羽宗的『曦炁』。
而最為出名的,便是隨處可見的【小清靈氣】,屬於其中的『清炁』,收集最為方便,大多都由散修修行。
空衡闖南走北,是見過許多,只有李清虹不曾見過,還有些好奇,一併駕風深入南方,天色越來越昏暗起來。
虺二已經帶著一眾虺魚等在霧中,他長得還要更丑,腦袋像個開了瓢的西瓜,把一眾部下留在原地,一言不發地跟上。
李清虹估算了實力,這群妖物還留不下兩人,拉開了一些距離,慢慢向南方深入,周邊升起股股灰色雲霧,徘徊不去,在眾人的法光上圍繞旋轉,靈機也慢慢消落下去。
又飛了一刻鐘,便見漩渦翻湧而起,衝上灰霧之中,化作雨水嘩啦啦落下,此處的靈機還算濃郁,一隻只灰色的八爪蛸從空中落下。
有些雲蛸已經有了修為,在空中駕著雲霧飛行,巨大的八爪提著些大小動物與人族,見了眾人便紛紛散去,更有甚者開始噴湧出金霧,往海里躲去。
虺藥眼看這幅情景,登時大喜,心中笑道:
『天要亡你這老東西!帶來兩個幫手都是正道,讓這兩人撞了你這行徑,心中憑空添幾分恨意!』
空衡微微閉眼,並不說話,空中傳來含糊的叫喊聲,李清虹皺眉,覺得莽撞了些,不曾想虺藥上前一步,手中掏出一張金色的捲軸。
他輕輕展來,裝模作樣地看了兩眼,叫道:
「雲蛸子,龍子尊駕已經到了朱淥,還不快快隨我去迎!」
他這麼一說,整片灰霧都震了震,真就鑽出來個灰色大蛸來,觸手在雲中穿梭,皮膚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海中甲蟲,兩眼黑且大,如同窗台,直勾勾地看著。
這雲蛸迅速化為人型,是個鞍鼻老頭,塌著鼻樑,拄著木杖,顯現出疑慮的神色,只道:
「甚麼東西!信物何在!」
虺藥大罵:
「瞎了你個水泡眼,也敢看信物。」
他露出冷笑來,拉起身邊的虺二,叫道:
「走了走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於是駕風就走,雲蛸子坐不住了,哪裡敢賭這個,急忙駕著雲霧追上去,口中道:
「老夫不過說笑罷了!」
他駕風追了幾里地,堪堪追上眾人,李清虹心道:
「這妖物倒是有長進,這謀算是有模有樣,對付妖物是夠了。」
虺藥搖頭晃腦,顯現出很霸道的姿態,顯然是早已經精心計劃過的,冷笑道:
「龍子可看重我,讓我親自迎接賓客,你可放尊重些。」
雲蛸子打量了兩眼李清虹和空衡,虺藥介紹道:
「這是仙門弟子…」
雲蛸子只好上前,誰知才踏了幾步,面前四人齊齊暴起,雷霆、火焰、法光、妖力齊刷刷地打向他身上,轟鳴聲大作。
「轟隆!」
雲蛸子口中發出一聲尖銳的嘯叫聲,渾身炸起一片金霧,瞬間瀰漫了方圓十里,劇烈的碰撞與爆炸之聲響起,原地已經沒了他的蹤跡。
虺藥爆發出一句痛快的笑聲,從懷中摸出一個鈴鐺來,呈現出碧瑩瑩的光芒,提到半空之中,吹了口氣,輕輕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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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鐺鐺……」
密集的鈴鐺聲響,腳底下剛剛掀起洶湧波濤的海水一瞬間平靜下去,如同一面灰色的鏡子,又如削得平整的山石,沉靜無聲。
海上則如同風吹草木,悉索作響,金色的霧氣頃刻之間散去,原本被屏蔽的數道靈識一一掃過海面,一同向南方追去。
「你…你借了法器!」
雲蛸子顯得有些狼狽,面上焦黑的一片,浮現出惶恐之色,卻見一道紫光疾馳而來,以長槍為鋒,直勾勾向他背後扎來。
「雷法!」
雲蛸子叫了一句,既然被發現,人型已經失去了隱蔽的作用,衣袍之下八根觸手破體而出,嘴唇化為鋒利如同鳥喙的紫黑色彎鉤,在迅速翻滾龐大的皮肉之中隱藏下去。
八爪的龐然大物出現在灰色的雲海之中,李清虹雖然修為稍遜,卻絲毫不懼,長槍橫掃,雷霆紛紛如雨般落下。
腰間的紫色玄紋瓶懸浮而起,緩緩對準這妖物的眼睛,凝聚出一道道紫電,空中頓時烏雲密布,雷霆閃爍。
李清虹只是稍稍出手,並未動用壓箱底的雷池玄雷,卻已經讓這妖物大駭,明白此人是最難對付的一個,口中直道:
「道友…我與你何仇何怨!」
「轟隆!」
雷霆比他的話語來的還要快,紫色的瓶口噴薄而出一道雷柱,紫白交織,轟擊在他的軀體上,烤得一片焦黑,皮開肉綻,他口中重新發出慘叫一般的嘯聲,八根觸爪被激怒了一般向空中抓去。
「鏘!」
卻見這細眼和尚渾身金光大放,虛空盤膝而作,兩眼赫然睜大,不怒自威,一手前伸,金光滾落,硬生生將他所有的觸手齊齊壓了回去。
空衡這些年可不是白修的,不再是那剛剛突破法師的小和尚,顯現出幾分威勢來,金光灼熱異常,燙得雲蛸子所有觸手齊齊蜷縮,紛紛躲避開來。
虺藥與虺二這才姍姍趕到,這兩隻妖魚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迷茫和驚恐。
『他娘的…哪裡還用得著我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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