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匣此言一出,空中金霞輝煌,孔雀般的雲朵飛舞,金池噴涌,彩雨紛紛,北方的天空浮現出一片淨土。
這北方淨土掩蓋在一片雲霧之後,隱隱約約有一道巨大的金門,一隻大如山嶽、渾身花紋漆黑的獨角猛虎正趴在門邊酣睡,密密麻麻的金色護法站在雲端,無邊無際,千千萬萬人影抬起頭,或叩或拜,翹首以盼。
那始終壓著『煌元關』毫無反應的六臂金剛【六擺】頭一次稍稍頓了,隨著北方天空的孔雀鳴叫傳來,那顆永遠怒目,永遠清靜的頭顱抬起,金唇微張,傳來悠揚的念經之聲。
「轟隆!」
湖上的修士通通低眉遮眼,不敢去看。
這一切的出現仿佛一針強心劑注入伏匣心田,他猛地抬起頭來,什麼法力不足、什麼離火灼燒,他通通不在乎了,整座煌元關隨著他的動作轟然而動,仿佛隨時要倒塌下來。
「他們有救了…好…好…」
老和尚欣喜若狂,激動地落下淚來,極盡哀求地望著空衡,苦苦哀道:
「大人,釋土呈現,請為我道【顯相帝剎子】,歸回北方伏魔,端坐天雨曼陀羅華,歷經無量無邊阿僧只劫,成帝剎摩訶量力。」
仿佛在應和他的聲音,隨著伏匣的請求說出口,那北方的金霞之中傳來一陣悠揚的鐘聲,一連敲響九下。
「咚…咚…」
空衡遙遙望向遠方,瞳孔之中倒映著一片淨土的模樣。
他明白只要自己一點頭,生起一點淨世之念,天空中的帝剎摩訶之位立刻就會呼應自己,他將會成為慕容夏一般的修行者,證得不退轉地。
不退轉地一經證得,除非有人能殺入淨土之中,將他的一點真靈磨滅,他便能百世輪迴而神志不減,永享摩訶之位。
而他此世不必再修行,已經將法師的修為臻至圓滿,空衡是古修,下一步並不是憐愍,而是摩訶,他只須一路向北,重登摩訶位,成為此界巔峰之一,甚至法相果位遙遙在望。
可他依舊平靜望著。
空衡自家道統止步於此,餘下只有悟道二字,古修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出過摩訶了,錯過這次機會,不會再有一個道統一個摩訶也無,淨土親自接引外人。
「老前輩,忿怒顯相非我之道。」
伏匣是憐愍法軀,淚水在離火之中化為琉璃,又被天光沖得粉碎,照得這老和尚面上光影紛紛,呆呆地盯著他。
空衡靜靜看著伏匣,細眼和尚本就齒白唇紅,面上如今光明無限,開口道:
「我相非是眾生相,不設無限淨土,不設恫怖之像,不設香火寺殿,不設僧侶供奉,凡此種種,皆為孽業。」
「不可叫修行者信我,不可叫百姓拜我,我一道求得解脫,不以淨土納人。」
伏匣如遭雷殛,如同泄了氣一般萎靡下去,隨著他的心念一松,憐愍法軀上的光彩越發黯淡下來,他的背一下子彎下去,被壓得越發穩固了。
老和尚一動不動,抬頭望天,灼熱的離火圍繞著他的身軀,伏匣只顧著口中喃喃念著經文,眼看著金色的霞光一點一點消失,那巨虎淹沒在雲霧之中,一切落空。
伏匣怒目圓睜的模樣消失了,一股落魄的苦楚掛在臉上,老和尚低聲道:
「我一路言辭犀利,咄咄逼人,處處壓你、嗔你,以激烈偏執教義斥你,竟然不能叫你生起半點怒意,倘若你心有忿忿,顯相帝剎子必落你身。」
「於是我以勢壓你,以威逼迫你,憐愍法軀光彩恫你,倘若你有一點畏懼,不須點頭,不須跟我走,顯相帝剎子必落你身。」
「你既然不怒不懼,我遂慟哭流涕,以哀色動你,請你將教義廣傳天下人,端坐天雨曼陀羅華教化眾釋,倘若你有一點心念,顯相帝剎子必落你身。」
空衡面上的光明依舊,四周的離火漸漸淡了,琉璃色彩從伏匣的法身上飛出,老和尚用一隻手撐起了明關,法力運轉,兩眼中琉璃色滿,徑直走出了離火。
憐愍法軀真正運轉,伏匣此刻推倒『煌元關』連一根指頭都不需要,無盡的離火則如同他的資糧,越是焚燒越顯得他的軀體五光十色。
伏匣低聲道:
「可你不動搖。」
湖上一片寂靜,一片驚懼的目光看著這位憐愍,唯有空衡溫聲道:
「諸位摩訶早試過了。」
空衡笑著看著他,老和尚則解下身上深黃色的袈裟,將之疊好,放在手心,另一隻手將純白色的長棍放在袈裟之上。
他收拾好這兩樣東西,將之憑空放在半空,雙手合十,恭聲道:
「老衲既然來此魔土,不曾想過歸去,有三樣寶物贈法師。」
「第一是【玄匣虎紋袈裟】,乃是戴角虎所化,神妙莫測,可以化為猛虎驅策,能吞諸物,尋常修行者不可敵。」
「第二是【妙白真玉伏魔棍】,乃是寶器,降妖伏魔無數,玄煞沖天,一棍可以開山斷流,所殺妖孽不敢伸冤。」
空衡皺眉,面上的五色華光不斷流轉,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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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北伏魔道統,空衡不能取。」
這老和尚頑固異常,根本不接他的話,雙手合十抵在胸前,赤裸的上半身光輝閃閃,先是向北方叩拜了,雙目緊閉,沉聲道:
「第三是【北伏魔寺護法琉璃舍利】。」
他這話終於叫空衡動容,空衡上前一步,張嘴欲勸,可他的速度再怎麼快,終究快不過憐愍。
伏匣話音方落,一片通天徹地的琉璃光彩升起,直衝天際,湖面盛開無數蓮花,粉紅色的花瓣夾雜著各色琉璃鋪天蓋地地砸下,四周皆是華光與無限霞彩。
空衡頃刻之間就淹沒在這無數光華之中,伏匣乃是積年的憐愍,一朝自行坐化,立刻有經書之聲響徹,火宅牢獄破碎,滿地金紅。
「嗡嗡嗡嗡…」
可本應前來接應的淨土早就沒了蹤跡,一切光華和色彩匯聚凝結,通通停留在那一顆琉璃色的舍利之上。
這幻彩再怎麼樣絢麗,華光再怎麼樣通天,卻僅僅一瞬罷了,還未徹底綻放,便如同長鯨吸水一般歸入這一枚舍利之中,沒有留下半點蹤跡。
天地間的色彩收斂,唯獨一枚舍利停在空衡面前。
湖上更靜了。
這枚舍利如同指頭大小,半空中懸浮著,潔白晶瑩,側旁環繞著數圈彩光,形成種種幻象,兩邊的蓮花放出陣陣芳香的氣息。
空衡靜靜地看著眼前的舍利,將之握在手心收起,黑紅色的晚霞披在他身上,湖上的光線暗得出奇。
伏匣的死如同大江上被李玄鋒射死的那十二名法師,除了舍利,僅僅是落了一陣花雨琉璃、開了些蓮花罷了。
而願意為空衡現身接應的淨土在伏匣身死時沒有半點反應,連一點金光、一聲鐘響也沒有,天邊只有紅蒙蒙殘陽。
直到李曦明駕光過來,這才有一點天光披在空衡身上,細眼和尚如夢初醒,面上流淌的五色華光退下去,無限光明也暗淡了。
他又恢復到原先溫和客氣的模樣,神色有些暗淡,溫聲道:
「給曦明添麻煩了。」
「這是哪裡話!」
煌元關天光薈萃,周邊的修士是看不清的,唯獨李曦明在旁邊看得清楚,神色複雜,滿心感慨,低聲道:
「法師如今可好。」
「並無大礙。」
空衡認認真真地答了,手中捧著那袈裟與長棍,輕聲道:
「只是,我與貴族的緣分,如今盡了。」
李曦明早有預料,閉起雙目,咬了咬牙,空衡向他行禮,愧聲道:
「曦峻出事之時我便該離去,可是我心中自責,想要多看護一二,沒想到如今差點害了貴族,實在是空衡的不是!如今已經非走不可,須去週遊天下,以證我道。」
「空衡前輩…」
李曦明還未多說什麼,滿腔的話語已經被空衡的笑容堵進喉嚨眼裡,他低聲道:
「法師還請見一見我大父,再行離去不遲…法師在我家中這麼多年…長輩們都甚是敬佩…周巍還在外頭…不能見上一見…」
空衡輕輕點頭,李曦明的聲音絮絮叨叨,竟然與李玄宣有些相似,叫和尚眼前模糊了。
他一邊往青杜山上落去,一邊回首看了看伏匣隕落時叩拜的北方,手中的舍利則越發灼熱。
燦爛金霞早就消失不見,飛翔的孔雀無影無蹤,老和尚看的比生命還重的一切——包括金池、信徒,也如一陣風吹過般消失了…
湖上一片黯淡,琉璃撒在水裡,只留下暗沉沉的天色和一枚半死不活、沉在雲里的太陽。
……
東海。
夜色正濃,海礁上矗立著烏黑玄石打造的宮殿,宮殿本身不大,烏黑色的殿身與礁石一般無二,正面對著北方。
浪花飛濺,淹沒宮殿前的台階,一雙藍盈盈的精美靴子踏在階上,主人蓬髮如赤,一身金衣如同鱗片一般閃閃發光,碧色瞳孔望向遠方。
這男人身後則跟著一少年,衣冠平整,側身立在他身後,金衣男人低聲道:
「合雲,那是怒目四魔帝剎…」
東方合雲抬起眉來,眼睛同樣望向遙遠的北方,天邊孔雀飛舞,金池噴涌,淨土在天際浮現而出,東方合雲行禮答道:
「大王,釋修集眾成道,摩訶之位乃是法相的果位衍化,非仙人是欺瞞不得的。」
「如今摩訶位感應,欲要顯相帝剎子降世,忿怒縱使有千般本事,行假死之道,也做不到這一點,祂必然身死了。」
若是李曦治在此,定然能認出金衣男人就是當年的穆海龍王東方長穆,乃是龍君之子,貴不可言。
這紫府妖龍聽罷,點了點頭。
東方合雲遂道:
「淨盞當年被【金橋鎖】掣住,又被上元真君所殺,存活的可能太小,怒目四魔帝剎是否身死,不過是順帶的…六相還是想試一試忿怒道統背後的那位法相如何了。」
「只是看如今的模樣,送到了嘴邊的肉都不肯動彈,還能讓那古釋脫身,看來這位法相的狀態著實不佳。」
「其實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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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長穆輕聲道:
「落霞與幽冥都沒有反應,江南也興趣缺缺,恐怕早就知道法相不會回應,這事情的起因,其實是那古修修為越高,有人不願他留在江南。」
「而忿怒顯相之人算出有機可乘,如同聞著血的蒼蠅過來,又一次徒勞努力去喚醒法相,勸來摩訶。」
東方合雲欠身,作讚嘆狀,輕聲道:
「大王所言甚是。」
東方長穆輕聲道:
「畢竟…時代早已經變了,當今天下釋修自有一席之地,眾修對釋修頗有忌憚,怎能隨意讓一位古釋在江南修行?倘若一夜之間頓悟,平地悟出來個釋土,籠罩整個江北,豈不是還要再打一仗?」
東方長穆笑了一聲,低聲道:
「昔年仙道自滿,任由釋修在各宗求道,結果『華炁』果位被蘇悉空偷偷證去,十二炁少了一炁,惹得幾位仙人都變了臉色…這可是前車之鑑!」
「正是…」
東方合雲恭聲答了,東方長穆則低聲問道:
「狐屬如何答覆?」
東方合雲拱手作答:
「大黎山派了素心狐前來,已經同鼎矯殿下聯繫上了,並無大礙。」
「喔,白龍祧!」
東方長穆面上流露出些玩味的笑容,在漆黑的大殿之前踱了一步,雲中隱隱傳來雷霆之聲,這紫府大妖輕輕搖頭:
「也是應該的,畢竟紫霈把東西給備海龍王…」
東方長穆等了片刻,終於有一道流光破空而出,在半空中顯化為一狹目女子,掃了一眼,沉聲道:
「長穆,該動身了。」
東方長穆哈哈一笑,輕輕揮手,眼前的太虛轟然破開,呈現出一片通天徹地的紫色,籠罩在無邊無際的太虛之中。
此地的太虛跳動著無數閃電,仿佛要凝聚成海,東方長穆一邊運起神通抵禦雷電,一邊低眉望向遠方的淡紫色洞天。
東方長穆問道:
「人可都齊了?」
「自然。」
這龍女點頭道:
「我等行事不比人屬那般彎彎繞繞,又是神通牽引,又是大勢布局,管那些修行了雷法的人怎樣,幾個紫府妖王派出去捉就是了。」
她隨口道:
「不過一刻鐘,統統抓齊了,一併丟到洞天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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