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病 120.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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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貴病

    一個月之後,揚州城裡的首飾鋪子流光閣重新開張,門外的爆竹聲過後,夥計揭匾,題字的是揚州城裡的名妓,富商,官員紛紛光臨,引得百姓越聚越多,紛紛猜測這流光閣的東家是誰。

    鋪子後頭,綺羅一身杜若色的羅衣,臉上戴著面紗,正在寫東西。月三娘喜滋滋地小跑著進來,握著兩個拳頭揮了揮:「綺羅,爆滿!生意好得不得了。那個安安姑娘白拿了一套首飾,十分歡喜。孫員外拿著那串給孫老夫人的佛珠,也是高興地回去了。」

    綺羅「嗯」了一聲,臉上並沒有什麼喜色。

    這一個月來她總是這樣,好像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店鋪裡面,沒有任何事能讓她開心。

    &看,她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月三娘讓開了一些,從她身後走出一個人來,手裡抱著包袱,興奮地叫道:「小姐!」

    綺羅聞言抬起頭,看見是寧溪,表情終於起了波瀾:「寧溪?你怎麼來了!」

    &姐!」寧溪丟了包袱,撲過去抱住綺羅,忍不住哭了起來,「您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綺羅抬手拍了拍她的背,抬眼詢問月三娘,月三娘嘆了口氣:「大火的那晚,這丫頭估計被下藥了,睡得很死。她醒來還以為你死了,吵著要見你的屍體一面,被關起來了。後來侯爺從邊境來了一封信,好似因你之事向郡主責難。郡主知道沒有再隱瞞你死之事的必要,就對外說你的急病死了,順便把伺候你的人都打發了。這丫頭找到施夫人那裡,要她為你做主,這才知道你還活著,匆匆忙忙找來了。」

    綺羅只覺得百感交集,她的存在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抹去,還真是諷刺。不過這樣,也好。

    這一個月她特意想撇清與過去的關係,也沒想著聯絡故人,只是給在青州的郭雅心偷偷去了一封信。寧溪抬頭,看著綺羅問道:「小姐為何要戴面紗?」

    月三娘連連擺手,卻來不及阻止。綺羅把面紗摘下來,她的右邊臉一塊地方,因為長了新肉跟舊肉絞在一起,變成了縱橫溝壑的疤。寧溪捂住嘴巴,驚叫道:「小姐,您的臉!」

    綺羅淡然地蒙上面紗:「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沒事,最難捱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寧溪還要說話,月三娘連忙插話道:「我聽說侯爺他們打了勝戰,已經攻到了西夏的王都,武烈皇帝出逃了。本來原定計劃是三個月,現在時間整整縮短了一半!相信過不久,他就會來接你了。」

    &我?」綺羅苦笑,「三娘剛才不是說了嗎?這世界上,已經沒有朱綺羅這個人了。」

    月三娘怔住:「怎麼,你打定主意不回京城了?施夫人只是讓你在江南暫避,怕那些人又有什麼歪主意……侯爺回來,就不一樣了呀!」

    綺羅提筆寫字,語氣堅定:「不僅不回,我也不會再見侯爺。更別說我容貌盡毀,無法再面對他。」她本就沒有打算可以跟著他一生,有這些日子的回憶,於她來說餘生也足夠了。他當初娶她,正是因為她的容貌,如今連這個都沒有了,又沒有了孩子,他們之間的愛該如何去維繫?日子久了,他難免不生出厭惡,另尋他歡。與其那樣,倒不如就此別過,各自開始人生。

    痛,不過是暫時的。綺羅最近反覆在想施品如的話,她不想做井底蛙,不想依靠男人過一輩子,她有自己的人生要去走。她也不想再做一個毫無還手之力,任人搓揉的女人。前世的她和今生的她,活到現在都沒有什麼區別。

    &你這是何苦……」月三娘知道綺羅看著柔弱,實際上固執得很,做出的決定,很難更改。

    兩個月後,武烈皇帝在一場戰役中被流矢所傷,不治身亡。李寧令本要擁立長兄為帝,但西夏太子入道太深,以至於走火入魔,西夏國相提議擁立李寧令為新的西夏皇帝,滿朝文武見手握實權的國相如此,便紛紛效法,西夏新主誕生。但西夏經此內戰,元氣大傷,主動割讓邊境五座城池,與中原修好。

    林勛得勝,班師回朝,沿途百姓歡呼跪拜,聲名鼎盛。真宗皇帝大喜,在宮中設宴為林勛慶功,卻遲遲不見正主。童玉著人去侯府盤問下人才知,林勛根本沒有回家,交了帥印之後,獨自離京了。

    江南的夏季,酷熱難耐,陵王府守門的家奴人手執一蒲扇,輕輕搖著,沒防備一匹黑馬衝到府門前,馬上的人翻身而下,二話不說地闖府門。有眼尖的門奴看出是林勛,嚇了一跳。這位爺剛打了勝仗,難道不是應該在京中受賞受封的時候嗎?

    林勛進得門中,徑自往陵王的書軒走去,沿路的人見他走路如風,來不及看清是誰,人已經走遠了。到了書軒外頭,玄隱攔阻,林勛直接跟他動起手來。陵王聽到動靜出來,手裡還握著一卷書:「你們倆這是做什麼?玄隱,住手。」

    玄隱依言收手,林勛卻一掌擊向他的肩膀,將他逼退幾步。

    &在哪裡?」林勛直接問陵王,陵王卻裝不知:「你說何人?」

    &父何必裝糊塗?我問綺羅在哪裡!」林勛急聲道。因為動作牽扯到了身上的傷口,他的面色白了白。這一路南下,他幾乎每天只睡兩個時辰,此刻整個人又黑又瘦,眼睛下面都是青影。

    &受傷了?」陵王近前問道。

    &只想知道綺羅在哪,舅父快說!」林勛忍著身上的痛催促道。

    &你跟我來吧。」陵王吩咐玄隱,「備馬車。」

    透墨騎的馬哪裡比得上疾風的速度,他帶著人趕到的時候,疾風正被晾在王府的門口曬太陽。他詢問了門奴才知道,陵王帶著林勛往城外去了,連忙又去追趕。


    林勛的心中又緊張又興奮。他幾天幾夜沒有合眼,本來應該十分疲憊,可是想到快要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人,提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他要如何安撫她?或者是要如何告訴她,他的歉意和相思之情?

    馬車終於停下來,這是一片竹林,陵王讓林勛下了馬,率先往竹林的深處走。越走竹子越多,竹氣越濃,外頭的酷熱好像都沒有影響到這裡,分外清涼。

    走著走著,前面出現一座墳冢,並不華麗,只是一個土包,前面立著石碑。林勛不知道陵王把他領到這裡來幹什麼,不解地看著他。陵王低聲道:「勛兒,你要見的人就在這裡。」

    林勛看了看四下,直到看見碑上所刻之字,猛地後退一步。朱紅的大字刻的是綺羅的名字,碑前還擺放著祭祀用的供品。林勛搖了搖頭,猛地衝上前跪在碑前,用雙手扶著石碑,用力地盯著碑上的字,好像要把字看穿一樣。

    陵王在他身後說:「那場火她並沒有倖免於難,身上多處燒傷,容貌盡毀。到了我這裡之後,我雖細心照顧,奈何她全無求生意志,半個月前傷病纏身,還是去了。勛兒,是舅父對不起你。」

    林勛如遭雷擊,愣了半晌,才顫抖地伸出手,卻不敢碰碑上的字,心痛得仿佛無法呼吸。他的皎皎,死了?!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他下意識地吼道:「不!我不信!你一定在騙我,這不是真的!」說著他猛地起身,差點沒有站穩,陵王連忙伸手扶了一下。林勛推開他,噗通跪在墳的旁邊,不由分說地徒手挖起土來。

    陵王想去拉他:「你這是做什麼?」

    林勛揮開他,不管不顧地挖了起來,面目猙獰。陵王背過身去不看。等透墨趕到的時候,林勛的身邊已經堆起了一個小土包,他的雙手滿是泥和血,卻還在固執地往下挖。透墨看了墓碑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震驚之餘,也幫著林勛挖。

    泥土裡漸漸呈現出一個烏黑的棺木,林勛跳進坑裡,一掌拍向棺蓋。棺蓋移位,露出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雙手交疊在胸前,烏髮鋪散在身下,臉上戴著精緻的面具。

    林勛幾乎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還是鮮活的,伸手要去揭面具,陵王道:「別動!你可知她為何死後還要戴著面具?就是不想讓人看到她燒毀的臉,女子都是愛美的。你若愛她,就尊重她的意願。」

    林勛的手在面具上方握拳,又緩緩地收了回來。他看到那雙手,手指纖細,如蔥白一樣,大拇指上還戴著自己那日離家摘給她的扳指。面具之下的睫毛又長又翹,就像以往無數次她睡著的時候,他凝視的睡容。林勛所有的信念在一瞬間都被擊潰,他甚至無法站穩。因為他知道躺在這裡的人,的確是綺羅,他不會認錯。

    &皎,我回來了,你為什麼不等我回來!」林勛情緒激動地撲向棺木。透墨回過神來一把抱住他的腰:「主子,主子你千萬要冷靜!」

    &冷靜不了!」林勛的手拼命抓著棺沿,看著裡面躺著的人,發出悽厲的哀叫,那叫聲如鴻雁哀鳴,聞者無不動容。

    &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為什麼要把你一個人留在京城,我為什麼要去打仗。是我害死了你,都是我……」林勛喃喃地重複著,用頭重重地磕著棺木,很快上面留下一道血跡,透墨怎麼都攔不住,向陵王求救。陵王道:「你別攔著他,不發泄出來,他會瘋的。勛兒,逝者已矣,你節哀吧。」

    林勛忽然停住,轉身拔出透墨腰上的劍,正要刺向自己胸膛的時候,斜刺里衝出來一個人,狠狠地往他臉上揍了一拳。林勛本就受傷,此刻萬念俱灰,整個人都倒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劍也落在身旁。

    他抬起頭,看到陸雲昭站在光影里,胸膛劇烈起伏。那一拳幾乎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陸雲昭吼道:「你有什麼資格去死?你以為到了地底下,她就會見你麼?是你的母親親手將她推向了敵人的險境,那些害她的人一個都沒有得到懲罰,而你這個懦夫,竟然只想到了死?」

    林勛仰天大笑,淚水從他的眼角洶湧落下。剛剛還晴天艷陽,此刻忽然電閃雷鳴,烏雲滾滾。

    他求死,竟然也不能。她不會見他麼?是啊,他還有什麼顏面去見她!

    透墨從來沒有見林勛哭過,震撼之餘,又看了眼靜躺在棺木中的人,心中無限唏噓。

    陸雲昭默默地走到棺蓋前面,吃力地把它蓋好,伸手輕輕摸了摸。活著的時候,他要避諱,與她保持著距離。她死了,他終於可以碰一碰她。其實他比林勛更早離京,卻沒有林勛來得快。他以為綺羅在揚州好好地活著,那他看一眼知道她無事就好。哪裡想到來了這裡,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

    早知道,當初應該不要功名利祿,帶著她離開京城,遠離是非。那麼也許現在,她還好好地活著。

    林勛忽然側身,吐出一大口血,然後整個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子!」透墨連忙蹲下身子,扶起林勛,解開他的衣服,旁人這才發現裡面亂七八糟地纏著很多紗帶,此刻都滲出血,像是傷口裂開了。「他受了這麼重的傷,你怎麼不早說!」陵王連忙叫人來把林勛抬到馬車上,送回府里治療,又讓陸雲昭留下來把墳重新填好。

    林勛的傷勢很重,又因為沒有好好休養,簡直是雪上加霜,揚州城裡的大夫都束手無策,都道是恐怕只有京中的太醫能治。

    最後,由王大夫和另外一名大夫護送,用最快的官船,一路護送著林勛回京。京中得到消息,真宗皇帝亦是派出了最好的太醫,甚至還親臨侯府,親自坐鎮。

    太醫院院正跪在皇帝的面前說:「侯爺傷勢太重,加之悲傷過度,毫無求生意志,臣恐怕……」

    &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定要把他醫好,否則整個太醫院都給他陪葬,你聽到了嗎!」真宗皇帝狠狠地拍了下身旁的几案,院正很少見皇帝如此大怒,不敢再忤逆,連聲應是,又進去搶救了。

    嘉康郡主跪在門外,心中擔憂林勛,又不得進來,一直哀求著皇帝,皇帝卻無動於衷:「勛兒定不想見你!」

    &兄,您就讓我看一眼吧?他是我的兒子呀!」嘉康磕頭哭道。

    皇帝怒道:「你的兒子?他是朕的兒子!朕的兒子被你害得快要沒命了,你還有臉在這裡哭!」

    嘉康驚愣住,皇帝已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再也不想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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