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嬸這個年紀的老人,說起話來邏輯已經不是很清晰了,絮絮叨叨、瑣瑣碎碎,都是想到哪說到哪。
大概的內容就是魏玉芝的丈夫在九幾年的時候下崗了,沒有新的來錢道,家裡存款所剩無幾,眼看就要揭不開鍋了,她的丈夫也不知怎地就鬼迷心竅去偷了輛摩托車。賣了摩托車錢還沒等捂熱乎呢,就被警察給抓了。最後判了五年還是七年,徐嬸也記不太清楚了。
丈夫蹲了笆籬子,魏玉芝獨自帶著兩個還在讀書的女兒,日子更是沒法過下去了。
那個時候街(讀:該)里開了許多按摩院和歌舞廳,不要求學歷,也不要會啥技能,只要長得年輕漂亮豁的出去就能掙錢。
那個時候正值下崗大潮的高峰期,很多人家都是突然一下子就斷了進項。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一些還算年輕漂亮的小媳婦,就去街里干起了按摩、陪舞的行當。而家裡的男人找不到活干,乾脆就理直氣壯的吃起了軟飯,當起了專職司機。到點了就騎著自行車把媳婦送過去上班,然後在外面等著下班,再把媳婦接回家。
那個時候干那種行當也的確是賺錢,運氣好一個晚上就能賺到好幾百塊,都快趕上原來上班一個月的工資了。
最開始的時候,那些小媳婦還知道害臊,旁人問起來的時候還遮遮掩掩的。可慢慢的周圍的鄰居都窮的要吃不上飯了,這些人卻是整天吃肉喝酒的好不快活,讓人看得眼睛發紅。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時間久了,這種事慢慢也就被揭開了。
知道了來錢的道,一些被逼急了家庭,甚至是妯娌、姑嫂、母女同上陣,一起去當了按摩女、陪舞女。
有些人家畢竟是要臉面的,不好意思在本地干,於是就組團去別的城市。
那個時期,人們口中最常被提起的一句話就是——笑貧不笑娼。
於是乎,長得還算漂亮的魏玉芝就順理成章的去維納斯歌舞廳,當起了陪舞女。
有一年冬天,魏玉芝的大女兒不知怎麼地就丟了,怎麼找都找不到了。自那以後,魏玉芝就變得有點神神叨叨滴,也不去維納斯跳舞了,整天窩在家裡也不出門。過了一段時間,她丈夫被提前放了出來,得知大女兒丟了,就把魏玉芝打了一頓,然後魏玉芝就瘋了。
她丈夫也因為故意傷害又去蹲笆籬子了。
魏玉芝瘋了,小女兒年紀又小,全靠住的比較近的三姐照顧她。
她三姐是在街里做按摩女,晚上去上班,白天回家補覺,所以多數時間其實都是三姐家的閨女,也就是張麗去照顧魏玉芝母女。再就是跟前的鄰居有時候也能幫著搭把手。
如此過了幾年,魏玉芝的三姐染上了性病,沒幾個月就死了。沒過多久,她老公大冬天喝多了,在雪地里睡著凍死了。
張麗那時候剛好成年,被逼的沒了法子,就也去維納斯做了陪舞女,養活魏玉芝和自己表妹。
又過了一段時間,魏玉芝瘋的越來越厲害,整天光著身子到處跑,有時候好幾天都找不到個人影。張麗乾脆就把表妹給送走了,讓魏玉芝自生自滅。
也不怪張麗心狠,那個時候連好好的大活人都顧不過來,哪有多餘的心力去管一個瘋子。
又過了幾年,老城區開始塌陷區拆遷。大多數人都搬去新城區住樓房了,原本繁華的街里也漸漸沒落,那些商鋪或是搬去新城區,或是乾脆直接倒閉不幹了。
納愛斯歌舞廳的老闆據說是掙夠了錢,直接移民國外享福去了。
張麗也帶著幾個小姐妹去了外地掙錢。
而瘋瘋癲癲的魏玉芝,卻是跑到已經廢棄的納愛斯歌舞廳裡面住下了。
去年的時候,張麗突然回來了,找人把老房子收拾過後,就此住了下來。
徐嬸也只以為是這孩子錢賺夠了,回來落葉歸根了。
後來張麗知道魏玉芝待在維納斯的廢樓里,從哪開始就每天去給她送飯。還有就是劉宗跟魏玉芝家也是鄰居,張麗小時候管劉宗叫二叔,關係也是不錯。劉宗沒兒沒女,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張麗看著他可憐,就每天也給他帶一份飯。
徐嬸知道的也就是這麼多了。
一直聊到快中午的時候,徐嬸談興正濃,便要顧清留下來吃午飯,下午接著嘮。
顧清卻是婉言推遲,說自己還要抓緊時間查案子。
離開徐嬸家,顧清坐在車子裡面,將剛剛得到的信息進行整理。
張麗自己講述的經歷和徐嬸所說有一點點出入,不過大體上還是能夠對的上的。
在徐嬸講述的內容里,顧清發現了三個關鍵的地方。
第一,大女兒丟了以後,魏玉芝的反應有些反常。女兒丟了不應該是報警,然後發動親戚朋友四處尋找嗎?總歸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而從魏玉芝的表現看起來似乎已經篤定大女兒不是丟了,而是死了。整天窩在家裡不出門,也許不是因為傷心難過,而是被嚇到了。
第二,舊城區有那麼多的廢棄樓房,瘋掉的魏玉芝為何偏偏選中維納斯作為棲身之地?那裡對她而言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第三,張麗曾經在維納斯做過陪舞女,而黃誠是維納斯的打手,兩人那個時候應該就已經認識。可在張麗的供詞裡卻是對此事隻字不提,她為什麼要隱瞞這個信息?
坐在車子裡面思考了一會,顧清打開車門下車,重新敲響了徐嬸家的房門。
「噯,咋回來了,落啥東西了嗎?」
徐嬸疑惑的問道。
「沒落東西。徐嬸,你有張麗家的鑰匙吧。」
顧清問道。
「嗯,有啊,咋啦?」
「我想去張麗家裡去看看。」
「你就去唄,鑰匙就擱窗台上的磚頭下邊壓著呢,你自己去就行。你是警察,還能怕你偷東西啊,呵呵呵。」
徐嬸呵呵笑著說道。
顧清只能笑著解釋道。
「按照規定,警察必須徵得戶主的同意,並在戶主的陪同下,才能對戶主的私人住宅進行搜查。張麗走的時候把房子臨時交給徐嬸你看管,你現在就算是半個戶主。所以,只能麻煩你陪我去一趟了。」
「那…行吧,得去多長時間啊,要是時間長我得把爐子裡的火壓一下。」
「我幫你,我小時候壓過爐子。」
聽到壓爐子這個詞,顧清被勾起了兒時的回憶,頓時來了興致,想要試試看這份手藝是否有所生疏。
東北平房沒有集中供暖,天冷的時候只能燒火炕來取暖、做飯。而那個時候收入普遍不高,煤炭又貴,因此白天不做飯和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會將摻了水的煤泥填入爐子裡面。摻水的煤泥被高溫烘烤後會在炭火表面形成一層又厚又硬的煤殼,這樣就會隔絕炭火與空氣接觸,從而起到延緩煤炭燃燒速度的作用。
說白了,就是在困難時期為了省錢想出來的小妙招。
壓爐子是一項技術活,水和煤泥的比例,往爐子裡面填多少都是學問。
如果爐子沒壓好,輕則爐火越燒越旺,本來是想省錢的結果卻是造成了浪費。最嚴重的情況是會導致一氧化碳中毒。
在顧清小的時候,基本上每年都能聽說有的人家睡覺前爐子沒壓好,結果第二天被鄰居發現全家都悶死了的慘劇。
這麼多年過去了,顧清壓爐子的手藝竟是沒有半點退步。只用了最少的煤泥就將爐火給壓住了,等到徐嬸回來需要用火的時候,只需要用爐鉤子捅碎上面的那層煤殼,爐火便會立刻旺盛起來。
幫著徐嬸壓好了爐子,鎖上屋門、院門,二人去到距離不遠的張麗家的老房子。
從窗台的磚頭下拿出鑰匙,打開房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屋子裡竟是比外面還要冷一點。
「小麗當時也沒說啥時候回來,我尋思省點煤,就一直沒燒爐子。」
徐嬸不好意思的說道。
現在天空中飄落的雪花已經從小雪變成了鵝毛大雪,東北人都知道,下大雪的時候一點都不冷,等到啥時候雪停了,北風一起,那時候才是真能凍死個人。
屋子裡面的寒氣反倒是讓顧清精神了許多,跟徐嬸大致說過自己都要幹什麼之後,便開始了行動。
上次抓捕張麗的時候,那個裝滿名牌化妝品的抽屜,給顧清留下了深刻的影響,就從那裡開始吧。
其實來張麗的家裡搜查,也是顧清的臨時起意,沒有明確的目的和目標,就是下意識的想要過來碰碰運氣。
打開抽屜,將裡面的化妝品一樣一樣的拿出來,擺放在桌面上。然後再將每個瓶子擰開,盒子打開,看看裡面的東西。
直到這個時候,顧清才想明白自己為什麼過來。
當年劉宗用照相機拍下了維納斯歌舞廳里的罪證,如果自己是劉宗的話,為了保險起見,肯定會將底片拷貝一份藏起來。即便是後來妥協了,卻也不會傻到把所有底牌都交出去,說不定還藏著一份呢。
而這種東西藏在自己身邊肯定不安全,整個煤城市能信得過的人也只有天天給自己送飯的張麗了。
說不定,就交給張麗保管了呢。
當然,所謂的拷貝底片是否存在還是個未知數,就算沒找到,至少也排除了一種可能不是。
將抽屜里所有化妝品瓶子、盒子都打開看了一遍,沒有發現藏起來的膠捲之類的東西。
屋子裡的陳設非常簡單,除了這張被當做化妝檯的木桌外,就剩下火炕上的炕櫃了。
炕櫃裡裝著被褥,還有換洗的衣物。顧清將被褥和衣服都拿出來後,又在炕櫃地面發現了幾本老式的相冊。
被褥和衣物都散發著淡淡的香味,顧清沒有這方面的興趣和愛好,只是大概檢查了一遍就塞回到炕櫃裡。
然後在冰冷的炕沿上坐下,開始翻看那幾本相冊。
相冊夠老,裡面的相片也夠老,甚至還有許多黑白照片。
至此顧清已經基本放棄尋找所謂拷貝底片的希望了,畢竟劉宗不至於傻到將照片洗出來保存這種愚蠢的行為。
之所以要翻看照片,也只是想讓多年前的那些人的形象,能夠在腦海中更具體、更真實一些。
比如已經瘋掉的魏玉芝。
還有就是…魏大明說臘月二十六那天在走廊里遇到剛借來照相機的劉宗,劉宗當時說快過年了,想給家裡人照張全家福。
按照時間推算,劉宗應該是初七的晚上潛入維納斯偷拍證據,那麼過年的那段時間沒準真就像他說的那樣,跟家裡人照了全家福呢。
張麗家和劉宗家是鄰居,兩家的關係也挺好,給鄰居家的小孩照幾張照片,也是很合理的嘛。
那個時候照相機算是奢侈品,普通人家好不容易撈著一次,還不得可勁照。
顧清一邊想著,一邊緩緩翻動相冊。
看到這些老照片,一旁的徐嬸也頓時來了興致,指著一張張或彩色、或黑白的照片,介紹這是誰誰誰,那是誰誰誰,後面的房子是誰家的等等,語氣中充滿了喜悅和感慨。
「你看,這就是魏老五,長得好看吧。沒結婚的時候,魏老五老招風了,長得好看,會打扮,還會跳舞,跟前的那些年輕小伙全都稀罕她。後來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打錯了,竟然跟賀驢子結婚了。前幾年聽說賀驢子擱笆籬子裡頭得了肺結核,死了。唉,這圈人就沒幾個有好命的。」
「哎呦,這咋還有我的照片呢。這是啥時候照的呢,我咋一點都沒印象了。你看我年輕時候長得也還算行吧,跟魏老五是比不了,但也沒差太多。哎呀,那個時候我爸還擱礦上上班呢,雖然日子過得也不富裕,但就是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那時候真好。」
「哎這張,左邊扎著兩個麻花辮的就是小麗,她那時候應該是十六,還是十七,唉,記不大清楚了。最右邊的這個就是魏老五的大姑娘,就是丟的那個。前面這兩個小一點的,女孩是魏老五的小姑娘,男孩是老鄒家的小孫子,好像是叫什麼鄒…鄒平。後面站中間的小子是劉宗的侄兒,劉茂。我告訴你這小子整天傻乎乎…」
徐嬸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顧清卻是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他只覺得頭皮發麻,一股寒意正沿著脊梁骨往上竄,全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間炸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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