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擷芳殿內,張苑近來有些神思恍惚。
他的精神狀態很差,經常發呆,就算常侍太子身邊,也容易神遊天外,心中所想所念,都是當日張氏兄弟對他說的那番話。
張苑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一旦上了張氏兄弟的賊船,就下不來了,所以他現在必須要找到新的靠山,才能化解眼前的危機。
張皇后是提拔和重用他的人,本可作為靠山,可惜張皇后對丈夫的諸多限制舉措,還有在張苑面前表現出對皇帝身邊其餘女人的那種狠辣,讓張苑感覺到張皇后是個極度危險的人物。
再加上張氏兄弟跟張皇后是一家人,張氏兄弟說過他能得重用完全是他們舉薦的功勞,這讓張苑心懷憂慮。
若是張苑跟張皇后坦誠張氏兄弟不軌的企圖,張皇后很難站在他一邊,因為在張皇后眼中,自己只是奴才,張苑不能背叛主人,而他的主人中自然也包括張皇后的娘家人,也就是張皇后的兩個弟弟。
思來想去,張苑能投靠的其實只有皇帝或者太子。
天下都是皇帝的,他只是皇宮裡的一個閹人,皇帝就算信任,也是張永、蕭敬等一干有名望的老太監,他張苑年歲是不小了,可在宮裡的資歷實在太過短淺,他沒幫皇帝做過什麼實事,甚至皇帝察覺到他是張皇后派到身邊監視的人後,對他還有幾分成見,而後張皇后才不得不將他打發來照看太子。
現在張苑能倚重的,其實只有太子朱厚照。
本來張苑對太子登基充滿期望,以為能飛上枝頭變鳳凰,誰知最後關頭皇帝轉危為安,讓他去弒君他沒那膽量,但又不知皇帝幾時會駕崩,心中愈發不安,因為近來太子對他的態度很是冷漠。
朱厚照這些天心情同樣低落,每天上課都無精打采,東宮講官所講學問,他基本是左耳進右耳出,跟以前課堂上睡覺玩耍不同,這幾天朱厚照基本都是發呆,課後也無心玩耍,整個人突然變得沉穩起來,但其實是對未來感到迷茫。
「如果父皇真的駕崩了怎麼辦?我來當皇帝,以前覺得挺好,能管著全天下的人,讓他們聽我的,我想玩什麼玩什麼,可現在看起來根本不是這樣子。」
朱厚照腦子裡閃過諸般念頭,「我不會治國,什麼軍國大事我一概不懂,還有那個什麼韃靼人,並不是派出精兵良將過去就好像霍去病、衛青一樣趕著韃靼人像兔子一樣滿草原蹦躂,如果跟祖父一樣在土木堡失敗了怎麼辦?另外要是父皇駕崩,什麼國庫、六部、通政司衙門,我一概不明白啊……」
「劉少傅和謝先生他們是挺好,可父皇讓他們當顧命大臣,分明是管著我,好像是他們來把持朝政,如此一來我豈不成傀儡了,萬一劉少傅他們篡位我該怎麼辦?我跟母后可是孤兒寡母。宋太祖不就是陳橋兵變從後周柴家手裡奪取的江山?趙匡胤死後,卻又被他兄弟篡奪了皇位……」
朱厚照對於朝堂之事一知半解,對於朝中大臣誰忠誰奸根本就沒有概念,只是一味擔心老爹死了沒人撐腰,朝廷上下的事他心裡又沒底,以前一直想當皇帝,可這會兒卻沒了那底氣。
朱厚照畢竟只是個心智未成熟的孩子,就算偶爾對父母有所抱怨,真到父親臨終,他便醒悟過來……哦,原來我沒了老爹的庇護,就算當上皇帝也很危險啊。
「太子,這篇文章,您昨日回去可有溫習?」
當天上課的是左諭德楊廷和,當楊廷和問出問題時,朱厚照只是傻愣愣地抬頭望了他一眼,就好像傻掉一樣,低下頭繼續發呆。
楊廷和對此一籌莫展,以前太子在課堂上不睡覺已是很給面子,現在好歹在聽講,只是聽沒聽進去另當別論。
既然太子不想跟他互動,楊廷和只能繼續講下去。
對於東宮講官來說,自說自話早就成為習慣,要說課堂上朱厚照跟哪位講官互動比較多,經常熱心聽講,也只有在沈溪所上《二十一史》的課時。因為沈溪所講大多數不是歷史,而是白話文故事,講的內容都是朱厚照喜歡聽的。
後來靳貴等人嘗試用沈溪的方法來講述,可惜不得要領,因為他們所學跟沈溪的知識體系根本就不一樣。
沈溪自打接觸歷史,學的就是編年史,而且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而這時代的人學的歷史多為紀傳體,歷史內容很少能連貫成線,更別說是知道太子想聽什麼,或者是什麼內容能引起小孩子的興趣。
這天上完課,楊廷和與擷芳殿的東宮侍從官,一同從東華門方向出宮,朱厚照則繼續坐在課桌前發呆,唉聲嘆氣,侍立一旁的常侍張苑也是魂不守舍,以至於擷芳殿後廡氛圍極為詭異。
「太子殿下,陛下派老奴過來傳召,請殿下前往乾清宮,陛下要考校太子學問。」剛接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蕭敬,親自帶人過來傳話,請朱厚照到乾清宮。
朱祐樘就算在病榻上,也沒疏忽兒子的學業,他在病情稍微好轉後,第一件事就向首輔劉健交待,讓劉健去對東宮講官囑咐,無論乾清宮發生什麼,哪怕他真的駕崩,兒子登基後學業也不能有所耽誤。
若非劉健如今年老體邁都快走不動路了,朱佑樘都有讓劉健再當兒子講官的打算。
可惜弘治皇帝也意識到一點,他那些負責任的先生,現在已經是一朝重臣,輔佐他成就如今的太平盛世,兒子的學業,還有兒子將來江山的安穩,只能寄希望於兒子那些講官能跟劉健等人一樣負責和有能力。
但不是人人都是劉健、李東陽和謝遷,這三位,在弘治皇帝眼裡那是絕無僅有的大賢,這會兒朱佑樘不由懷念起程敏政來,如果程敏政沒死的話,此時內閣和東宮講官也不會如此人才凋零。
其實朱祐樘的擔心純屬多餘。
刨除沈溪這個歷史的意外因素,而今他看不上眼的東宮講官,未來也出了靳貴、楊廷和、梁儲等人,這些人雖然未作出太大成績,但至少也完成正德與嘉靖兩朝的交接,未令大明盛世的下坡路走得太快。
朱厚照以前對老爹的考核非常牴觸,就好像後世,像熊孩子這樣平日不好好學習的學生,當然不希望參加考試,因為經常會答不出題目乾瞪眼。
要說朱厚照表現最好的時候,也只有沈溪在的那段時間,沈溪會給熊孩子進行考前的突擊練習,然後教給他一些備考方略,讓他感受到這種臨時抱佛腳的樂趣。
可在沈溪走了後,朱厚照的學習再次變得刻板機械,枯燥而無趣,學了也記不住,乾脆就得過且過。
不過,經歷弘治病危一事,這會兒皇帝老爹讓他去考核,熊孩子反而有些期待,想去看看老爹的病情如何了。
沒有朱祐樘的傳召,朱厚照這些日子必須留在擷芳殿,連坤寧宮那邊都不能去。
最近一段時間,張皇后基本沒回過坤寧宮,都是住在乾清宮,衣不解帶地照顧丈夫,張皇后偶爾會讓兒子過來請安,但她不想讓兒子擔心丈夫的病情,只有在朱祐樘精神好些的時候,才會讓人把兒子叫來。
至於別的時候,朱厚照就只能留在東宮讀書,因為朱厚照脾性頑劣,張皇后自己也不放心。
朱厚照帶著張苑等人來到乾清宮外,與以往相同,依然是等蕭敬先進去傳報。
朱厚照有些煩惱,自己要見父母,居然讓個沒\卵的太監進去傳報?我可是父皇唯一的兒子,將來的天子!越想越不爽,熊孩子沒等蕭敬回話便徑直進到乾清宮,只見老娘坐在外間的椅子上,臉上帶著疲憊瞪著他。
朱厚照正要上前行禮,張皇后一擺手,指了指裡間,熊孩子這才知道原來老爹正在接見大臣。
這次朱祐樘所見大臣只有一人,且是君臣之間的單獨會見,這個人對朱厚照來說不陌生,他甚至對這老傢伙很有好感,因為跟李東陽和劉健那些老臣不苟言笑不同,這位老臣每次見到他都是面帶笑容,偶爾還會跟他說兩句話開個小玩笑。
朱厚照對這老臣頗有好感,因為此人是他一向很喜歡的「沈先生」的岳祖父——東閣大學士謝遷!
雖然朱祐樘跟謝遷是在裡面說話,不過里外只是隔著一道門,門又沒關,裡面說什麼,能清楚傳出來。
朱厚照沒多少見識,又不是從開始聽,大致聽了一下,感覺是他老爹有求於人,居然在對謝遷苦口婆心勸說什麼。
但聽朱祐樘道:「……謝先生,朕也知曉,派沈卿家往西北,會令他身處險境,但為大明江山著想,這樣的冒險是值得的,百姓的安危和朝堂的穩固比什麼都重要……朕如今時日無多,但求謝先生能夠體諒。」
「朕也知沈卿家乃是先生的孫婿,而沈卿家在娶謝氏小女之前,便已娶得妻房,朕便下旨賜予沈門謝氏為平妻,一切用度皆與正妻無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相較熊孩子的皇帝老爹,謝遷的聲音低沉許多,朱厚照就算把頭都快湊到門板上,也沒聽清楚謝遷在說什麼。
這會兒朱厚照心裡開始嘀咕:「父皇說的沈卿家,莫不是沈先生?他不是去東南沿海打海盜去了嗎,怎麼又要去西北?而且還會『身處險地』?」
「不好,如果沈先生死了,那誰陪我玩?以後我當了皇帝還想讓他什麼事不干天天給我寫武俠小說,若他死了,等我登基後誰給我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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