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自不量力跟王陵之比武,輸是必然的事情。不過朱厚照不是很著惱,因為旁邊恭維的聲音連綿不絕。
錢寧道:「……小王將軍之前跟諸位學堂學生比試,都是一招獲勝,要知道這些可都是軍中的精英……而陛下卻可以跟小王將軍打個平手,陛下功夫實在高明……」
張苑跟著胡扯:「……若非陛下有意相讓,怕是小王將軍已經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這些阿諛奉承的話不著邊際,朱厚照扭了扭手腕,舒活一下筋骨,說道:「話不能這麼說,小王將軍的本事,朕確實略有不及,看來以後得多加鍛煉,爭取下次能跟小王將軍多過幾招……沈先生,你認為朕拳腳功夫怎麼樣?」
朱厚照很希望得到沈溪的誇讚。
沈溪正色道:「陛下應勤於騎射訓練,如果只是拳腳功夫強,可無法跟韃靼人交戰……學堂傳授搏擊術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增強體魄,訓練膽識和毅力,為將來更好地領兵打下基礎。」
沈溪不予正面評價,變相是說朱厚照的拳腳功夫相當一般。朱厚照雖自負,但也知道跟王陵之比武他怎麼都贏不了,隨口誇讚幾句,就對此不再感興趣了。
「沈先生,你讓朕過來,是要召集學生,與朕和先生就前線局勢展開磋商吧?這正是成立後方指揮所的目的,卻不知這些學生是否有能力輔佐朕?」
朱厚照看著在場的軍事學堂學生,目光中全是輕視,畢竟之前三十人輪番跟王陵之較量,結果全都敗下陣來,他自然覺得這些學生都是酒囊飯袋。
沈溪道:「學生見地如何,還是要陛下親自檢驗過才知,若陛下覺得這些學生沒有資格成為陛下的謀士,不妨多徵召些人進入學堂深造。」
朱厚照好奇地問道:「沈先生,如何多徵召人手呢?京師周邊,有那麼多懂得軍事的人才嗎?」
沈溪點頭:「陛下,若您想富國強兵,必須打破成見,不能只從軍戶中選拔人才,應擴大範圍,從士子當中,挑選一些對兵法韜略擅長之人,讓他們掙脫科舉的束縛,以平民之身獲得官職,從軍報國。」
因為沈溪所說的事情,已超出大明現有用人制度,朱厚照聽到後有些迷惑,不知是否可行。
錢寧笑道:「沈大人,這軍戶自大明開國以來都是世襲,這用人制度若是改變,怕是人心不穩。」
朱厚照看向沈溪,覺得錢寧說的話有幾分道理。
沈溪搖頭:「刻舟無法求劍,制度也不應一成不變,否則陛下為何要制定強軍的基本國策?」
朱厚照立即堅定地點頭:「沈先生所言有道,如果只是從軍戶中選拔,許多將校都是世襲,官做得好歹都不影響他們吃公糧,許多人可能連字都不認識,怎能帶好兵打好仗?戰時恐怕連戰陣都不理解……」
「沈先生,你覺得從民間選拔,當以何種方式進行?難道廣布告示,讓有能力的人毛遂自薦?」
沈溪用讚許的神色看著朱厚照:「大致方式跟陛下所提類似,不過不但有自薦,還會有詳細的選拔制度,臣認為有必要舉行幾場關於兵法韜略的考試,讓所有讀書人都參與進來,如果有人在這方面表現突出,希望陛下破格准允其進入軍事學堂,且在順利通過結業考試後,由陛下親自委以軍職。」
朱厚照想了想,不知是否該答應下來。
沈溪繼續道:「陛下作為軍事學堂校長,這些學生可說都是天子門生,必然會對陛下無比忠誠。」
朱厚照一直試圖建立一套屬於他自己的班底,聽到沈溪的分析,頓時瞪大眼睛,連連點頭:
「既如此,那這件事就勞煩沈先生多費心了,朕相信有沈先生在,大明軍隊一定可以逐漸變得強大起來,那時再跟韃靼人交戰,就不必採取守勢,距離踏平草原之期不遠矣!」
言語間,朱厚照多了幾分期冀。
等有了一套完全屬於自己的班底,就不必再看前朝老臣的臉色,朱厚照覺得那時候就可以實現抱負,率領大明走向強盛。
……
……
朱厚照對沈溪的評價很高。
當對未來有了憧憬,作為皇帝的朱厚照便對沈溪的建議採取了全盤接受的態度。
朱厚照為人豁達,容易接納新鮮事物,沈溪提出的一些舉措,比之當初在朱祐樘面前提出時更容易接受。
沈溪只要說一遍,朱厚照就能聽懂,然後欣然採納。
朱厚照跟王陵之比試後,接下來就是討論軍情。
朱厚照對於自己的軍事造詣很自信,非常希望跟別人交流,證明自己見地高妙。
沈溪給他提供了這樣的機會。
可惜的是,這些軍事學堂的學生剛從京營徵調上來,見識不高,就算已經學習了幾天,也上不了台面。
這些人從未去過宣府,不了解那裡的地形地貌,不知道敵我雙方的兵力部署,也沒有跟韃靼人交手的經驗,再加上武將地位低微,讓他們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現一下,卻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說出有見地的看法。
一群人圍著沈溪事先準備好的沙盤,即便大概看懂沙盤上的山川地理形勢,也都在那兒乾瞪眼。
朱厚照問了沈溪一些事,沈溪從容回答,尤其涉及韃靼人軍力,沈溪更是如數家珍。
但當朱厚照去問那些學生時,卻沒一個能說出來。
朱厚照皺眉:「沈先生,看來不行啊,這些人……不能跟朕一樣理解戰局,讓他們當朕的謀士,是否合適?這些人要多久才能學到真本事,從軍事學堂畢業?」
沈溪道:「中低級軍官深造,主要涉及帶兵方略,做到令行禁止即可,若陛下要找智囊,則必須是久經戰陣的將帥,或者是熟讀兵書的讀書人,才可以對山川河流以及排兵布陣有比較直觀的認識……」
朱厚照無奈地道:「那意思是……這裡沒人能勝任?」
沈溪看了看在場那些校尉,這些人已經是京營里比較優秀的了,至少都認字,那些由五軍都督府舉薦上來不認字的人全都被他打發了。沈溪可不想把軍事學堂變成「掃盲班」,如果從教授識字開始,他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把第一批軍官帶出來。
但這些人就算認字,也無法跟讀書人相比。
雖然到了弘治年間,軍戶也可以考科舉,但這些人本身都有世襲的官職作為安身立命之本,少有人去考科舉,即便有,也多是考武舉,因為這比文試容易多了。
這次選拔的軍官中,沈溪特地留意之前武舉出身的那些人,尤其是武進士,現在八十名學生中有二十人是武進士。
可就算是武進士,在沈溪看來也難撐場面。
沈溪道:「陛下,萬事開頭難,如果想一步吃成大胖子,那是不現實的事情。」
張苑在旁提出質疑:「沈尚書,您這話就不對了,之前您提出,要讓陛下建立後方指揮所,但如今這指揮所只有主帥,沒有合格的謀臣,如何能為前線將士提供正確的謀略,做到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
朱厚照聽到這話,沒提出反對意見,顯然他也覺得自己可能被沈溪誆騙。
沈溪打量張苑一眼,正色道:「陛下組建的軍事指揮所,除了陛下和微臣外,還有王將軍這樣經歷過前線實戰的將領,也有英國公等老而彌堅的老帥,還有壽寧侯這樣年富力強帶領京營多年的勛貴,更有今後從士子中精心選拔的軍事學堂學生,怎能算不周全呢?」
朱厚照問道:「那今天的討論,便不能進行下去嗎?」
沈溪道:「若陛下暫時不想聽學生的意見,那臣就找一些有資歷的人來,為陛下出謀劃策。」
「哦!?」朱厚照很迷惑,「沈先生說的是誰,英國公?還是國舅?又或者是別的勛貴?」
沈溪搖頭:「陛下暫時不必驚動那些高級將領,因為兵部自身就有合適的人才,從臣這個尚書往下,有侍郎、郎中、主事等若干官員,可將這些人請來,由陛下臨場考核一下,便可知道其中是否有濫竽充數之人,由陛下對他們做出獎懲。」
朱厚照深深地吸了口氣:「這倒是個好主意,兵部作為大明主管軍事的衙門,裡面應該有不少能人異士……朕怎麼把這一茬給忘了?既然沈先生提出要考核,那就請沈先生安排吧!」
……
……
沈溪突然提出要考核兵部官員,朱厚照覺得很不錯,一方面可以在臣子面前耍威風,另一方面則可試試兵部中人是否有真本事。
張苑和錢寧卻多少明白沈溪的用意。
很顯然,沈溪想藉此番考核,對兵部有司人員進行一番整頓,或者說——沈溪趁著劉瑾不在朝的機會,開始清除異己。
劉瑾為防備沈溪坐大,在兵部安插不少眼線,收買了不少官員,如此一來沈溪有什麼動向,或者是兵部發生什麼事情,都會第一時間傳到劉瑾耳中,這也是劉瑾監控沈溪的一種方式。
現在劉瑾被發配到宣府領兵,沈溪要掌控局面,自然得先從清除異己上入手。
張苑和錢寧都在想:「還是沈之厚手段高明,把陛下帶到軍事學堂,四兩撥千斤的一招,便可在兵部形成一言堂。」
沈溪不動聲色,讓人去把兵部能排得上號的人一起叫來。
兵部侍郎熊繡和何鑒不明白沈溪為何要搞出如此大的陣仗,等沈溪來到學堂門前等候時,熊繡道:「沈尚書,您帶陛下到這地方來也就罷了,但若說將整個兵部同僚都調到這裡研討軍機,怕不那麼合適吧?」
連張苑和錢寧都能想到沈溪可能是要排除異己,熊繡和何鑒作為在官場混跡多年的老臣,自然能理解到這一層。
沈溪道:「此乃陛下所發御旨,吾等只管遵命行事便可,至於面聖后如何,本官會酌情處置,兩位侍郎請一起到裡面面聖,參與到對前線戰略的議論中。」
熊繡和何鑒對視一眼。
儘管二人心懷疑慮,但只能跟沈溪一起到軍事學堂內專門用於兵棋推演的大會議室面聖,圍繞著碩大的沙盤研討宣府一線用兵事宜。
……
……
半個多時辰過去,朱厚照實在困頓不堪,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
好不容易聽沈溪介紹說人員已到齊,朱厚照睜開惺忪的眼睛,環視一圈,問道:「沈先生,現在就要開始討論嗎?哎呀,人還真不少呢。」
朱厚照從當上皇帝開始,只去過兵部一次,還是在兵部外見到沈溪就離開,根本沒進過衙門,從未有過一次性召齊兵部所有官員問事的先例。
其餘六部情況也無例外,朱厚照登基後對朝事基本處於不管不問的狀態,這次召見大臣,也是沈溪找機會促成,甚至不是出自朱厚照的本意。
兵部各級官員足足來了六七十號人,加上軍事學堂的三十多名學生,大會議室內外密密麻麻都是人。
沈溪做了開場白:「陛下派遣兵部郎中王守仁,以及司禮監劉公公往宣府,目的是抵禦韃靼犯境,今日陛下召諸位來此,是想詢問諸位對當前戰事的看法……請各抒己見,若是誰所提方略被採納,定有嘉獎。諸位可暢所欲言。」
沈溪說完後,大會議室內鴉雀無聲。
朝堂議事本是高官的權力,中下層官員別說是參與朝政,就算入皇宮面聖都要趕著三節兩壽,而且不是每年都有機會,至於那些七八品甚至更往下的小官,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皇帝。
第一次面聖就要說及宣府戰事,事前沒有任何準備,對於宣府究竟是個什麼狀況也不是很了解,沒人敢出來隨便搭話。
朱厚照問道:「諸位卿家,怎麼了?你們是怕朕,覺得朕不好說話,才不敢隨意發表意見?」
這會兒朱厚照坐在沙盤正北方的主持台上,他所在的地方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沙盤上所有地形地貌,甚至連上面豎著的小旗子上的字也一清二楚。
在場官員戰戰兢兢,誰都不敢胡亂說話,儒家的中庸思想束縛了他們的思想和行為,都擔心槍打出林鳥。
等了半天,沒人出來說話,朱厚照對沈溪道:「沈卿家,看來兵部沒人願意當朕的幕僚啊。」
沈溪笑道:「或許是諸位同僚不知該怎麼說,那就由本官起個頭吧。」
在場並非所有人都不想說話,很多「後起之秀」,甚至包括弘治十八年的觀政進士,他們剛到兵部不久,就等著外放,這會兒突然有機會面聖,自然想好好表現一番,但奈何對宣府的事情了解不多,只能默不作聲。
沈溪指著沙盤上的標誌:「韃靼犯境,原因很簡單,就是之前我朝跟達延汗部左翼人馬交鋒,大獲全勝……」
明明是小勝,卻被沈溪說成大勝,主要是保全朱厚照的面子。
見大家盯著沙盤作思考狀,沈溪再道:「韃靼兵馬,將會從宣府北面那些堡壘和城塞發動攻擊,主要攻擊方位不詳,但以韃靼人侵凌我朝邊疆的特點,三五日內宣府必然會告急!」
熊繡道:「沈尚書,這韃靼兵馬即便來勢洶洶,斷不至於短時間內便攻破外長城一線所有邊塞,威脅宣府的安全吧?」
沈溪打量熊繡,道:「熊侍郎對宣府近況可有所知?」
熊繡緘口不言,因為他發現自己對居庸關外的事情一頭霧水。
這時代交通落後,消息傳遞存在很大問題,跟後世到處都是公路、鐵路不同,在大明中葉,即便是京畿之地,也仍舊處於半原始狀態,京城周邊開發的土地不到二分之一。
後世交通發達,是建立在無數的隧道、橋樑等基礎上,而在這時代,就算過一座不高的小山,盤山路也有可能會走一天,遇到條河,光是等渡船就要等半天甚至一天,信息閉塞也就在所難免。
好比土木堡之變,就算皇帝御駕親征,依然因為情報不及時導致英宗被困,若是能及早建立完善的情報系統,也不會等到瓦剌人殺來時才知大事不妙。
而弘治十六年的戰事,也是因為韃靼完全封鎖了大明情報傳遞系統,才導致最後京師保衛戰險象環生。
沈溪道:「韃靼主攻方向,大概兩個,其一是從陽和、天鎮方向,其二則是從張家口堡叩關,這也是韃靼犯境常走的路線,每次稍有不同,全看大明在邊防上,哪一段防禦不足……」
沈溪開始詳細講述前線的情況,官員們對照沙盤認真傾聽。
朱厚照探頭打量沙盤中主要城塞所在的位置,因為沈溪是按照比例完成的沙盤,很多情況經過推演後便一目了然。
原本複雜的邊疆形勢,在沈溪講述下,成為可見可分析的戰局,所有人都知道大明軍隊主要分布在何處,韃靼人的主攻方向又會是哪裡。
等沈溪說完後,朱厚照迫不及待問道:「沈卿家,你覺得該以何種姿態應對韃靼人的攻勢?」
沈溪心平氣和:「陛下所問,正是今日探討的重點,諸位同僚要麼是兵部官員,要麼在軍中領兵,應該對眼前的環境不陌生……諸位請看,這裡便是涉及大明京畿安全的長城內關,既然現在已知韃靼人犯境,宣府和大同一線部屬的兵馬你們大概也清楚了,做出怎樣的應對方略,諸位是否心中有數呢?」
所有人都在認真思考,有想站出來發表意見的,但因熊繡和何鑒等大佬沒說話,他們不敢隨意出聲。
任何衙門,都講究論資排輩,在皇帝面前發表見解可是個冒險的活計。在許多人想來,就算說得好,也不會有什麼功勞,還會被上司嫌棄多嘴多舌;反之,說得不好那就丟人現眼,被人笑話,證明自己沒本事,更不可取。
在場一片沉默,這也是沈溪早就預料到的請看,沈溪看著王陵之,道:「王將軍,你出自邊軍,跟韃靼人交戰過,對於當前形勢應該不陌生,你出來發表一下見解。」
所有人都把視線轉向王陵之。
平時王陵之以憨直著稱,因為這次回來後王陵之一直跟在沈溪左右,對王陵之有了解的官員都知道,這位乃是沈溪同鄉,算是沈溪這個兵部尚書的嫡系。
嫡系跟旁系待遇自然不同,參與討論的時候,擁有優先發言權。
很多人心想:「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有了同鄉的照顧,能夠從九邊之地輕鬆回京,甚至可以在陛下面前隨意發表見解!不管說得好不好,最後必然會被沈尚書認可,陛下也會出言嘉獎!」
一些本來想發表看法的人,見沈溪舉薦王陵之,頓時緘口不言,站在後面不敢露頭。
王陵之雖然在戰場上英勇無敵,但在私下的場合,就跟個熊包差不多,此時他站在那兒訥訥半天,才一咬牙:「末將以為,當出兵,阻斷韃子進兵路線,與其正面交鋒……」
這話說完,在場之人無不皺眉暗忖:「唉,就這熊樣,還敢出來說話?也沒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