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私鹽和私茶泛濫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正因為朝廷壟斷了這兩種行業,徵收高昂的稅賦,使得鹽和茶的價格都超出了一般百姓的承受能力,茶因為廣泛種植,同時還有許多種樹葉可以作為替代品,情況還要好許多,但鹽只有特定的地方出產,大明朝又實行禁海的政策,使得百姓只能將吃鹽的希望寄托在私鹽販子身上。
大明朝的私鹽質量參次不齊,質量好的甚至比官鹽還要精細,差的則參雜大量沙子,私鹽的價格也從一斤二十文到四十文不等。
雖然買賣私鹽是犯法的,但大明的法律是法不責眾,有些地區山高水遠,百姓祖祖輩輩吃的都是私鹽,部分地區的私鹽甚至比官鹽的價格還要高。
聽到沈溪說及私鹽和私鹽販子,唐寅倒吸了一口涼氣,問道:「沈中丞不會是想讓販賣私鹽的人來購買鹽引,將他們手裡的私鹽轉化成官鹽?」
沈溪笑道:「難道不行嗎?」
唐寅嚇得渾身一哆嗦:「這可不是開玩笑,沈中丞可要想清楚。百姓拿了鹽引提不到鹽而去煮鹽,屬於情非得已之策,但若直接將私鹽合法化……朝廷恐怕不會放過沈中丞。」
沈溪點頭道:「伯虎兄所言極是。自從這鹽課厘定以來,買賣私鹽都是重罪,千百年的規矩,本官無從打破。此番本官的目的並非是將私鹽轉正,而只是想讓布政使司和鹽場的人知道,除了鹽場的鹽外,本官還能從別處調運大批海鹽過來,而私鹽只是其中一條門路!」
以唐寅的智計,這番話他乍聽之下非常稀奇,需要仔細琢磨才行。
沈溪既提出私鹽的存在,又說不打算從私鹽上入手,說白了,問題的關鍵是要迫使鹽場放鹽。
唐寅並不清楚具體的細節,但料想不過是做出一些假象,讓布政使司的人以為,沈溪有辦法從別處調運大批鹽過來,不得不放鹽。
唐寅心想:「你也太想當然了,藩司、臬司、府衙、縣衙、鹽場等各衙門的人都不是吃素的,你以為輕易能欺瞞得了他們?」
雖然感覺沈溪太自負,可唐寅心裡沒底,因為沈溪在廣州府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裡做的事太有針對性,而且每一步走得都很紮實,他心想,沈溪是否真有妙招讓地方衙門的人信以為真?
……
……
過了中午,依然沒大鹽商到督撫衙門購買鹽引,不過這會兒城裡突然傳來一個轟動的消息。
佛郎機人進城了。
佛郎機人到廣州港後,做事低調,除了販售香料、藥材、珠寶玉器外,主要是購買大明的瓷器和綢緞,聽說他們想購進大批量的茶葉,但大明的茶葉需要茶引,市舶司的茶葉不多,價格比原產地高了一到兩倍,佛郎機人很不滿意。
這次佛郎機人進城,讓一些有頭腦的商人嗅出商機,佛郎機人應該是要大批購買茶葉,那手頭上有茶引和大批私茶的商人就能大賺特賺。
跟上次佛郎機人進城一樣,佛郎機人認準大明管事的政府機構不是布政使司和府、縣衙門,而是督撫衙門。
佛郎機人隊列整齊,提著佩刀,來到充作臨時督撫衙門的官驛,進去後在裡面待了一個多時辰才出來。
從佛郎機人興奮的表情來看,這次商談似乎卓有成效,但具體商談什麼卻無從得知。
佛郎機人離開廣州城後,連買回來的瓷器和絲綢都不帶,直接開船走了,讓城中的商賈和百姓匪夷所思。
佛郎機人這是瘋了嗎?就算跟督撫衙門沒談攏生意,至少也應該把買到手的東西帶走啊。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布政使司衙門內,右布政使章元應從廣州市舶司那邊得到一個消息,因為這消息太過震撼,他不得不馬上讓人準備官轎,前往提刑按察使司衙門去找林廷選商議。
等林廷選得知消息後,半晌後才回過神:「佛郎機人跟督撫衙門提出大批量購進大明茶葉,督撫沈溪則跟佛郎機人提出,不接受買賣,讓佛郎機人以海鹽來交換茶葉。」
消息的來源有兩個渠道,一是布政使司安排在驛館中的細作,驛館畢竟置於府、縣衙門管轄之下,驛丞等人會把得到的消息不定期傳出來;第二個消息來源,則是廣州市舶司的翻譯,沈溪與阿爾梅達的對話,翻譯都給謄錄了下來。
章元應和林廷選趕緊召集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官員一起商討此事,其實主要目的是為求證這件事的真實性,還有沈溪做這件事的法理依據。
照理說,督撫衙門無權過問鹽引,也無權過問茶引。
商議剛開始,林廷選便問:「這佛郎機人,從何處得來大批海鹽?」
一個問題,就把在場的人給難住了。
雖然大明跟佛郎機人打了一場仗,做成兩次大型貿易,但大明朝人對佛郎機人非常陌生,甚至在場的官員都說不出這些佛郎機人是從哪個地方鑽出來的。
佛郎機國距離大明朝多遠、生產何種商品、多少人口等等問題,別說是廣東地方官員了,就是整個大明朝,除了沈溪外別人對此都一無所知。
章元應黑著臉道:「聽聞佛郎機國距離大明有數萬里之遙。這多半是沈溪小兒與佛郎機人相互勾連,一同設計出來的陰謀詭計!」
在場很多人都點頭附和。
這一個多月的相處,誰都清楚督撫沈溪是個玩陰謀詭計的好手,連廣東鹽課提舉司都著了道,被沈溪一網打盡。
現在沈溪無緣無故跟佛郎機人會見,事情太過湊巧,多半又是沈溪放出的煙霧,目的是讓地方衙門和鹽場相信沈溪能從佛郎機人那裡弄到大批海鹽。
林廷選思慮再三,又問道:「就算佛郎機人有大批海鹽,如何運來?就算運抵,那也是私鹽,要買賣是要經過市舶司,督撫衙門並無茶引,憑何與佛郎機人以茶葉交換鹽引?」
一番話後,附和的人更多。
督撫衙門本來就沒有與佛郎機人做生意的資格,現在居然要用朝廷專營的茶葉,去跟佛郎機人交換同為朝廷專營的海鹽。
沈溪做的事雙重不合法,地方衙門可以立時向朝廷參劾。
這時,一名三十多歲、長相儒雅的男子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從他所在的偏僻角落站了起來,說道:「諸位大人,在下有一點淺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章元應和林廷選都打量這男子,此人名叫夏寬,字廷蘇,並無功名在身,平日裡好穿青衫,被人稱之為「青衫先生」,他弟子中有不少考中秀才和舉人,唯獨自己名不見經傳。
章元應到廣東為右布政使,為了積累名氣,遍訪名士,最後邀請夏寬到布政使司擔任幕僚。
夏寬平日不怎麼說話,但偶爾發表的意見讓章元應很欣賞,所以章元應在商量事情的時候,喜歡把夏寬請來代為參詳。
章元應點頭,面露讚許之色:「廷蘇,你說便是。」
夏寬先恭敬給在場的官員依次行禮,這才站直身體,主要是因為他無官無品,別人坐著,而只能站起來說話,以示恭敬。行完禮,夏寬道:「在下以為,佛郎機人有鹽,而督撫衙門與佛郎機人以茶換鹽,合乎朝廷法度!」
「你再說一遍!」
章元應聽夏寬跟他和林廷選唱反調,馬上翻臉。
夏寬滿臉都是為難之色:「章大人,就算在下再重複一遍,也是一樣。」
章元應比夏寬年長,又身為一省布政使,位高權重,正要出口喝斥這狂悖之言,卻被林廷選拉住,林廷選急切地問道:「你且說,為何?」
夏寬此時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幾位大人,據在下所知,三省督撫沈溪沈大人離京前,曾與陛下面談,且沈大人身負與佛郎機人通商之使命,茶、鹽於大明境內販售必須要有茶引和鹽引,可與佛郎機人互商,則沒有明文規定。這也是之前朝廷與佛郎機人商定貿易細節時,所提到的。」
一番話,說得合乎情理,在場的人卻滿腹懷疑。
沈溪跟皇帝面談,這事確實從沈溪口中聽說過,但沒人相信是真的。
至於沈溪身負與佛郎機人經商的權限,這個倒是在場官員人盡皆知,為此朝廷還下公文給地方,不允許干涉沈溪與佛郎機人來往,但其實主要目的是方便沈溪與佛郎機人交換糧食作物。
大明跟佛郎機人的貿易條款,大概內容就是兩國互通有無,允許做生意,但需要經過市舶司,不能私下買賣。但問題是兩國簽訂的貿易條款在禮部衙門擱著,下面的人沒機會見到,怎知道有沒有買賣鹽、茶需要鹽引茶引的細節?
林廷選面露狐疑之色,問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佛郎機人有鹽?」
夏寬遲疑再三,似乎不太想說,但被所有人看著,又不能打馬虎眼,只能恭謹回道:「在下聽聞,佛郎機人占據滿剌加後,後來相繼在真臘、占城、暹羅、渤泥、呂宋等地沿海開闢殖民點。南洋之地,一向是海鹽產地,之前曾有南洋商船夾帶私鹽入港,幾位大人應該有印象吧?」
夏寬所說「南洋」,包括後世東南亞各地。
佛郎機人占據馬六甲海峽後,為了確保航線安全,北上大明沿途開闢墾殖點是題中應有之義。而恰恰南洋島嶼眾多,隨便占塊地方,然後用刀槍即可強迫那些沒開化的土著煮鹽,可以說鹽是最容易得到的商品。
只是大明不允許與外國買賣茶、鹽等朝廷專營貨物,南洋的海鹽才沒有大批販運到大明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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