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權者任人唯親可說見怪不怪,但焦芳和劉宇作為閹黨的中堅人物,卻對劉瑾的決定帶有一種牴觸情緒。
以前劉瑾得人心,是因其跟一般當政者不同,沒有將身邊有關係的姻親全都安排到朝中任職。
就算劉瑾重用妹夫孫聰,也因為其在謀略和能力上得到焦芳等人的認可,覺得無可厚非。而且劉瑾剛開始只是任命孫聰為禮部司務廳郎中,這只是個從九品的官職,直到不久前孫聰才轉遷主客司主事,沒有驟然提拔到很高的位置上。
平常時候劉瑾總是擺出一副任人唯賢的姿態,贏得焦芳和劉宇等人的全力支持,但因這次劉瑾離京非要任命官職卑微的孫聰出來主持大局,這讓焦芳和劉宇兩位位極人臣的高官情感上難以接受。
在劉瑾面前,焦芳和劉宇都沒表現出異樣的情緒,但辭別歸去時二人心底都存有芥蒂,甚至開始暗中籌謀一些事,防止劉瑾失勢自己遭到清算。
劉宇本身就是蠅營狗苟的小人,靠行賄上位,自身沒多大本事。
而焦芳畢竟有以前的聲望支撐著,這次回去後,註定會成為文官集團極力拉攏的對象……
焦芳回到文淵閣,正準備進房間批閱奏本,發現謝遷已在公事房坐著,看樣子已經回來一段時間了。焦芳多少有些意外,因為之前皇帝不在禁宮中,內閣票擬大權基本被劉瑾掌控,謝遷不問內閣事情多時。
「於喬,你這是……」
焦芳走了過去,面帶疑色望著謝遷。
其實有些話不言自明,這會兒誰都知道劉瑾要離京,正是文官集團重新掌權的絕佳時機,就算焦芳之前依附於劉瑾做了一些錯事,但謝遷顯然沒打算放棄這個老朋友,當下笑眯眯地問道:「孟陽兄今日可去見過劉瑾?」
焦芳微微頷首,道:「看來什麼事情都瞞不過於喬,但……既已知曉還問作何?可是覺得劉公公失勢,想就勢將其徹底剷除?」
謝遷搖頭苦笑,他清楚焦芳的為人,此人雖歸附閹黨,平時做事很刻薄,尤其對南方的文官充滿輕視,但此人心眼兒不壞,至少在充當閹黨排頭兵時沒做什麼惡事。
謝遷站起身來,直面焦芳:「閹黨當權,朝中文風日衰,孟陽兄乃高儒出身,如今朝中世風日下,難道你不覺當應撥亂反正,重振朝綱?」雖然謝遷平時都一副樂呵呵的姿態出現在朝臣面前,但當其說起大道理來,也是擲地有聲。
焦芳站在那兒,半晌沒說出話來。
謝遷似乎不想勉強,道:「劉瑾往宣府,他回朝後是否還有今日權勢,皆是未知數,孟陽兄你好自為之!」
說完,謝遷起身向門口走去。
焦芳伸出手來,試圖叫住謝遷,但想了想卻無力放下。
因二人政見不合,都沒有跟對方徹底交心的意思,等謝遷走後,焦芳幽幽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被文官集團徹底拋棄了。
……
……
七月初十,是王守仁和劉瑾出征前往宣府的日子。
宣府副總兵王全帶領不到一百名宣府士兵,連同朝廷委派的二百京營人馬,護送兩位欽差前往宣府。
劉瑾得知只有不到三百人護送,心裡無比惱恨,覺得這完全是沈溪從中作梗所致。
「說是咱家當監軍,卻只撥這點兒人,是看不起咱家還是怎的?若沈溪小兒派人於半道襲擊,此番咱家豈非要喪命於前往宣府途中?」
劉瑾生怕自己出什麼危險,愣是通知掌管三千營的魏彬,讓魏彬給自己調撥五百騎兵隨行。
但魏彬不傻,二人本就是利益結合,現在劉瑾有失勢的傾向,他正在尋求投靠張苑以便腳踩兩隻船,這種關鍵的時候,又沒有得到皇帝的旨意,哪裡敢隨便給劉瑾調撥人馬?
劉瑾還沒失勢,便感受一把世態炎涼。
當天早晨,劉瑾乘坐馬車前往西直門外的軍營跟王守仁會合。
車子走到城門口,一個前來送行的人都沒有,跟劉瑾以往進出都一堆人前呼後擁形成鮮明的對比。
「平時對咱家恭維異常,等咱家稍微遇到一點挫折,連個來餞別的人都沒有,這是看準咱家要死在宣府啊!」
劉瑾愈發擔心,感到此行無比兇險,心裡懊惱:「早知道聽克明的,去跟王德輝見上一面,至少讓王德輝指點一下他兒子,別讓王伯安在路上給咱家使絆子……王伯安到底是受姓沈的小子差遣,若半道對咱家下手,那這一行就太過兇險了。」
剛出西直門,劉瑾正在閉目思慮王守仁的事情,突然馬車停了下來。劉瑾火氣很大,當即把頭湊到車窗前,喝道:「怎的?為何不走了!?」
在前面開路的隨從一路小跑過來:「公公,有人攔住車隊去路。」
一聽有人阻攔,劉瑾怒氣沖沖喝問:「誰敢攔咱家的去路?立即把人轟開,若是轟不走,把腿給他打折了!」
隨從顯得很苦惱:「公公明鑑,不是不想把人趕走,實在是……來人太多,點明要見公公您……公公還是親自過去看看吧!」
劉瑾掀開前面的車簾,探頭一看,因為有霧,看不清前方是什麼人,不明白一大早晨怎麼會有人前來攔路。
劉瑾悚然一驚,內心不由膽怯:「不會是有人想藉機刺殺咱家吧?」
就在劉瑾心生遲疑,甚至想叫馬夫調轉車頭逃跑時,遠處有人過來,看樣子是錦衣衛裝束,劉瑾頓時放心許多。
等人走近,劉瑾看清楚來人,眉頭皺了起來……來者不是旁人,正是一直依附於他,在他跟前「小人長小人短」的錢寧。
「劉公公,您前往宣府,怎不說一聲,讓卑職恭送?」錢寧笑眯眯說道。
劉瑾見錢寧自稱都改了,心裡憋著一口火氣,不過他馬上意識到問題沒那麼簡單,當即問道:「你來作何?」
錢寧湊到馬車前:「不是卑職想來送行,而是……有貴人至此,卑職只是奉命前來護送!」
……
……
聽到錢寧的話,劉瑾連滾帶爬從馬車上跳下來。
錢寧趕緊上去相扶,此時劉瑾對錢寧沒有了之前那種冷漠的態度,待站定後,對錢寧道:「還等什麼,快扶咱家去……」
錢寧看了眼地上散落的鞋子,沒有吭聲,扶著赤腳的劉瑾往車隊前走去,等到了一處草棚,劉瑾沒見到他朝思暮想的皇帝,而是一眼便看到沈溪,沈溪身旁站著的赫然是接下來要跟他一起前往宣府的王守仁。
顯然這是一次提前安排好的會面,只是劉瑾自己不知道罷了。劉瑾站定不走,似在思考此事背後隱藏的訊息,錢寧催促道:「公公為何不進去?」
劉瑾沒多言,瞪了沈溪一眼,這才帶著惱恨在沈溪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視下,進入草棚內,見到一身便裝正坐在一張桌案後喝茶的朱厚照。
草棚以及周邊,除了朱厚照、沈溪、王守仁、錢寧、張苑和一干錦衣衛外,已沒有旁人,劉瑾當即跪下來磕頭:「老奴參見陛下。」
朱厚照放下茶杯,捂嘴打了個哈欠,這才挪挪腳轉過身子,打量跪在地上的劉瑾:「這裡不是朝堂,起來說話吧。」
朱厚照說話行事顯得很乾脆,卻讓劉瑾心裡一陣溫暖。
但隨即,朱厚照又一抬手:「沈先生不必站著,坐下來聽這奴才回話。」
劉瑾正要起身,聽到這話心裡惱火異常,只能曲著身體,低著頭站在一邊去了,他故意站在朱厚照身後,好像要彰顯自己皇帝親隨的身份。
「咦?站到朕身後作何?到前面來敘話!」朱厚照一抬頭,發現劉瑾沒影了,再一看,人已經到了他身後,頓時皺起眉頭厭煩地喝斥。
劉瑾這才往前挪動幾步,到了朱厚照正前方,發現自己在那兒立著,而沈溪卻可以跟朱厚照共桌而坐,這讓他心底非常憋屈。
沈溪手裡拿著茶杯,慢悠悠喝下一口,放下杯子後笑眯眯打量劉瑾。
朱厚照道:「劉瑾,是這樣的,朕本想御駕親征,但沈先生分析過,這場戰事朕不適合去宣府,剛才朕和沈先生已對王卿家交託作戰計劃,嗯,總的來說,這次主要是以防守為主,如果有機會跟韃靼人正面開戰,也會主動出擊……」
這邊朱厚照不知不覺便開啟長篇大論模式。
也是因為朱厚照一向喜歡顯擺自己軍事上的才能,所以碰到感興趣的話題便會滔滔不絕,而這些話說給劉瑾聽,卻有對牛彈琴之嫌。
劉瑾的心思根本不在朱厚照說的話上,一直想怎麼對付沈溪,眼睛時不時往沈溪身上瞄。
「……能在宣府將韃靼人擊退,取得殲敵五千以上的大捷,那你們就是大明的功臣,凱旋後朕會給你們加官進爵!」
朱厚照精神亢奮,幾乎是手舞足蹈把話說完。
劉瑾心裡無比奇怪:「為何陛下不能親臨邊塞,卻對此戰如此熱衷,難道又是姓沈的整出的么蛾子?」嘴上卻迅速表達忠心,道:「陛下放心,老奴一定按照您的吩咐,將那些韃子悉數殲滅,讓陛下的龍威可以光照草原,令四夷臣服!」
沈溪繼續保持緘默,朱厚照側過頭來,問道:「沈先生,您對劉公公有何交待?若是沒有的話,該送他們上路了。」
沈溪微微搖頭:「臣對劉公公並無交託,劉公公曾擔任臣的監軍,他的做事能力,還是值得信任的。」
雖被沈溪誇讚,劉瑾卻一點榮幸的感覺都沒有,心想:「要你在這兒裝好人?咱家可是司禮監掌印,需要你在陛下面前說我的好話?」
朱厚照笑道:「沈先生沒什麼話,但朕有,朕在接下來一段時間,會持續關注前線戰事,如果朕有什麼想法,會著人送到王卿家和劉公公面前……你們不得違背朕的意願!」
劉瑾心裡不由打鼓:「難道陛下是想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陛下有這本事嗎?不會是讓姓沈的小子在京城遙控指揮這場戰事吧?哪裡有在幾百里外指揮作戰的道理?絕對不能讓沈溪小兒得逞。」
劉瑾道:「陛下,俗話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老奴……不,是王大人在外領兵,總不能全數聽從京城的調遣吧?」
朱厚照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瞪著眼問道:「劉瑾,你的意思是不準備聽朕的?」
「老奴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啊!」
劉瑾嚇得身體一個激靈,不敢再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
他本以為是沈溪要指揮這場戰事,所以才提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論,但現在終於知道,原來是朱厚照打算在京城遙控指揮作戰。
劉瑾心裡著急:「還是姓沈的小子會玩,怪不得陛下會突然對這場戰事如此上心,甚至親自出城來送別,感情是姓沈的小子又找到陛下喜歡的東西,讓陛下當主帥,調兵遣將……哼哼,你沈溪再有本事,能讓陛下真正體會到運籌帷幄的快意?」
至於沈溪是怎麼安排的,劉瑾完全不知,只能憑經驗,判斷沈溪玩不出更大的花樣。
「陛下沉迷逸樂不是一天兩天,你想利用這次的戰事來吸引陛下注意,就應順著陛下的意思,讓陛下來一次御駕親征,既然你沒有讓陛下領兵,還想讓陛下走出豹房,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
劉瑾想到這裡,內心多了幾分淡然,「只要陛下在我離開京城後,仍舊維持以前的狀態,就算你沈溪小兒再玩什麼花樣,陛下依然會器重我,等我凱旋歸來後,定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朱厚照道:「朕的命令,王卿家聽從就是,至於你劉瑾,聽不聽無所謂,反正領兵的不是你,你在前線不得干涉王卿家領兵作戰!」
劉瑾趕緊點頭哈腰:「陛下說得是,老奴豈敢幹涉王大人的領兵方略?老奴只是在王大人身邊當個馬前卒罷了。」
「你可是堂堂監軍,當什麼馬前卒,無此必要!朕覺得你只要能安守本分便可。」朱厚照沒太生氣,似乎有別的事情期待,「王卿家,劉公公,時候不早了,你們先行出發吧,朕要回城去了。」
王守仁拱手領命。
劉瑾一臉不舍,跪下來向朱厚照磕頭,以哭腔道:「陛下,老奴就要去了,接下來一段時間,老奴不能在您身邊伺候,陛下可要多保重龍體啊,老奴到了宣府會燒香拜佛祈求老天保佑陛下安康……」
朱厚照顯得很不耐煩:「行了行了,就會撿好聽的說,以為朕會被你幾句話便更改之前的決定嗎?記好了,劉公公,此番前去宣府,若你不能將功折罪,就不用回來了!」
劉瑾一怔。
前一次朱厚照說這話是在私下場合,可以收回,但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正可謂君無戲言,如果此番不能得勝凱旋,那便真有可能回不來了。
劉瑾心裡發愁,除了對此行的結果憂心忡忡外,他還擔心沈溪在京城整出什麼么蛾子來。
「以前我在京師,陛下一舉一動都在我監視之下,不會出什麼差錯,但現在我要去宣府,陛下做什麼,怕是不能第一時間傳達於我知曉,姓沈的小子玩什麼花樣我也無法及時做出應對!」
「不過好在有妹夫,他聰明睿智,擅長臨機應變,定能做出妥善安排,我不必太過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