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借著制誥問詢眾大臣關於禮部會試鬻題案的處理結果。
眼前文華殿內,七卿中除了禮部尚書徐瓊外,其他人都來了,朱祐樘趁機問他們處理意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真正就事論事,關於禮部會試鬻題案,只需要給天下士子一個交待即可,因而才在查無實證的情況下將唐寅和徐經下獄。
可按照法理來說,要治誰的罪,應該是先有人證、物證,隨後才能問罪,現在僅僅根據都穆的誣陷之言,加上華昹的一份奏本,就匆忙將唐寅、徐經下獄拷問,本身就與法理不合。眾大臣難免會想:「你白昂堂堂刑部尚書,應該勸陛下依法辦事,怎能為了片面強調正法紀,而令無辜之人受屈?」
在明朝,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作為三司衙門,負責大小案件的定讞,可如今唐寅、徐經和華昹所下的並非三司衙門,而是詔獄,就算是在場高高在上的大臣,也都對大明朝的詔獄有所忌憚。
如今唐寅和徐經尚未被定罪,但只要進了詔獄,嚴刑拷打之下什麼口供得不到?
按照白昂的意思,無論是誰,只要跟這案子有關,不管有罪沒罪先拿下再說,雖然有些不合情理,但卻是讓天下士子閉嘴的最好辦法,這符合儒家思想的中庸之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輿論指向誰我拿誰,這樣輿論自然就會平息,朝廷也就安穩了。
在白昂的意見說出後,在場許多大臣都站在白昂一邊,尤其是大理寺卿王軾和左都御史閔圭,同為三司衙門的負責人,在一些大小案件上他們基本保持步調一致,更何況白昂主張的「正法紀」聽起來總是沒錯的。
朱祐樘點頭,卻略微思索,他顯然也在考慮是否重新排定新科貢士的名次,甚至將新科會試會元給刷下來,用別人頂替。
但此時幾個翰林學士不幹了。
弘治皇帝讓同為翰林學士的程敏政主考,外間傳說他泄題,可到如今沒絲毫證據,就要以「正法紀」為由將他下獄問罪,那以後若是我們也當主考官,稍微出個難題,輿論也指責我們鬻題,那是否朝廷就要被牽著鼻子走,也將我們下獄拷問一番?
程敏政無論是做官還是治學,都有建樹,在鬻題案發生前,程敏政在眾多翰林學士中屬於人緣特別好的那一種,天下間的名士也都對程敏政恭敬有加。
而在鬻題案發生後,朝廷里很多人都意識到這其實只是一次朝廷內部的權力鬥爭,只因為程敏政出了一道難題,便被有心人攻擊利用。試想,連程敏政都是無辜的,那唐寅、徐經就更無辜了,更別說一個從來都沒有跟程敏政接觸過的會試會元沈溪。
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講學士焦芳率先站了出來,為此次鬻題案涉案之人說話,行禮道:「陛下,臣以為鬻題案應從鎮撫司移交刑部徹查,待事情查明之後再行定讞。至於所錄之貢士,若查與此案有關,一律不得姑息若查無實證,也不能大開讞獄,否則律法無存,人心難服。」
隨著焦芳說話,先是李傑和王鏊站在了他這一邊,隨後工部尚書徐貫附議。
如此一來,一邊是三票,另一邊則是四票。
朱祐樘抬頭看了看,作為皇帝,應該擁有絕對的權威,可自從他當皇帝以來,被朝臣鉗製得很嚴重,很多時候當他感到力不從心時,便把事情交給大臣來處理,與其說弘治中興最大的功臣是朱祐樘,倒不如說是他重用的內外名臣,內有內閣鐵三角,外有弘治三君子,正是因為這些人,才令弘治一朝欣欣向榮。
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內閣大學士的意見最重要,到底是繼續徹查,還是將所有案犯下獄拷問,只要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表態,別人基本不會再有什麼意見。可這三位也很清楚自己身處位置,一個不好就左右皇帝的意志,他們的決定甚至影響到鬻題案最終能否被定案。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三位內閣大學士選擇了不表態。
朱祐樘沒有勉強,他繼而看向馬文升等人,想知道這些人的立場如何。
此時除了七個已經表態的,還有三個傾向不明的大學士,剩下沒發表意見的只有屠滽、馬文升、周經和元守直四人。
這其中,自然以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屠滽意見最為重要,除了內閣大學士之外,他在六部中屬於絕對的一把手,他的一票甚至能頂別人兩票。
而四人中,元守直的意見屬於最次的,他的官職最低,而他本身掛禮部左侍郎職,跟鬻題案多少有些牽扯,保持沉默才是最佳選擇。
一頭一尾都不便發表意見,其實現在要聽的就是馬文升和周經的意思,而周經這個人,又屬於中庸派的代表,基本哪邊人多他支持哪邊,屬於典型的牆頭草,因此最關鍵的一票,落到了兵部尚書馬文升頭上。
馬文升在西北領兵多年,朝野聲望卓著,論對弘治朝的貢獻,他絲毫不比內閣鐵三角遜色,內閣鐵三角再強,也只是代天子票擬,行的是政令,而馬文升則屬於具體負責執行之人,沒有他,西北如何平定?外夷如何不敢入侵?天下如何安穩?
所有人都看向馬文升,只見馬文升拿著笏板走出來,恭敬行禮:「臣以為,若無實證而大開讞獄,只會令士子心寒。」
一句話,便表明其立場,穩穩地站在了焦芳一邊,不支持「正法紀」而將涉案人等全數下獄。
刑部尚書白昂眉頭緊鎖,雖然他不贊同馬文升的意見,可他還不敢當眾指責馬文升,怎麼說馬文升也是進士出身,擔任文職期間建樹眾多,以文人領武職更是立下赫赫功勞,彼此都是尚書相互攻訐也很不合適,但他還是忍不住反問:「士子寒窗苦讀十數載,只求一朝金榜題名,如今會試卻鬧鬻題案,朝廷當嚴明法紀。依馬尚書之意,姑息養奸,士子就不心寒?」
周經此時出面道:「這個白尚書也不能如此說,其實馬尚書之意,是要先查明事情真相,才好定讞。如今京城士子只是捕風捉影,說是誰誰誰與鬻題案有關,若他們指一個,朝廷便拿一個,那才真正是法紀無存。」
雖然周經這番話說得在理,可在大多數人聽來就有些無恥了。你剛才不說話,現在見到馬文升站在焦芳一邊,馬上就跳了出來附和,就好像料定最終焦芳的意見會被天子採納一般。
果不其然,在馬文升表態後,屠滽和元守直也表明態度,認為不應大肆張揚。
如此一來,真正支持要「正法紀」而將所有涉案人等下獄的,就只有三司衙門的負責人,他們本該是維護大明朝法紀的先鋒,可他們的意見卻未得到大臣們的支持。
「如此」
朱祐樘微微頓了頓,「那奏本暫且留中,明日殿試照常舉行。諸位明日請早。」
「遵旨。」
眾大臣皆行禮告退。
朱祐樘這邊煩心事太多,既然下面大臣已經形成一邊倒的意見,他就沒必要違背大臣們的意思自作主張,至於他之前有何等看法已經不重要。
朱祐樘跟大多數勵精圖治的皇帝一樣,等到他心力交瘁之時,就想日子過得安生些,把棘手之事交給別人處理。
從文華殿出來,白昂氣沖沖地追了上來,準備質問馬文升。他平日跟馬文升關係尚可,但問題是,這案子涉及刑獄,他這個刑部尚書的話得不到那些翰林學士的支持也就罷了,連馬文升這樣文武雙全的能臣也跟著瞎摻和,心裡著實有些氣不過。
「負圖兄,是否一定要在陛下面前駁我的面子,您老才算滿意?」白昂這話說出來,多有無奈。
在內閣大學士和七卿之中,他年屆六十四,已經算得上老資歷,可論起功勞以及資歷,遠不及今年已經七十三歲的馬文升。
再加上馬文升很少就一些朝事發表意見,他以前儘量是能中立則中立,使得他偶爾說出意見來,朱祐樘都要給他幾分面子。連皇帝都如此,那屠滽等人更是如此,所以說之前的投票表決中,馬文升這一票其實至關重要。
馬文升笑了笑,反問道:「那依照廷儀你的意思,非要把這次會試和殿試鬧得天翻地覆,才肯罷休咯?」
白昂臉色變了變:「我不過是想嚴明法紀,牽扯案件之人,不過唐寅、徐經兩小兒,還有一個會元而已。難道除去這三人,就會影響到我大明朝科舉取仕?」
馬文升輕嘆:「誰知其中一人,是否將來會成為朝廷的脊樑,國祚安穩全系一人之身?」
一句話便把白昂給問愣住了。
只是三個舉子而已,就算如今其中有一人得了會元,但從會元變成朝廷的脊樑,這條道路要有多漫長?
馬文升說此話時卻是一臉慎重,或許是出於愛才之心,覺得理應如此。但在白昂看來,雖然這三人有可能會對朝廷有所貢獻,但將三人下獄問罪,令士子可以安分守己回去準備下一屆科舉,作用更為明顯。
:第七更!
寫完這章天子如釋重負,總算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之前寫沈溪幫劉大夏做事,然後引出周經和馬文升,由劉大夏之口影響二人,進而幫助沈溪涉險過關,可謂環環相扣。這麼寫,沈溪參加殿試便不那麼突兀了吧?
其實明朝弘治十二年這個鬻題案漏洞百出,但就這麼個案子,卻折進去了一位準禮部尚書和一位大才子,足以見證封建時代的黑暗,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好了,寫完這章,天子準備睡覺了。
臨睡前,天子向剛剛打賞盟主的「形色之行攝」大大致敬,沒說的,明天又是加爆五更,也就是起碼更新七章,如果成績好,說不得又是八章!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