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二年三月十五的殿試從清晨辰時開始,黃昏時分結束。
皇帝只在現場監考了一個多時辰,很多考生也是在殿試正式進行後許久,想趁著人們不注意,偷偷看一眼帝王,才知道朱祐樘已經離開。
交了卷子,沈溪與眾多考生一起,在侍衛護送之下出了皇宮。
眾貢士進皇宮時不敢喧譁,但等出了紫禁城門口,已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待走遠之後,眾貢士逐漸喧鬧起來。
得慕天子顏,算是學子的最高榮耀了,今日的殿試尚且只是個開始,三天之後殿試發榜才是正戲,到時候皇帝和文武百官都會出席,學子寒窗苦讀十幾載到幾十載,只為一朝金榜題名。
沈溪隨著人群走出皇宮不遠,倫文敘和孫緒便過來跟沈溪打招呼。三人是己未科禮部會試的頭三名,狀元很有機會在三人中產生,但倫文敘和孫緒都不敢托大,畢竟在眾考生中,還有幾人學問非常好,包括王守仁、豐熙、劉龍等人。
沈溪本來在這屆會試中最期望見到的一個人,卻沒出現,正是在歷史傳記中曾與倫文敘多番較量的「柳先開」。
現在沈溪終於可以確認,此人在歷史上並不存在,純屬杜撰出來的人物。
「沈公子當日為何進北鎮撫司,久久未歸?」
倫文敘一直想不明白禮部會試放榜前一日沈溪在北鎮撫司被李東陽留下,之後又如何脫身的,他曾問過孫緒,孫緒也不知知道,他只是跟著蘇通去過客棧,事後蘇通並未將沈溪已經回來的事情告知。
沈溪道:「朝廷要追查鬻題案,讓我在北鎮撫司內多住了幾日」
話說得很輕巧,倫文敘卻倒吸了一口涼氣,北鎮撫司號稱是鬼門關,進去之後住幾天,還能平安無事出來,這得是多大的造化?他目光上下打量沈溪,似乎想透過沈溪的衣服知道他裡面是否有傷。
就在此時,旁邊走過來個腿腳不太靈便之人,恭敬行禮道:「沈公子、倫公子、孫公子,之前會試結束未及拜望,還請恕罪。」
說著一個大揖,讓沈溪三人頗覺不好意思,三人趕忙回禮。那人笑道:「來日金榜題名,再與三位痛飲。」
沈溪並不認得此人,聽口音似乎是江浙一帶人士,而此人走路一瘸一拐,卻不知是因為考試坐久了腿腳麻木了沒緩過勁兒來,還是本來如此。
等人走遠了,孫緒才給沈溪和倫文敘介紹道:「這位是浙江鄞縣的豐原學,會試之前在下曾與他做過一次文會。」
聽到「豐原學」的名字,沈溪和倫文敘盡皆釋然,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豐熙。
在本次會試中,豐熙的名字不止一次被人提及,他的才學和品德都很傑出,尤其是孝道,傳說豐熙十六歲母親過世時,他傷心到幾天都沒喝水,又居於草廬三年為母親守孝,其至孝為世人稱頌,在一個以孝治天下的時代,豐熙很早就被人樹為道德楷模。
沈溪還知道一個典故,據說歷史上弘治十二年己未科殿試,豐熙本來因文章出眾被取為狀元,但因他腿腳有疾,最後狀元給了相貌堂堂而且本身又是名儒的倫文敘,讓豐熙做了榜眼。
不過皇帝為了以示隆寵,還是賜給豐熙狀元的袍帶。
歷史傳說是否真實不得而知,但觀豐熙走路的模樣,他有腿疾是肯定的。
離開皇宮不一會兒,前面的大街上馬車和轎子排成了長溜溜一排,許多貢士上前找到自家的車轎,乘坐離開。
就算沒有車轎可乘之人,也有家僕前來迎接。
中進士的考生,已經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寒門士子」,就算家境落魄,中舉之後也會得到鄉社同族之人的饋贈,又有士紳刻意巴結逢迎,送上錢糧田地,更有朝廷下發的俸祿。中了貢士後,就算手頭稍微拮据也都不會吝嗇,畢竟殿試後,朝廷還會賞賜大明寶鈔,可以兌換銀錢。
只是這年頭大明寶鈔折價非常嚴重,而且隨著發行年份的推移,已經越來越不值錢。
沈溪這邊也有人迎接,一個是玉娘,另一個則是蘇通,沈溪沒想到二人會同時前來。
「沈公子有話與蘇公子說,自便就是,在下會派人保護二位。」玉娘一身男裝顯得英氣勃發,笑盈盈對二人道。
蘇通顯得很識相,恭敬行禮:「有勞了。」隨後他跟沈溪走在前面,玉娘則直接上了馬車,同時還有兩三名漢子跟隨在後,就好像侍衛一般。
蘇通嘆道:「沈老弟中了會元果真不同,能進皇宮還有人護送。」
玉娘找人保護沈溪,跟沈溪是否中會元沒有半點兒關係,主要是怕府庫盜糧案的人會趁機出手挾持,同時按照之前的約定,三月十六對方會來繳納訂銀,玉娘也是嚴加監視。
沈溪問道:「蘇兄為何過來?」
「還能為何,沈老弟你參加殿試,身邊舉目無親,為兄能幫襯的地方自然要略盡綿薄之力。」蘇通一臉燦爛的笑容,「今日特地擺了酒席,請沈老弟你過去赴宴,如何?」
沈溪打量蘇通,顯然蘇通不是為了請他吃頓酒宴而來,原本蘇通計劃在會試放榜後就離開京城,如今卻逗留十幾日,還說要等他殿試結果出來之後再起行。
沈溪心想:「無論我是否中進士,都不可能與他一道回福建,他留下來除了想與我攀親近,應是有事相求。」
沈溪道:「蘇兄有話直說。」
蘇通略帶支吾之色:「不是為兄不想說,實在是有些難以啟齒。這個,近來我在京城裡結交了幾位好友,與他們談天說地,相交莫逆。我與他們介紹,我有一位才學品德出眾的好友,他們都想結識一番,這才過來想把沈老弟介紹與他們。」
沈溪暗忖:「以蘇通交友廣泛的性格來看,到京城交幾個朋友並不稀奇,不過能跟他相交莫逆的,必然是酒色朋友,很可能是跟蘇通有相同愛好那一種。」
沈溪道:「三日後殿試便會放榜,我看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是不宜相見吧?」
蘇通連忙道:「沈老弟不用擔心,我未將你的身份告知這些人,對方不過是商賈子弟嗯,我並沒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他們的才學見識略顯淺薄,只是對沈老弟你的畫功有所質疑,我跟他們說,必然能請到一位畫功了得之人給他們見識,此番畫畫的是人物。」
沈溪眯著眼打量蘇通。
蘇通所說的「人物畫」,更詳細說應該是春宮畫。
估計蘇通這些日子沒少光顧京城的風月場所,結交到一些狐朋狗友,再大肆吹噓金瓶梅是他刊印的,再拿出金瓶梅的彩色插畫,那些沒見過如此精美圖畫的人能不趨之若鶩?
以前沈溪畫春宮,是為了發行金瓶梅,是想引發轟動效應,為書打開市場,現在他已參加完殿試,眼看就要進士及第,再去畫那些不雅的畫,未免貽笑大方。
「蘇兄這請求,在下恐怕不能遵從。」沈溪斷然回絕。
蘇通面色帶著淒哀與懇切:「為兄也知道如此有些為難沈老弟,不過看在我們認識這麼多年的份兒上,就幫為兄這一回,否則為兄實在顏面無存」
沈溪想了想,嘆道:「那我回去畫好之後給你如何?」
蘇通搖頭:「沈老弟顧及顏面,為兄能夠理解,只是這次沈老弟非得當著他們的面畫不可,沈老弟儘管放心,會用屏風隔開,如此這些人見不到你真容當然,就算見到我不透露你的身份,他們也不知道你是誰。今夜之後,為兄必定好好報答沈老弟還請沈老弟幫這個忙。」
沈溪真想拂袖而去,這實在是太過強人所難。
讓我畫春宮畫,還讓我當著那些人的面作畫,這簡直比當初蘇通請他到蘇府對著他夫人畫春宮還要令人不可理喻。
不過沈溪想到蘇通在他下獄之後為他四處奔波,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感激,再加上如同蘇通所言,只要沒將他身份泄露出去,就算畫了春宮也不會有什麼人知曉。
退一步講,就算知曉又如何?
畫春宮這種事斷然不至於要鬧到丟功名的地步,這年頭的讀書人一向以誨淫誨盜著稱,這次殿試之後,貢士有多少會去尋花問柳都未曾可知。
不過這種事如果傳揚出去,多少有損於他的名聲。
「在前引路吧。」沈溪有些無奈地道。
蘇通眉開眼笑,趕緊讓隨從請了轎子過來,與沈溪各乘一頂,一路往相約的酒肆。
到了酒肆外,玉娘有些不明所以,不過並沒有跟隨入內,而是到對面的茶寮等候,她尚不知沈溪要進去幹什麼,若知道沈溪是受蘇通之邀去畫春宮,恐怕她會說這是純屬胡鬧。
沈溪進到酒肆,正是上燈時分,並未見到正主,卻見一名身姿優雅,只露個側臉的美貌女子往後院行去。
這女子到底是誰沈溪不知,但那驚鴻一瞥,讓沈溪多少留了心。
上樓後,沈溪發現樓上雅間眾多,隨後被請到一間寬大的雅間內,蘇通讓夥計搬來桌椅、筆墨紙硯和屏風,將沈溪與外面阻隔開來。
蘇通抱歉地道:「條件簡陋,沈老弟一會兒畫兩幅畫簡單應付一下即可,這些人都很好糊弄。」
聽這意思,來的人還不止一個。
沈溪畫人物畫其實很少用到毛筆,不過既然不是畫彩畫,只是以素描形式完成,隨便畫上兩幅應該沒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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