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一開始每條還只有胳膊長短,可是鳧水而來的過程中越變越大,等到了袁厚面前的時候,每條腰身均漲到了水桶粗細,張牙舞爪地撲上來。看它們的爪牙上閃著晶瑩的光,就知道被抓咬之後,下場不怎麼美妙。
不過這幾條水龍殺到他面前,好歹也費了些功夫,所以袁厚趁機點燃了手中捏著的一小撮白毛。
下一剎那,一頭高達六丈的巨大白熊出現在他面前,將袁厚護在身後,擋得嚴嚴實實。這地下湖的天頂不高,白熊出來,幾乎就是頂天立地一般,更顯其熊軀偉岸,身板厚重。
白熊差點砸到自己腦袋,忍不住咆哮一聲道:「這是什麼鬼地方,煞氣濃厚,我的神通都施展不出來了!」話說如此說來,體表還是出現了淡淡的白光,若霜若霧,不斷流走,水龍正好衝到面前朝它撲來。白熊怒吼一聲,一掌拍了過去,冷不防幾條水龍立刻卷了上來,用力撕咬。
「這貨不是真的。」寧小閒看出了點門道,忍不住道。
白虎神君也曾給過她幾根虎毛作為信物,囑她危急時使用。後來她神通大進之後,才明白這也是和請神術極相似的神通,名為降神術,以信物中的力量為引,隔著萬水千山將主人的力量「借」來具象化,以作禦敵之用。然而要擁有這種本事,首先信物的主人至少要是仙人以上水準,她是絕對用不出來的,其次這人要在人間,比如長天原本被封在神魔獄之中,就無法這樣借力給她。
這袁厚認得的妖怪,也挺上檔次的。
眼前這頭白熊雖然維妙維肖,看起來也有實體,其實卻不過是真身的一個分像,力量和道行都不及其十分之一。不過她總覺得袁厚不慌不忙地召它出來,必是能對付的了。果然白熊身畔流動的霧汽更濃了,兩隻大腳丫子下頭的湖水發出喀啦啦的輕響,竟然在短短兩息之內結成了冰,最前方的浪頭還保持著上揚拍岸的形態!
這白熊的天賦,竟然是冰寒之力!這時纏在它身上的水龍也被凍住了,雖然仍在拼命擺尾,卻掙脫不了被寸寸冰化的命運。
最後白熊雙臂用力向外一翻,這幾條被凍成冰柱的水龍立刻被震裂,碎成數截冰晶掉落在已經凝結的湖面上。它怒吼一聲,四爪著地,順著冰面向湖中的巨獸發起衝鋒。
儘管它奔跑起來還要低著腦袋,以免撞上石壁頂,但以它的體型對上湖中巨獸,仍然顯得太過嬌小。兩隻怪物砰地一聲撞在一起,隨後就扭打撕扯開來。
白熊生活在極北之地,大半時間也是在水中生活,自然不憚於水中作戰。不過它這具身體也只有原主兒十分之一的威能,加上赤鬼山煞氣瀰漫,它基本什麼神通也用不出來,只能憑著力量作戰。而對手螭吻原本身體虛乏,今日又連遭重創,不過它在煞氣中度過了漫長的時日,雖然久受折磨,但到底比這頭白熊要適應一些。
兩隻妖物激戰方酣,一時聲勢浩大,戰鬥的餘波四下蔓延,連袁厚都忍不住退了幾步。
直至盞茶功夫過去,水裡的動靜才漸漸小了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終究還是龍子略勝一籌,負傷累累的白熊又堅持了一會兒才倒下,最後化作虛影,消失不見。
此刻螭吻的喘息聲已經響徹水域,沉重得如同扯滿的風箱又放大了十倍不止。它也沒甚力氣了,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帶動更多血液流出嘴角。
它的體質極度虛弱,於是一下子沉入湖中,半天都沒有露面,只怕是連浮起來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袁厚皺了一下眉,因為此刻湖中又有了動靜,底下像有個海眼正在吸水一般,將湖水都吸了進去。湖中央形成的漩渦,很快將所有「牙巴拉」的屍體都卷了進去,再不浮起。
不愧是龍子,不好對付。袁厚頓時反應過來,這些怪魚雖然咬傷龍子,又消耗了它大量體力,卻也給它帶來了最珍貴的東西——食物。每一條「牙巴拉」都比囊螢塊頭大,更別提高營養、高蛋白了,所以螭吻越是虛弱,就越抵不住進食的欲望。
不過這下拖延了不少時間,倒是正合他意,袁厚只是笑了笑道:「也好。」手心裡光芒一閃,這一回拿出的卻是一塊墨綠色的圓形魚鱗。鱗片只有榆錢兒大小,擁有美麗的回形紋,顯得渾圓小巧,偶爾反射一點微光。
袁厚也不耽誤時間,伸出手指在這鱗片上來順著回形紋摩擦了三圈。緊接著,鱗片就開始泛出淡淡的光華,一個低沉而魅惑的聲音迴蕩在這片空間當中:「何人喚我?」
只這四個字,飄飄渺渺,忽遠忽近,卻暗含某種韻律,優雅動人至極。聽在人耳之中,就覺得說不出的愉悅動聽,只盼著她再能多說幾句,似乎這世上任何女子的聲音皆不能比。與此同時,袁厚身邊的礁石上開始飄起淡淡的水霧。
這霧汽凝而不散,居然塑形化物,很快浮現出一個妙齡女子的身影,仿佛是魚身人首,還有一頭髮絲捲曲,散在身後。她盤在礁石上,越發彰顯出無限柔曼的身姿。
這個背影,看起來如雷貫耳啊……寧小閒奇道:「莫不是美人魚?」
「美人魚?」長天不屑地嗤笑一聲道,「不過是無盡之海裡頭的赤發海妖,充其量道行精深一些罷了,無知漁民不過看過它們的背影,就冠以什麼美人之名。你道它為什麼不願顯出真容?光看身影以為無限美好,實則面部凸目巨口呲牙,醜陋之極!」
還以為能見識一下傳說中的人魚呢,她低低地哦了一聲,頗有些失望。這世上被冠以「美女」開頭的生物其實很不少了,除了美人魚之外,還有美人蛇、美人花等等。大多是世人的附會牽強,真正漂亮的女妖,多數都化為了人形的。只有人類的身體最適合修行,所以多數妖怪即使要變化容貌,也將功夫下在人形態上。
霧汽中的身影動了動,難得驚奇道:「咦,原來是你!」
以袁厚現在的視角,應該是能看到它的真面目。不過他不為所動,淡淡道:「你欠我的人情,這次就還了吧。湖中有一尾螭吻正處於疲弱之中,正是你出手的好機會。」
海妖不再搭話,而是搖晃著魚身輕輕唱了起來。
寧小閒聽過的最美妙的樂曲,乃是在廣成宮大典上,樂音宮的風鳴琴吹奏出來的曲子,曲中有高山流水,曲中有人間滄桑,只一曲就讓聽者記起人生五味,再嘗酸甜苦辣,少年縱馬的輕狂、顛沛流離的苦楚、碾轉世間的淒涼、郎情妾意的美滿……乃以一曲喚之,縈繞心頭,久久不能忘懷。
而海妖的歌聲卻不一樣,最神奇之處,卻是讓人「忘」!
它的歌聲飄渺若夢,輕柔如絲,甚至沒有一字歌詞,便是那樣千迴百轉,仿佛歌者唱完了這一曲之後就要永杳人間。這種歌聲與寧小閒猜測的不一樣,既不嬌嬈多情,也不令人血脈賁|張,只是滌洗人心,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要教你得脫苦難,要令人忘卻煩惱。
忘記吧,只消忘記,只需要忘卻。一切苦難,一切煩惱,便都不復存在!再不記得煩惱,再不記得來路,再不記得使命,再不記得責任,也……再不記得自己!
這才是真正的靡靡之音,這才是真正如入的無人之境。
長天轉頭,看到寧小閒眼中都漸漸露出了痴迷之色,心知這歌聲終究是打動了她。她可以很快從風鳴琴的樂曲中掙脫出來,卻捨不得從忘卻了一切的舒適之中醒來,其實,又有誰能忍得下這個心呢?海妖歌聲的最強大之處,在於它既不妖嬈,也不造作,甚至帶著三分悲婉,三分憐憫,就是要人在不知不覺中沉入忘我之境。
她心中,畢竟還是有許多苦楚,許多往事。長天憐惜地在她額上一親,隨後在她肩膀上輕輕一拍:「醒來!」
這一聲輕喚有驚思之能,她頓時從無人之境退出。眼前長天的金眸深邃幽暗,生動難言,顯然那海妖的歌聲無法動搖他的意志些許。她心中不由暗道一聲慚愧,自己畢竟還是道心不穩,又嘆服海妖的天賦實在強大,通過魔眼都能令她中了招兒,若是真身在此,那樣惑人心志的歌聲不知道有多麼厲害。
漩渦不再,地下湖的水面不知道什麼時候恢復了平靜,螭吻早就停止了進食的舉動,慢慢沉到湖底。
它居然放棄了食物,反而……睡著了。
被囚禁和折磨了漫長的時光,又和袁厚召喚出來的怪物們打了兩架,龍子原本就已到了強弩之末。正是腹中難得暖飽的時候,它原就力竭,海妖的歌聲一起,恰好撓中了它的軟肋。這歌聲助它忘記了無時不刻都在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忘了眼前還有敵人虎視眈眈,就此沉入黑甜鄉中。
海妖完成了使命,也撤回了力量。礁石上的人魚身影消失,重新化作飄蕩的霧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