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虹是長房嫡女,上官茜、上官燕是二房嫡女,三人是堂姐妹,就好比諸葛汐、諸葛玲和諸葛姝的關係。這麼說,上官虹既是她的二嬸,也是她的姨母了。
水玲瓏按了按眉心,對著上官虹恭敬地行了一禮:「二嬸。」
餘光瞟了一眼面色發白的甄氏,從今往後府里便都知道她只是一個平妻了吧,這稱謂上……
「快別多禮,過來讓我看看!」上官虹端麗地笑著,帶著一種歲月沉積的厚重,氣質之典雅,絕對甄氏之流可比。水玲瓏乖乖地走到她身邊,又軟軟地喚了一聲,「二嬸。」
上官虹拉過水玲瓏柔若無骨的手,感概地笑嘆:「我記得小鈺剛離開喀什慶的時候才四歲,整天追在我後邊兒跑,轉眼都娶妻生子了,歲月不饒人啦,我們都老了!」
老太君故作嗔怒:「你老了,我豈不成骨灰了?」
上官虹微訕,笑出了聲:「怪我不會說話!娘您別生氣!我這不是看見玲瓏了有感而發嗎?屋子裡除了王妃,誰又熬得過老天爺的刀子?」指了指眼角,「瞧我這兒都有細紋了。」
老太君作勢看了看,哼道:「哪有?」
卻忽然將目光投向冷幽茹,「也就你和多年前一樣,沒什麼變化。」想起多年前的事,老太君的眸光暗淡了幾分!
冷幽茹淡淡地牽了牽唇角:「老天爺動在外面的刀子算什麼?多撲點兒粉便沒事了。」
老太君的目光微微一動,就想起冷幽茹絕育的事實,心頭一軟:「我瞧你又瘦了不少,該吃肉時還是得吃一些的。」
冷幽茹笑而不語。
上官虹卻露出了詫異的神色:「王妃改吃素了嗎?什麼時候的事兒?」
離開喀什慶之前,冷幽茹的確沒這習慣。
冷幽茹的長睫顫了顫,仿佛漫不經心道:「哦,琰兒去世後我就不怎麼吃葷了,現在會吃的。」
上官虹笑了笑,沒再接話。
水玲瓏就注意到冷幽茹和上官虹之間好像……有股詭異的暗涌,冷幽茹講話從不夾槍帶炮,也不在意旁人對她的態度,但剛剛,她和諸葛弘生生過了好幾招。
思量間,上官虹再次看向被晾了一會兒的水玲瓏,說道:「哥兒和姐兒呢?」
水玲瓏恭順地笑道:「睡了,還沒醒呢,醒了乳母會抱來。」
上官虹的眼睛一亮:「像你多些,還是像小鈺多些?」
水玲瓏答道:「像他。」
上官虹的眼眶微濕,露出一抹欣慰的笑:「那一定也很像茜兒了。」
老太君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看著水玲瓏笑道:「出閣之前,你娘和你二嬸關係最好。」和上官燕打小就是不對盤的,哪怕二人是雙生胎。
水玲瓏眉梢微挑,和煦地笑了。
上官虹就從旁邊的桌子上拿過一個豎著的長方形錦盒遞到水玲瓏手中:「是我親手釀的葡萄酒,睡前喝一杯能美容顏顏,你和小慧一人一瓶。」
水玲瓏笑著接過:「多謝二嬸。」
「都是自己人!」上官虹拍了拍水玲瓏的手,和藹地說完,這才仿佛注意到甄氏一直站著,「哦,妹妹怎麼不坐呢?站著多累人。」
甄氏嘴角一抽,你不叫我坐,我哪兒敢坐?
斂起心底的不悅,甄氏擠出一個親和的笑:「謝謝姐姐了。」
上官虹敷衍一笑,轉而對水玲瓏溫聲道:「之前聽銘兒說起你喜歡吃辣,你外祖母特地釀了一罈子辣醬,讓我稍給你。」
外祖母?她和諸葛鈺的外祖母不是冷老夫人麼?
水玲瓏並不會因為上官虹待她格外親厚就認為上官虹是只軟柿子,瞧著素日裡眼高於頂的甄氏在上官虹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一下,便知上官虹拿捏妾室的手段非常厲害了。是拿捏,不是打壓,因為據喬慧透露,諸葛流風治家嚴明,內宅不許出現妻妾嫡庶之爭,否則一律按族規處置。妾室庶子,冷眼冷遇少不了,卻不曾遭遇過任何迫害。比起容不得姨娘的秦芳儀,和隨便拉昭雲墊背的冷幽茹,上官虹的風評好上許多。
喬慧看著水玲瓏和上官虹親密無間、談笑風生的樣子,內心恍惚,那是她的正經婆婆,玲瓏是王妃的正經兒媳,卻不知為何,她更覺得玲瓏和上官虹更似一對相處多年、默契有加的婆媳。
上官虹看向一旁忙碌的萍兒,笑道:「萍兒這兩年出落得越發標誌了,十七歲有了吧?該議親了。」
萍兒的臉一紅:「二夫人可別打趣奴婢!奴婢將來要梳頭做媽媽,伺候老太君一輩子的!」
老太君心中動容,卻嗔道:「說什麼胡話?哪有年紀輕輕就想著梳頭做媽媽的?還伺候我一輩子呢!我能有幾年活頭?」
萍兒一聽這話便濕了眼眶,連盤子都差點兒端不穩了:「老太君您是福壽雙全之人,切莫講那些寒心的話!奴婢聽了難受!您待奴婢猶如再生父母,奴婢不孝敬您孝敬誰?」
丫鬟嫁人,出路只有兩條:與人為妾,或許下人、平民做妻,而即便做妻,也不一定能碰上疼惜自己的。在喀什慶,她有不少好姐妹相繼嫁了人,含辛茹苦過日子的大半,風光瀟灑的沒有,還有一小部分則過得豬狗不如。
把丫鬟和女人不當人的社會,能碰上老太君這種主子簡直是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她不傻,不願捨棄來之不易的安穩,反正安穩,反正是跳入火坑,她便晚些跳罷!
老太君笑意更甚。
上官虹也就客套地問問,不是真得逼萍兒出嫁。
水玲瓏看了看萍兒,不知想到什麼,挑了挑眉。
萍兒奉上四色水果:梨子、葡萄、西瓜和水蜜桃。
老太君喜甜,拿一塊西瓜。
冷幽茹瞟了一眼擺放得不甚整齊的水果和顏色不大相配的果盤,柳眉一蹙,坐立難安,隨手拿了一顆葡萄,卻根本沒有胃口。
水玲瓏一瞧冷幽茹雷達似的目光在果盤上掃來掃去就猜到她的強迫症又犯了,搖了搖頭,水玲瓏也拿了一顆葡萄。
上官虹方才喝多了茶水,肚腹略撐,便沒吃,倒是選了一片水蜜桃給喬慧:「對皮膚好的。」
喬慧愣了愣,她很討厭吃桃子……
「多謝母親。」硬著頭皮接過,喬慧味同嚼蠟地吃了起來。
上官虹轉而拿了一塊梨子遞到甄氏面前:「我記得妹妹喜歡吃梨的。」
甄氏的嘴角又是一抽,那是離開喀什慶之前的口味!笑著拿在手裡,甄氏笑靨如花:「姐姐記性真好。」
「我這人就是太熱心了些,你們別見怪。」上官虹看著水玲瓏和喬慧溫和地說道。
水玲瓏和喬慧紛紛搖頭,表示無妨。
吃完水果,幾人又說說笑笑了一陣,突然,外面傳來一聲悽厲的尖叫,緊接著便是一陣嘈雜的喧譁,上官虹的臉色遽然一變,提起裙裾就朝外奔了出去。
眾人面面相覷,須臾,也跟著追了出去。
「你放開我!你這個野人!快放開我!啊——」
外院的鞦韆架旁,皓哥兒正騎在一名六歲的、比他足足高出一個腦袋的小男孩兒身上,雙手死死掐住他脖子,剛剛那聲悽厲的慘叫便是從小男孩兒嘴裡發出來的。卻是皓哥兒咬爛了他耳朵,正汩汩冒著鮮血。
「嗚嗚……你這個瘋子……你……」
皓哥兒死死掐住他,清亮的眸子裡暗黑一片,仿佛暗夜張開了大口,要一舉吞沒眼前的獵物。
小男孩兒被這種野獸一般兇悍的目光嚇到了,拼命流著淚,卻不敢再罵一個字。
當眾人隨著上官虹一起奔到現場時就看到皓哥兒滿嘴是血,小男孩兒頭部一側滿是鮮血,就好像皓哥兒生生要吃了他,不,是正在吃他!
上官虹勃然變色,三步並作兩步行至二人跟前,掀開皓哥兒便抱起了地上滿耳鮮血的小男孩兒,惶惶然道:「緒陽你沒事吧?緒陽,你應我一聲!是不是很疼?」
看向聽到動靜圍過來的丫鬟,厲聲道:「站著幹嘛?還不快請大夫?」
丫鬟們你看我、我看你,完全驚呆了,一時沒做出反應,流珠上前一步:「夫人您別急,先帶小公子回屋歇息,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被流珠稱作「小公子」的是上官虹和諸葛流風的幼子諸葛緒陽,緒陽今年六歲,長得白白淨淨,高大結實,沒想到會被小他一個型號的皓哥兒打得無法動彈。
皓哥兒被上官虹推到一邊,差點兒摔在地上,卻被及時跑來的冷幽茹堪堪抱入了懷裡。
水玲瓏從沒見過冷幽茹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失態的樣子,當上官虹沖向皓哥兒時,她的臉瞬間蒼白,連髮簪都跑掉了。
冷幽茹拿出帕子擦了皓哥兒的滿嘴血污,目光從擔憂一點一點變得嚴厲,似是在問他為何這麼做,皓哥兒卻垂下眸子,僵硬的小胳膊抱緊了她腰肢。
丫鬟們清理了現場,又將緒陽送入了老太君的臥房。
胡大夫背著醫藥箱慌忙趕來,給緒陽清洗完傷口並塗了藥,整個過程,緒陽哭得驚天動地,直惹得老太君也跟著一旁垂淚。
上官虹坐在緒陽旁邊,握著緒陽滿是冷汗的小手,急切地問向大夫:「我兒子怎麼樣了?」
「嗚嗚……娘……我疼……」緒陽躺在床上,聲淚俱下。
胡大夫掃了一眼容色淡淡的冷幽茹,眼神微閃道:「回二夫人的話,小公子的傷勢控制得很及時,沒有大礙。」
沒大礙才怪了,皓哥兒差點兒把他整隻耳朵咬下來,而今正值夏季,紅腫發炎是遲早的,當然,他有把握控制他的傷情。
上官虹就鬆了口氣!
胡大夫留了一瓶孩子專用的傷藥,又開了些消炎止痛的草藥,這才背著醫藥箱離開。
傷情控制住了,接下來該興師問罪了。
上官虹看了一眼依偎在冷幽茹身邊的皓哥兒,皺了皺眉頭,隨即語氣溫和地道:「是皓哥兒吧?你剛剛為什麼要和緒陽鬧矛盾?是不是緒陽欺負你了?」
緒陽聞言小臉登時一皺,氣呼呼地道:「我才沒有欺負他!是他像個野人一樣的就搶我東西!我不給,他就打我!咬我!」
太激動的緣故,扯到了傷口,緒陽又是一聲痛呼,淚水掉了下來。
上官虹將他抱入懷中,輕吹著他塗了紫色藥水的傷口,心疼地道:「好了好了你別激動,待會兒又流血。你是長輩,得讓著小侄兒,知道嗎?」
「就比我小一歲!我憑什麼讓著他?這麼無禮的人,我才不要和他玩!」緒陽憤憤不平地駁斥道。
諸葛流風雖說是老太君的庶子,但姨娘早逝,他自幼養在老太君膝下,母子二人感情極好,他的子女們老太君也是發自內心疼惜的,譬如諸葛姝,又譬如眼前的緒陽。
老太君輕拍著緒陽的小腿兒:「皓哥兒搶你什麼了?」
緒陽就嗚嗚咽咽道:「搶我的玉佩!是我娘送給我的生辰禮物,我打算轉贈給祖母的!他看著好,便要來搶,我當然不給了!玉佩是我娘送的,他想要也叫他娘送啊!幹嘛搶我的?」
冷幽茹的長睫一顫,素手握成了拳頭。
皓哥兒站在冷幽茹身邊,看著緒陽在他娘懷裡哭,眸子裡閃過一絲複雜。
水玲瓏眨了眨眼,孩子們磕磕碰碰難免,便是溫和知禮的智哥兒也和皓哥兒幹過不少架,毋庸置疑,皓哥兒永遠都是勝利的一方,溫室里養出來的花朵和皓哥兒這種風險中歷練出來的頑石不在一個戰鬥級別。
可把人咬到流血,還死死掐住對方脖子仿佛要置對方於死地的狀況還是頭一回出現在皓哥兒身上。
水玲瓏探究的目光落在皓哥兒滿是陰翳的臉上,總覺得他周身都散發著一股死亡的戾氣,仿佛又回到了剛入府時的狀態。
一塊玉佩竟是把他逼成了這樣?
老太君深吸一口氣,看向了皓哥兒,語氣還算正常:「緒陽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當真要搶他玉佩?」
皓哥兒垂眸不語。
冷幽茹側過身子,面向偎著她而立的皓哥兒,淡道:「曾祖母問你話,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
皓哥兒張嘴,似乎欲言又止,抬眸對上冷幽茹清冷的眸光,鼻子一酸,點了點頭。
緒陽頓時氣勢高漲,指著皓哥兒嚷道:「你看啊,奶奶,他自己都承認了!他搶我東西!這么小就不學好,長大了怎麼得了?我做長輩的訓斥他一下,他就咬我!」
這會兒倒是擺起長輩的譜兒了。
水玲瓏將鬢角的秀髮攏到爾後,孩子們的紛爭她就不瞎摻和了,咬人,的確不對,這么小就咬,長大了還不得砍?不是誰都有諸葛鈺這種運氣,能碰到一個寧願不要爵位、不要俸祿、不要人脈也不讓他進大牢的爹。
「好了,你少說兩句!」上官虹低聲喝止了緒陽,皓哥兒那么小就死了娘,又在外流落一年,闔府上下屬他最可憐了,自己兒子是瘋了不成,怎麼能和皓哥兒爭長短?雖然,其實,她也窩火。
冷幽茹定了定神,薄唇微啟道:「描紅五十遍,不寫完不許睡覺!」
皓哥兒一怔,不可思議地望向了冷幽茹。
冷幽茹站起身,拉著皓哥兒的手出了房間。
身後,傳來緒陽不悅的哼唧:「都不道歉的嗎?真沒……」
後面的話沒說,便被上官虹出言打斷:「給我閉嘴!」
老太君原本挺心疼緒陽,可一想到冷幽茹叫那么小的皓哥兒描紅五十遍,她又開始心疼皓哥兒了。
上官虹抱著緒陽,眸子裡閃動起擔憂的神色:「娘,現在天都黑了,叫皓哥兒描紅五十遍再睡覺,他吃得消嗎?好歹是玲兒的孩子,當初怎麼捨得養在王妃名下了?」
老太君微微一嘆:「她對皓哥兒是用了心的。」
上官虹笑了笑,沒再接話。
出了天安居,喬慧就按著有些暈乎的腦袋道:「兩個婆婆,頭大。」
水玲瓏掩面笑她:「兩個人疼你,你賺了,不好麼?」
二人繼續前行,喬慧就嘆道:「也罷,反正過些時候就得走的,我公公也來了呢。」
諸葛流風也來了?水玲瓏眨了眨眼,隨即想到這是喀什慶頭一年納稅,諸葛流風作為族長,前來復命是正常的,況且雲禮冊封了他的兒女為世子、郡主,他不來謝恩也說不過去。
水玲瓏就語氣輕快地道:「郡王和二叔沒什麼了吧?」
喬慧點了點頭:「多虧大伯了,大伯從中周旋,勸了公公良多,公公此生最敬重爺爺和大伯,大伯的話他總是願意聽的。」
水玲瓏「嗯」了一聲。
喬慧四下看了看,攜著水玲瓏的手小聲道:「大嫂,你有沒有覺得王妃和二夫人很不對盤?」
當然覺得了,自始至終上官虹就沒喚過冷幽茹一聲「大嫂」,一直「王妃」啊「王妃」這麼叫著。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像上官燕那種一來便對所有人好的結果是只毒蠍子,外表能讓人看出情緒的,或許反而沒那麼深的心機。
水玲瓏理了理雲鬢,道:「你怎麼看的?」
喬慧聞言心頭一喜,非常樂意與水玲瓏分享自己的心得:「其實我認為這也正常,畢竟當初世子娘親和王爺鶼鰈情深、佳偶天成,王妃橫插一腳,生生拆散一對好鴛鴦,弄得王爺妻離子散,雖然王妃當初不是自願的,可人之常情,不敢怨懟高高在上的皇帝,只能埋怨嫁入諸葛家的王妃。何況,老太君說了,二夫人原先和世子娘親最要好了,世子小時候不也常追著二夫人跑麼?」
水玲瓏給了她一個讚賞的眼神:「是啊,或許上官虹就是在替上官茜打抱不平呢。」
喬慧也不介意水玲瓏直呼長輩的姓名,這說明水玲瓏沒把她當外人看,她心中越發歡喜:「大嫂,你其實還是不信我的推論吧!」
水玲瓏點了點腦門兒,微微一笑,道:「信不信有什麼用?長輩們的恩怨咱們做晚輩的還是能避則避的好,否則惹了一身騷,自己挨罵不打緊,連累丈夫可就不妙了。」
喬慧訕訕一笑:「我還打算著人打聽打聽呢,不過大嫂說的在理,不能為了滿足一時的好奇而把郡王拖下水,他的處境本就尷尬,我幫襯不了什麼,但決計不能給他添亂。」
這孩子,真惹人疼。
水玲瓏摸了摸她爾後的發,笑著與她告別,卻突然遠遠地瞧見一行人抬著一頂軟轎慌慌張張地朝後山而去,軟轎上似乎躺著一個人!
「你們快點兒!磨蹭什麼呢……哎喲!慢點兒,別磕到了!」
「於媽媽,您快別催,您越催奴婢們越急,越急就越容易出岔子!你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奴婢們都不知道該挺你哪項命令了!偏您又不許別個瞧見,挑的是小路!這小路難走哇!」
被換做「於媽媽」的婦人約莫四十上下,天黑隔得遠瞧不清容貌,髮髻上久久閃動的流蘇卻惹人注目,一名下人能穿戴這麼得體,可見地位不低了,王府地位高的媽媽不多,穿金戴銀的沒有,或許是……上官虹的貼身媽媽?
後山是諸葛鈺練武的地方,有一個練武場和一個寒池,周圍也有一處僻靜的院落,卻是不對外開放。就不知軟轎上抬了誰,去後山做什麼?還這麼神秘兮兮的!
水玲瓏問向喬慧:「你可見過那位於媽媽?好像是二房的人。府里沒有姓於的管事媽媽。」
喬慧歪著腦袋,想了想道:「今兒來的人多,我沒逐個看清,他們都住湘蘭院,我去的時候行禮已經全部打點妥當,人員也安置了,我想問來著,二夫人就說,今兒個男人們都在宮裡與皇上會談,沒功夫與大家一一見面,明日會挑時候向大家介紹一下的。」
明日會挑時候向大家一一介紹,這麼說,果然還有人沒介紹了。
水玲瓏望向駛入夜色中已經看不見人影卻空餘細碎腳步聲的隊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清幽院內,皓哥兒站在書桌後,蹙著眉,認真地描紅,他平日裡最高記錄是一天三十遍,而且是一整天,現在卻要在睡前一次性完成五十遍,不得不說,這項任務太有挑戰性了!
小書房內沒人監督他,他可以選擇偷懶,左不過夏天熱,便是在地毯上睡一覺也不打緊。他側目望著紗櫥後的方向,目光凝了凝,咬咬牙,繼續描紅。
諸葛流雲下了朝便在門口聽了余伯的稟報,當連朝服都沒換就衝進了冷幽茹的院子,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你怎麼要罰皓哥兒?孩子們打架,一個巴掌拍不響,你都不問問他有沒有苦衷和委屈嗎?」
在小書房裡聽到有人撐腰的皓哥兒,原本沉下心來了的,聽了這話又浮躁起來,覺得自己沒錯,錯的是緒陽那個王八蛋!
冷幽茹這回卻是沒給諸葛流風面子:「不論有什麼委屈,咬人就是不對。」多髒!
諸葛流雲的呼吸一頓,清了清嗓子道:「那你也罰得太狠了,抄十遍就得了,五十遍不是要他小命嗎?」
冷幽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他的小命真要這麼容易丟了,當初也不至於能從南越顛沛流離到大周。」
諸葛流雲一噎,差點兒背過氣去,他雙手負於身後,在屋子裡踱了一圈,再次站定後看向冷幽茹:「哦,你還記得他當初吃了那麼苦,既如此,你更應該好好地待他,不讓他受一點兒委屈。孩子們吵吵鬧鬧本就正常,你這麼聰明,難道就不能想出別的……輕鬆的辦法?」
「輕鬆的辦法?」冷幽茹似笑非笑地牽了牽唇角,「王爺是指向緒陽道歉嗎?那王爺親自去小書房問問,在道歉和描紅五十遍之間,皓哥兒到底願意選擇哪一種!」
皓哥兒垂下眸子,死也不道歉!
諸葛流雲的臉色不好看了,他覺得這個女人越來越大膽,越來越沒將他放在眼裡,偏每次和她對峙,他好像……少了那麼點兒底氣!丟人!
冷幽茹放下手裡未算完的賬冊,淡淡地道:「曾經吃了苦不是他能肆意妄為的藉口,王爺當初便是這麼縱容小鈺,結果造成了小鈺頑劣囂張、不可一世的性子,難道王爺想把皓哥兒也變成第二個小鈺嗎?王爺也別說小鈺現在有多好,那是因為小鈺遇到了玲瓏!他不逛賭坊、不打架殺人都是從認識玲瓏之後才開始的!當然,小鈺最大的轉變還是來自於王爺的」死訊「,但如果每個人的成長都需要一位至親付出生命的代價,王爺不覺得這代價也太大了嗎?」
諸葛流雲啞然!
冷幽茹又道:「妾身知道王爺愧對上官茜,也愧對玲兒,但不能因為愧疚就無條件地縱容皓哥兒!」
人在氣頭上,什麼混話都往外冒,諸葛流雲被戳中了痛腳,一時無法接受,幾乎是不經過大腦便哼道:「反正不是你親生的,你苛待了也不心疼!」
冷幽茹的長睫一顫,美眸里閃過了一道悲涼。
諸葛流雲事後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卻又拉不下臉道歉,只是從懷裡掏出一個青花小瓷瓶放在了桌上:「那個……咳咳……從喀什慶給你帶的,好東西。」
他一走,冷幽茹二話不說將東西扔進了垃圾簍!
水玲瓏回了房間,姐兒和哥兒還沒醒,大抵白天玩得太累,會一覺睡到天大亮。中途,哥兒尿了一次床,姐兒沒有,她半夢半醒地哼唧了幾聲,小夏就麻利地給她把了尿。
哥兒很奇怪,他不樂意把尿的,他非得把大便小便拉在他想拉的地方,或被子上、或枕頭上、或水玲瓏身上,反正都得是乾淨且香香的地方。
水玲瓏曾經聽荀楓提過,孩子在一到三歲會出現肛欲期,就像口欲期時愛吃手指愛舔玩具,這段時間他也愛隨地大小便,可以稍稍加以引導,卻不能太過嚴苛,否則期限會越拖越長。水玲瓏在試著吼了哥兒幾次,結果適得其反之後最終相信了荀楓的言論,決定順其自然。
水玲瓏親了親小寶貝們的臉蛋,打算去洗漱,枝繁就福了福身子,小心翼翼地稟報道:「剛聽小夏說,姐兒睡夢裡咳嗽了兩聲。」
哥兒長這麼大,一次病也沒生過,倒是姐兒,三天兩頭喝藥。水玲瓏將熟睡的姐兒抱在了懷裡,心疼得要命,卻語氣淡淡道:「明早燉點川貝雪梨。」若下午還咳嗽,就又得請大夫了。
枝繁恭敬地應下:「是。」
水玲瓏脫了鞋子上床,什麼也不干就抱著姐兒發呆,每次姐兒生病,她都特想諸葛鈺。水玲瓏低頭吻著姐兒額頭,想著那麼苦的藥汁她都喝不下,嬌氣慣了的姐兒卻很堅強地一口一口喝完,哭都不哭一聲,水玲瓏就恨不得替她遭了這份子罪。
一整夜,水玲瓏都沒怎麼睡著,生怕姐兒有痰堵在喉嚨咳出不來,這事兒發生過一回,就在姐兒五個月大的時候,她睡得迷迷糊糊,還是諸葛鈺聽到姐兒的呼吸有些不對勁,陡然從睡夢裡驚醒,就發現姐兒的臉都青了。
諸葛鈺嚇得半死,直接用嘴把姐兒的痰給吸出來,這才保住了姐兒一條命。
自那以後,他們兩個睡覺都不踏實了。
值得慶幸的是,姐兒夜裡沒再咳嗽,晨起時精神也好,水玲瓏如釋重負!
「娘,要,抱抱!」姐兒朝水玲瓏伸出小胳膊,軟軟地喚道。
水玲瓏抱著姐兒,小夏抱著哥兒,枝繁和葉茂拿著孩子們的衣物、玩具,幾人一同去往了天安居。
昨晚憂心姐兒,水玲瓏把正事兒給完了,這會子想起來便開了口:「枝繁,葉茂,你們倆年紀都不小了,對自己的親事有什麼看法?家裡有給安排的話,我這邊可以放人。」
枝繁的眸光一暗,水玲瓏瞟了她一眼,接著把沒說完的話講完,「沒人安排,我也盡力替你們尋一門有奔頭的親事。」
葉茂撓了撓頭,憨憨地笑道:「奴婢的娘沒替奴婢找,她說奴婢就這麼伺候大小姐挺好的,嫁人不嫁人無所謂,反正弟弟們延續香火就好。」
又是一個重男輕女的!
水玲瓏拿開姐兒在抓她髮帶的小爪子,塞給她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撥浪鼓,姐兒愉快地舔了起來,水玲瓏失笑,自己的孩子怎麼就這麼可愛、這麼可愛呢?
水玲瓏心情好,語氣便輕快了不少:「你嫁了人照樣可以來我身邊當差。你把我的話轉告你娘,是在外邊兒找還是在王府裡頭找,別耽誤終身大事,你們成親,我也會備一份壓箱錢的。」
「多謝大小姐。」二人同時道了謝。
「枝繁你呢?」水玲瓏又問道。
枝繁跟在水玲瓏身後,低垂著眉眼道:「奴婢……奴婢不想嫁人,奴婢是孤兒,沒有延續香火這一說,也無需贍養父母,奴婢一個人自由自在慣了,若真嫁了人,不一定懂侍奉公婆。」
這是實在話,廚師的工作是烹飪,可他下了班就不願替妻子做菜了,枝繁的本職是伺候人,她若嫁了人,卻又未必受得了處處受制於人。
水玲瓏就道:「倘若無需侍奉公婆呢?你可願意嫁?」
枝繁的眉心一跳,慌了心神:「不嫁!奴婢不嫁!奴婢和萍兒姑娘一樣,就梳頭做媽媽得了!」
小夏暗暗嘆息,姑娘啊,你現在年輕覺得嫁人沒什麼,可到了中年甚至晚年就知道一個人有多孤獨了,少年夫妻老來伴,磕磕碰碰前半生,相依相偎後幾年。
水玲瓏挑了挑眉,原本看著安平私底下找過枝繁幾回,還以為二人兩情相悅了呢,原來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水玲瓏還想說什麼,哥兒打了岔,他玩著手裡的小木棍兒,有板有眼地大聲嚷嚷:「啊呀呀呀——呀呀呀——咿呀咿呀——呀——」
像在模仿水玲瓏說話。
一行人全都笑了起來。
一刻鐘後,眾人抵達天安居,按照喬慧的說法,今早大家會與族裡來的親戚見面,水玲瓏調整好表情,抱著姐兒進了主屋。
「逆子!還不快給我跪下!」一名年紀與諸葛流雲相仿,樣貌也有三、兩分相似的男子指著緒陽的腦袋,狠狠地呵斥了一句!
緒陽咬著唇,含淚望向自己的母親。
上官虹卻闔上眸子撇過臉,表示束手無策。
緒陽惡狠狠地瞪了瞪偎在冷幽茹身邊的皓哥兒,心有不甘地跪在了地上。
老太君坐炕頭,諸葛流雲和冷幽茹坐在左邊的主位上,上官虹和甄氏、喬慧、安郡王坐在對面。
緒陽和方才呵斥他的男子,也就是諸葛流風站在正中央。
比起諸葛流雲的俊美,諸葛流風更顯俊朗,濃眉大眼、膚色古銅、身姿挺拔、氣度瀟灑。
此時,他深邃立體的五官因為發怒而微微皺成一團,乍一看去,像描了黑臉的張飛,粗狂霸氣。
諸葛流雲的神色一肅:「二弟,你這是做什麼?好端端的讓孩子跪著,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臉子了。
流風卻是不管,拱了拱手正色道:「昨天這個小畜生衝撞了皓哥兒,今天我特地押他前來負荊請罪的!」
「那也……」諸葛流雲頓了頓,道,「用不著這麼興師動眾,都是小孩子,一個巴掌拍不響,誰都有錯兒,緒陽有傷在身呢,你快叫他起來!」
流風冷眼睨向緒陽:「還不快向皓哥兒道歉!」
老太君木訥道:「昨晚……不是皓哥兒搶了緒陽玉佩嗎?緒陽道什麼歉?」
流風瞪了瞪兒子,對老太君恭敬地道:「回娘的話,是緒陽辱罵皓哥兒在先,皓哥兒怒極攻心,就想搶緒陽的玉佩做懲罰,緒陽不給,繼續罵,二人這才打了起來。說到底,這事兒是緒陽挑的頭!而他不僅不知悔改,還撒謊把責任全部歸咎在皓哥兒的身上!此等劣性,我當初怎麼沒一掌拍死他?」
這是老太爺的口頭禪!
水玲瓏打了帘子進來,就正好捕捉到上官虹看向冷幽茹的眼神閃過一絲冷意,轉瞬即逝,快到難以捕捉。
水玲瓏再看向冷幽茹,冷幽茹將皓哥兒抱在了自己腿上,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卻也蹙了蹙眉,仿佛很是厭惡,她自然不是厭惡皓哥兒了,那麼又是在厭惡誰?
緒陽對皓哥兒心不甘情不願地道了歉:「對不起,我下次不會了。」丟臉!他是長輩,卻跟一個晚輩道歉!
皓哥兒哼了哼,一頭鑽進冷幽茹懷裡,迷戀地呼吸著她的暖香。
喬慧陡然看見簾幕晃動,水玲瓏走了進來,她喜色一笑:「大嫂你來了呀!」
眾人這才看向了水玲瓏,今日的水玲瓏穿一件如意雲紋衫、一條緞地繡花百蝶裙,頭頂瑤台髻,簪一對素銀簪子,並挽了一根髮帶,簡約清爽又不失清秀靈動,尤其她年紀輕輕,笑起來卻沉穩大氣,渾然不似一名莊子裡長大的庶女,倒像天生的王族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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