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記憶,若是可以的話,若狹有生之年都不願意回憶起來。
身子墜入了十二月的漠河水中,被河水中的冰塊推搡著往底下沉去,往下流漂流而去,若狹沒有覺得冷,只覺得全身的每一塊肌膚都在叫囂著疼痛,哭喊著嘶吼著,發泄心底的悲痛。
可若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倒是污穢的河水從四面八方湧入了她的身體裡頭,讓她的身子越發沉的厲害。
若狹知道,這水中有著無數將士的鮮血,無數人的冤魂。
她覺得自己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問句——為何,小表哥為何會對付父親?究竟是為何?
她自詡聰明,小表哥是楚夏王的事情她早已猜出七七八八,但她的小表哥一向聰慧無雙,做什麼事情都胸有成足的,小表哥這麼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所以她從不懷疑他會對付自己和自己的父親。
若狹猜測著,小表哥這麼做可能是為了對付那昏庸無度的皇帝罷,一個心胸狹窄,動輒猜忌臣子的皇帝實在惱人,況且她又是知道父親是個什麼樣子的人,這般一心為國一心為大宋的笨將軍怕是一百年也找不出一個來,好容易有一個願意為大宋奉獻一切的將軍,卻又被小皇帝逼得苦不堪言,當真可惡。
若狹想,人原來在快要死掉的時候,生前的一幕幕當真會在眼前一閃而過的。
若狹看到了小時候自己常常坐在院中小閣樓上,眺望遠方,那是父親回來時候必會經過的地方。
她眼睛一眨,又看到了自己不小心將唐太子弄到了河水中,結果害得唐太子落下寒症,父親那暴怒不已的模樣,但他雖然耿直卻終究還是為了維護自己隱瞞下了事實,只將自己暴打了一頓,而後關入了小黑屋裡頭。可憐見的,後來她因此發了高燒。娘親氣極,素來溫婉賢惠的女子拽著他的耳朵便是一陣罵,他這個戰場上武威無雙的大將軍也只是無奈地陪著笑,不敢反駁。看著病床上的她,眼神更是滿滿的心疼。
忽然視線一轉,又看到了自己給長公主寫的情書被父親發現時候的場景,那時候的她滿心歡喜,情竇初開。只是弄錯了對象。這個有趣的父親不僅不阻止她,不糾正她,竟然還在一旁給他出主意,說某某地方過於唐突了,又說某某地方用詞不當,甚至還引用兵法典故來教她該怎麼以退為進,拿下長公主。
唔、當年的她到底還是沒有追求到長公主,實在是對不住父親的一片用心了。只是現在想想,一個從小就沒有讀過兩本書的武將,只知道戰場上的那一套。竟然也敢頭頭是道的來教她該怎麼追求心儀的姑娘,簡直貽笑大方。
若狹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她又看到了父親將自己送入師父門下的場景,那時候師父待她甚是嚴苛,常常弄得她一身傷痕,父親不會說什麼安慰的話,也只能幹巴巴地在一旁給她說幾句激勵的話語,又給她說說自己當年練武時候的模樣,可比她還要來得慘烈。就在她總以為他其實一點也不知道心疼人的時候。他給她備下的各種藥卻越來越多了。治傷口的,化淤血的,活絡經脈的,內服的外用的。琳琅滿目。
若狹覺得,父親真是個有趣的人。
戰場上的常勝將軍,私底下的可愛父親,她覺得他確實可愛,雖然有時候未免有些討人厭了。
父親也會有生氣的時候,且他的性子算不上多麼溫柔。每次生氣的時候都是一場大戰,他會連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對她出手攻擊,他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抽出一桿長槍向她扎來,更別說弓箭大刀之類的更是直接往她身上招呼,害得許多兄弟都不相信她是他親生的。
父親和母親雖然聚少離多,感情卻也一向極好,兩人就算一整年沒見面,見面了也不會痛哭流涕,而是緊緊相擁,繼而,像是父親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家一般,和和睦睦地一起渡過那有限的時光。
因為兩個人都不清楚下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了。
若狹覺得父親有點笨吶。
皇帝都不需要你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你何必默默為他做到這種地步呢?還不如找個機會將兵權全部上交了去,大將軍如此深明大義,皇帝少不了也會封賞一堆有的沒的,從此帶著妻兒逍遙人間,也是極好的。
父親並不是一個戰爭狂人,卻是一個心繫天下的傻子。實在是傻子,人活一世,也就百來年時光,居然不想著該怎麼讓自己過得瀟灑自在,反而天天操心著別人家的事情。
古往今來,朝代更迭都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分分合合,合合又分分,會一直這麼循環下去的。再說了,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一個人怎麼也不可能拯救得了天下蒼生,最多只是延緩了這個朝代消亡的速度罷了。
她想,父親在這方面竟然還沒有她想得開,實在可惜。
可就是這麼一傻兮兮的大將軍,將她視為掌中寶,心頭肉,將她呵護長大。
他自詡人間王法,正義,他耿直聰慧忠臣,卻為了她一次一次破例。
若狹覺得心口一陣抽痛,痛得她整個人都痙攣起來......父親,真的死了麼?
還是被自己這輩子最重要的兩個男子中的另外一位殺死的。
眼前的場景陡然一變,她看見葉琛站在自己面前笑容猖狂:「你要找楚夏王?也難怪......傅長風被楚夏王給殺了,你想要報仇雪恨,我也不攔你,更何況傅長風死了,我和楚夏王的盟約也差不多該到頭了。要是楚夏王死在了你手裡,我倒還能坐收漁翁之利,哈哈哈哈!」
不!他在說謊!
若狹搖搖頭,想要將面前的景象給搖散了去,再一眨眼,眼前的場景又變了變,小表哥站在屍體堆積成山的戰場上,負手而立,眉眼倨傲。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冷冷道:「我就是殺了你父親又能怎樣,我就是殺了他你不照樣還是喜歡著我......」
不不!這不是小表哥,小表哥是不會說這種話。做這種事情的!
若狹拼命搖頭,拼命地搖頭,卻見小表哥竟然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長劍,眼前有冷光一閃,小表哥的長劍竟是直直地對準了她的眉心:「我不僅殺了他。我現在還要殺了你。」他冷笑著說道,話音方落,便見他抓著長劍向她刺來......
若狹醒來的時候,整個人沉得便是動一動都覺得困難,耳畔聽到有人在敘話:「她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醒?」低低的男聲,沉沉地壓在她的心頭,隱約覺得有些熟悉。
「回主子,這位姑娘的外傷都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內傷還需慢慢調養,至於她究竟什麼時候醒來。這個老夫卻也沒法斷言,只能聽天由命......」大夫小心翼翼道。
他話音還未落下,就被人一把拽住了領子,那人厲聲逼問:「你說只能聽天由命?簡直可笑,若是只能聽天由命的話,我要你何用,她都已經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個月了,你現在居然和我說這種廢話,你......」男子似乎非常生氣,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主子息怒。息怒呀......」那大夫忙求饒道。
旁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走過來攔住了發怒的男子,勸解道:「主子莫要心急,心急也是沒用的。大夫的意思是傅姑娘受了太大的打擊,能不能醒來,全看她能不能化解了心中的怨氣,過了她自己這一關。」
「是呀,傅姑娘現在整個人處於無欲無求的狀態,一心求死。完全沒有求生的欲、望,全憑這些珍貴的湯湯水水吊著這條命,我也實在是沒辦法呀......」那大夫委屈地解釋道,語氣無奈。
「無欲無求是麼......」男子低低地重複了一遍,語氣茫然。
「要不然,主子每日在她身邊和她說說話,畢竟她會變成現在這幅模樣,卻是因為她誤會了主子,主子只要多和她解釋幾次,她終究會相信主子的,要不然,我們再將她父親找過來和她說說話?」那人又勸道,語氣誠懇。
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若狹卻是沒有聽進去的,她只覺得好煩躁,好吵鬧,這些人實在可惡,可惡!
滾,她想要他們統統滾開!
可後來就少有這麼吵鬧的時候了,大多時候只有一個聲音在她耳畔響起,絮絮叨叨,聲音低沉,卻是異常好聽,但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她卻是不知道的。
若狹覺得自己心底空空落落的,難受的厲害。
終於有那麼一天,她醒了過來,她終於聽到了男子在她耳畔的低語,他說,他無心欺瞞她,無心害她,至於她父親的事情他沒有和她解釋清楚,是她的錯。他這人終究是太有自信了,自信到自以為是的地步,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以為自己能夠掌控一切,不管什麼事情都沒法逃出他的掌控。
但他卻忘了,他沒法控制自己的那一個人,但若狹在她面前墜落到了漠河之中,他哪裡還記著自己現在正在沙場上征戰,他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完成,他密謀許久的大業——他要從皇帝手上搶回本屬於他的皇位!
這一切都還沒有做呢,他甚至還沒有將漠北這一戰給打完呢。
他終於還是敗給了自己,輸給了自己的自以為是,他拋下了所有,瘋一般地也想要投入河水之中,卻被緊趕而來的手下拉了回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若狹消失在河水中,不知去向。他再顧不上其他,忙領著三千人沿著河岸一路搜尋打撈,剩下的兵馬則交由傅將軍,由其他副將的名義領軍,聯合對付臨昭國。
他處心積慮已久的事情,竟然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也不管不顧了,這場戰爭能不能勝利,他也不願分心去管。
他的心已經空了一個空子,他完全沒辦法想像這世上對自己最重要的人若是消失了,他會變成什麼模樣。
行屍走肉?
現在就差不多那樣子了。
你問他後不後悔?
他當然後悔,他這人太自負,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若是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可能他還是會這麼做的,再一次將自己陷入囹圄之中,讓自己痛不欲生,實在是自作自受了些。
三千人找了兩天兩夜,終於找到了被衝到河灘上的傅若狹。
全身冰冷如鐵,感受不到一點生人的氣息。
大家找來軍醫般她瞧了瞧,那昏庸的人竟然面不改色地說她依舊沒救了。
陸修寒當時差點便要殺了那人,後來怎樣卻是忘記了,他背棄了所有的兄弟,好在楚夏和漠北軍聯合對付臨昭國之後,成功地將臨昭退回了漠河對岸,十年之內恐怕都沒什麼機會再來進犯。
傅大將軍在戰場上「死」了一次,他似乎也想開了許多,便乾脆就這麼一直「死」下去了,只可惜若狹,因這個誤會陷入了長久的昏迷之中。
陸秀寒這人還有一個優點,那便是耐心極好,每日千百兩銀子熬製的湯藥給若狹灌下去,每日蹲在她的床沿絮絮叨叨地和她說著什麼話,他一心期待著她醒來,他相信她絕對會醒來的,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他做錯了事情,該受到懲罰,若狹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守候了多久,他將若狹帶回了楚夏國,楚夏國地域小,氣候嚴寒,他便乾脆像大宋要來了整片漠北土地——若狹最愛的這片土地。
大宋的那些老傢伙依然對他不放心,他們不服氣自己泱泱大國竟然需要割地給自己這個邊陲小國,他們覺得自己受了屈辱,他們覺得他滿懷惡意,遲早要成為一顆大毒瘤,需要在楚夏還沒有恢復元氣的時候,斬草除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