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狂風呼嘯著撲來,狠狠地拍開了窗戶,剎那間席捲了房間的每個角落,將屋內的素色簾帳吹得不停翻動起來。長明燈內的燭火輕輕閃爍,爆開兩朵燈芯,打得人影微微晃動。
陸相一個激靈,似從茫然中驚醒,呆呆地抬頭看了看窗台,風吹在了臉上他這才察覺臉上一片冷意,伸手一摸,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哭得一塌糊塗!
當真是老淚縱橫的模樣吶。
可是哪能不哭啊......
在那十萬火急的關頭,他的選擇是將自己的孩子親手推了出去。
他本想要來個調虎離山計引開那些黑衣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將自己的孩子推到了那群黑衣人面前,卻也是他親手將自己的孩子推向了死亡的深淵!
黑衣人的目標是皇嗣,但他們並不認得皇嗣的樣貌,陸相想這些黑衣人就算找到了孩子,他們也會在第一時間內帶著孩子回前堂,找那個教書先生辨認一番。而他便可趁著這個間隙,帶著皇嗣從書院的後門逃離這裡。他想,就算到時候黑衣人因為抓錯了人,而一氣之下想要動手,那個教書的先生也應該會出面阻止才是,畢竟這孩子可是大宋丞相的大公子呀,他們也敢隨意下手?!
但很明顯,他看輕了這些人的殘暴血腥,他小瞧了這些人背後主使者的野心。
甲子年十月,聚賢私塾,先生二人,學生二十八,全部被一刀斃命,並且屍首也被銷毀乾淨,沒人知曉這其間的過程。後來偶爾有人路過聚賢私塾門口,都會驚得後背一涼,慌忙斂眉垂首匆匆流。那私塾破舊潦倒,雜草叢生倒是其次。讓他們恨不能馬上逃離此地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內心的恐懼......這地方,有著二十八個孩子死不瞑目的怨氣罷!實在可憐可惜可悲可嘆。
陸相無力地垂下手,癱軟在靠椅上,眼神渙散。哪裡有平日裡的半點精明能幹、指點江山的神采。
他微微闔眼,腦海中便回想起一幅自己這輩子都不會遺忘的畫面——他的小修兒那時候年僅五歲,乖巧聽話,他為了自己答應去引開黑衣人。縱然他緊張得將小手攥成了小拳頭,拼命地揉著自己的衣角。眼神裡面俱是慌張與無助,隱隱含著淚花,他也沒有拒絕父親的請求。
「父親,我怕......」孩童的嗓音纖細可憐,顫抖著說道。
他卻是咬咬牙,為了所謂的大義,也為了自己的私心,將自己的小修兒親手推了出去。
黑衣人將他的修兒拎到了教書先生面前讓他辨認,先生只看了一眼便連連搖頭,直說這個並非他們要找的人。
黑衣人大怒。只覺得先生是在騙他們,便扯著手裡的孩子,像在扯一塊破布一樣丟在了講桌上,質問底下哭成一片的孩子們:「這個是不是段家鏢局的孩子,你們快回答我,不然我殺了這個老頭子!」
黑衣人面露凶光,抬手便將長劍對準了那老先生的喉嚨,方才才被挑破流血的地方看著依舊觸目驚心。底下有孩子再次被驚哭,揮舞著雙手便往門口跑去,想要逃離這兒。
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閃而過。手中的飛鏢直直扎向了孩子的心窩,頓時孩子就兩腿一軟摔倒在了原地,一命嗚呼。噴射出來的鮮血染紅了旁邊小姑娘的裙子,嚇得她失聲尖叫。兩眼一黑暈了過去。場面漸漸有些失控,孩子們已經被嚇得失去理智,哭喊的聲音若是引來外面的人可就糟糕......
這時候卻傳來了一個聲音——
「是,他就是段家鏢局的段郎!」
不知是誰先開了口,這般說道,緊接著。便又有好幾個聲音加入了指控聲討的行列之中。
黑白分明的眼眸裡面噙著淚珠,看著黑衣人手上的孩子,說著違心的謊言。這群孩子年紀相仿,明明再童貞不過的年紀,卻最終被刺激得內心蒙上了一層鮮血。
那個被指控的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烏黑純淨的眸子裡面一片絕望,他身後的黑衣人面目猙獰地勾了勾嘴角,手起刀落,便利落地割下了那個孩子的腦袋,鮮血濺了一地......老先生哀痛地閉上了眼睛,眼淚濕了衣襟,不忍再看。
人之初,性本惡。
怪誰?怪這些沒有人性的儈子手?還是怪這些為了保命陷害他人的可憐孩子?
都是命數罷,不論是這個可憐的孩子,還是為求自保說了謊話的孩子們,最終都註定了同一個結局。
還有那個不明去向的俠女,以及慘被滅門的段家鏢局!當然,也包括那群黑衣人,就算多年後他們各自東西,卻還是註定了要被那個學堂里僅剩下的那個孩子,不遠千里地報仇雪恨,祭奠那些無辜的性命!
那日之後,世上再沒修兒,只是多了一個清清冷冷年少老成的孩子,他叫做陸家的大少爺,他叫做朝華公子,他也叫做陸修寒。
而儈子手,風光地做了皇帝。
陸相疲憊不堪......
緊緊攥著手裡的唐沐盒子,仿佛溺水之人捉住的救命稻草。他眉眼哀戚,好似一夜之間蒼老了年歲,真正像一個孤苦無依的可憐老人,手裡的盒子是他所有的精神源泉,是他僅剩的希望。
又過了半晌,他才緩過來了一些,視線再度看向手裡的盒子,小心翼翼地再打開看了一眼,而後左顧右盼,從書桌的第三層柜子裡面找出一塊上好的綢緞,輕輕地,將盒子放上去,而後慢慢地包裝好,生怕磕著碰著,像在對待一個初生嬰孩。
像是在完成一個神聖的禮儀一般,做好這一切之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向面前的黑衣男子。
該面對的,終歸是需要面對的,他的小修兒已經沒有了,這個他視如己出養大的孩子,他卻一直走不進他的內心。縱然如此,他也不能棄他不管不顧,他不能看著他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迷途而尤不知返。況且他還是那個人的孩子。
陸相是個有大智慧的人,經歷的事情又多,先前察覺了一些端倪,只是他一直不願意往不好的方向想去。
沉吟片刻,陸相開了口,問對面那個始終冷著一張臉,面不改色的男子:「該怎麼稱呼閣下?段家只剩你一個了罷......」陸相遲疑道,他的眉眼間有幾分警惕。
當年段家慘被滅門,但天意卻此,給段家留下了一個倖存者,一個一心復仇的倖存者。他左手的兩道傷疤,就是他身上的烙印,時刻提醒著他,段家一門的血海深仇。
「世上再無段家鏢局,我以仇為姓,你且喚我仇刃便可。」仇刃,仇刃,復仇之劍。
陸相不置可否,繼續問道:「他現在可是在漠北?」
「是的。」
「他沒有身受重傷??」
「公子確實有受傷,背後被刺了一劍,未曾傷及心脈,並不算重傷,眼下已經安好。」男子一板一眼的說著,毫不隱瞞。
陸相心中一片寒涼:「那麼、他說為了避開皇上的眼線搬去了念蠻小築,也是假的?......我做戲給皇帝看,他卻做戲給我看?留一群大夫和影衛在那裡掩人耳目,自己卻早已動身去了漠北?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想必連他的貼身小廝出雲,也被他蒙在鼓裡罷。」
「是的。」他點頭,乾脆利落。
陸相斂眉,抬手撫著眉心,也一併掩去了自己的表情:「看樣子他是借著皇帝想要除掉他的機會,將計就計,演了一齣戲,他倒還真是厲害的,輕輕鬆鬆地將所有人都蒙在了鼓裡,連我都騙了。還以為這次漠北的事情與他無關,卻不想,就是他挑起來的......」
對面機械一般的男子面色終於有絲鬆動,道:「陸相此言差矣,這天下,本來就是公子的。」
「何謂天下?天下是百姓的,哪裡是一個人的,他想要復仇的話那就去找該死的人便是,他翻覆了這個天下,用兵戈器械扎破了大宋的心口血脈,對準了他想要復仇的人。但他何曾考慮過哪些無辜喪生的士兵和可憐的百姓,這些人又該去找誰復仇??!」陸相驀地放下手站起身來,面色發狠,語氣加重,竟差點有幾分失控。
他並不關心是誰坐上那個位置,他所憂心的只有那些無辜的黎明百姓。
對面的男子依舊是冷冷冰冰的模樣,不受絲毫印象,陸相一股子怒氣撲滅在了冰塊上頭,終於又無奈地坐回了椅子上。
仇刃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為何陸修寒會派他來做說客?眼下陸相終於能得出幾分結論,正因為仇刃不善言辭,才能將自己置於第三者的角度,讓他不至於失控,且也激得他當心起陸修寒的安危。
畢竟是他的養子,自然最懂他的心思,十五年一直都沒有變過,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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