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程倫英深感這次惹上殺身之禍,不管倒向哪方都難逃殺身之禍,心緒正沮喪、悽惶之時,卻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嗤笑。讀書都 m.dushudu.com
府衙前的大街空無一人,程倫英與孔周、劉武恭轉身看去,卻見身後的巷子口,一名衣衫襤褸、滿臉污垢的乞丐,手執竹杖,蜷坐在房檐下,正冷嘲熱諷的朝他們看來。
幾次清理並不能將所有流民驅趕出城去,泌陽城街巷裡還有不少饑民、乞丐棲身街巷的角落裡靠乞討為生。
程倫英、孔周、劉武恭平常不將這些饑民放在眼裡,但此時看這中年乞丐將他們的話聽在耳中,還露出譏色,心裡皆是一驚,喝問道:「你是誰」
孔周、劉武恭乃兵馬都監司軍吏,心驚之餘按住腰間佩刀,就要欺身上前將中年乞丐拿下。
「楚山小小一名聽風客,焉敢勞孔、劉二位軍使大動干戈!」
中年乞丐站起身來,哂然而笑,淡然瞥了一眼劉、孔二人拔出半截的泓然刀身,朝程倫英看去,說道,
「山河破碎、社稷傾覆,每日不知道多少黎庶慘遭虜騎踐踏屠戮,程郎君卻滿腦子想著明哲保身,滿腦子想著如何在這仕途進退如意,此時憂懼周鶴、顧蕃、寧慈之流勢眾,得罪難逃殺身之禍,心裡也多半在怨恨楚山為何揪住南陽府拖延出兵之事不放想那在汝陽禦敵,壯烈戰死屍首卻受胡虜踐踏的楊侯,卻不知道他在此聽到程郎君這番進退維谷、患得患失言論,會有什麼感想卻不知道成千上萬為御胡虜、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魂魄不得歸故土的將卒,看到程郎君為明哲保身急得團團轉,又會有怎樣的感想」
「……」
程倫英以往聽人說過,楚山有可能在泌陽城秘密部署眼線搜集消息,他都不以為意,以為楚山勵鋒堂所開設的鋪院遍布荊襄諸州縣,在泌陽城裡除了勵鋒堂鋪院,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跟楚山都有牽扯,哪裡還需要專門部署秘密眼線
但看到眼前此人現身,程倫英強抑住心裡的驚悸,問道:「閣下談吐不凡,在楚山定非默默無聞之輩,還請閣下不吝賜教!」
「程郎君莫要給我戴什麼高帽子,某擔待不起,」中年乞丐哂然一笑,說道,「要說殺身之禍,靖勝侯與楚山萬千健兒有哪天不是冒著殺身之禍,哪天不是將腦袋別在腰間抵禦胡虜又或者說,戰場上刀箭有眼了言盡於此,告辭了……」
中年乞丐朝程倫英拱拱手,轉身便拄著竹杖,往巷子深處走去。
程倫英走到巷子口,往巷子裡看過去,中年乞丐已經杳無蹤跡,也不知道巷子裡數十棟院落,哪棟是楚山在泌陽沒有暴露出來的秘密據點……
…………
…………
唐天德陪同史軫回到鋪院後,便有好些消息從隱蔽渠道匯攏過來。
左驍勝軍移駐襄陽,與楚山形成對南陽的南北夾峙之勢,雖說整件事以鄭家父子奉詔率部增援淮陽暫告一段落,但事前誰都不能打包票鄭家父子一定會乖乖就範。
因此除了使唐天德趕到泌陽接洽左驍勝軍移駐之事,除了之前勵鋒堂在泌陽的人手外,徐懷還額外從軍情曹調了一些人手潛入泌陽,單獨監視南陽府衙及汝南郡公府的一舉一動,防止有意料不到的情況發生。
這些人手獨立於勵鋒堂與唐天德之外,也是史軫到泌陽來,才能調動軍情曹的力量。
除開軍情曹所遣人手對南陽府衙及汝南郡公府的監視信息,除開唐天德這幾日接觸南陽府官吏士紳的一些情況外,史軫還叫人將勵鋒堂鋪院這兩年的帳冊搬過來。
卻非史軫要干涉勵鋒堂的事務,實是當世鄉紳宗姓,為了逃避稅賦,隱匿人口、瞞報田地的情況非常嚴重,目前南陽府衙所存簿冊,已不能真實反應南陽府所轄田地、丁口的實際情況。
楚山沒有權力對南陽府的田地、丁口進行普查,想要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只能匯總更多的信息進行估算。
「史先生如此逼迫程倫英,最終是意在南陽」唐天德陪著史軫在鋪院坐了半天,看著他將形形色色人等召到跟前詢問情況,臨了忍不住出口問道。
南陽府衙諸官吏之中,程倫英無論是為官,還是對待楚山的態度,其實要比寧慈、周運澤等人強出許多,要不然也不會一再舉薦他所欣賞、卻與楚山有過較深牽涉的仲和、孔周、劉武恭等人。
而桐柏山平定匪亂期間,也主要是程倫英等人的牽制,董成才沒有節外生枝搞其他什麼事情。
唐天德除了早年在淮源巡檢司任吏,平定匪亂之後,還到泌陽縣尉司任吏,期間也頗受程倫英的照顧,對程倫英也更為了解——他原本還想著在史軫面前幫程倫文多說幾句話,不用對程倫英逼迫太狠。
不過,到鋪院後,他見史軫嘴上說「朝廷不予而取是為逆」,卻事無粗細了解南陽府及諸縣一切,唐天德也猜到史軫絕非單單看上向城、方城等縣與楚山接壤的山地區域。
「也談不上意不意,多些了解,總不會有壞處,」史軫將手裡的卷宗合上,淡然說道,「而朝廷真正想將對赤扈人的作戰方略調整好,以期有朝一日能將赤扈人徹底逐出去,收復中原,神武軍駐守南陽、商州就是多餘的——包括上洛、盧氏在內的商州以及渭水東南的藍田等縣,都理應交由高峻陽所部駐防,而南陽則應該全力支撐楚山於汝蔡抵禦虜兵,
楚山所轄,除開作為敵我緩衝的汝水沿岸,可耕種的土地還是太少。
汝州據北滍水沿岸,雖然也號稱盆地,但與有中州糧倉之謂的南陽盆地相差太遠。
合併唐鄧二州而置的南陽府,位於山川圍合的優越地勢自不待言,更為難得乃是唐白河、泌水、丹水沿岸有著大量適宜耕作的良田沃土。
目前南陽府衙簿冊錄有田地八百萬畝,種植麥谷及棉花,隸有丁口七十餘萬眾,但實際南陽府已開墾以及待開墾的耕地資源,可能高達一千一百萬到一千二百萬畝之間,實際人丁也早早超過百萬;除此之外,大約還有超過二十萬的流民、饑民滯留在南陽府境內。
說實話,史軫怎麼可能不貪圖南陽
奈何朝野阻力太大,徐懷又不願辜負建繼帝的信任,不想對南陽圖謀太狠,諸事才需要從長計議。
史軫在鋪院簡單用過午食,一直到黃昏,唐天德都沒見有什麼動靜,多少有些坐不住,卻是被史軫拉住。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夜深人靜之時,蘇蕈才從偏院後門,將深夜來訪的程倫英、孔周、劉武恭三人領進來。
「請史先生救我!」走進廳堂,程倫英長揖施禮道。
唐天德沒有看到仲和的身影,有些詫異的問道:「仲和他人呢」
「人各有志,你管太多做甚」史軫早得眼線稟報程倫英走出南陽府衙時,除了孔周、劉武恭二人一直等候並陪同程倫英回宅子外,仲和早就徑直離開。
無論是徐懷,還是徐武磧、徐心庵、唐盤等桐柏山眾人,是對仲和更為欣賞,知兵善戰,武技也強,更難得是文武雙全,細微識著,但奈何他與楚山非是同路人,又有什麼好值得拉攏的。
「成千上萬將卒浴血殺敵,桐柏山中,幾乎家家有喪,自胡虜南侵以來,累計三萬子弟為國捐軀,但本應勠力禦敵的南陽士紳將吏,卻在做什麼有沒有想過儘可能擠出更多的糧食、布匹,讓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卒吃飽穿暖,有沒有想過,召集胸臆間猶有斗敵之志的子弟,到襄城、召陵、梁縣,與楚山軍並肩作戰」
史軫站在高燭之下,眼睛盯住程倫英,
「所以,程郎君,你們不要怨我逼迫太甚。你們今夜不來,我也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不然,我無臉面對率將卒浴血殺敵的靖勝侯,亦無臉面對魂入天際的數萬楚山子弟……」
「是倫英痴愚,蠅營狗苟半生,若非先生警醒,茫然已忘初衷。」程倫英愧然說道。
「程郎君也無需妄自菲薄,靖勝侯也曾言蔡黨肆虐朝野之時,程郎君不與其黨同流合污,多有維護之意,已實屬難得了。而這幾年程郎君在南陽府也一直想做些事情,只是受制於寧慈、周運澤等人,才難有作為,靖勝侯都看在眼底,」
史軫說道,
「既然程郎君迷途知返,我也不繞什麼彎子了。我此來南陽,除了希望南陽府能出兵增援汝州防線,同時希望能由楚山接手向城、方城以北的山地,以便修建更多的堅堡,編練更多精銳敢戰的鄉兵寨勇,以便將桐柏山、伏牛山徹底打造成屏護荊襄大城的銅牆鐵壁,不受虜兵半點侵害。靖勝侯身邊瑣碎事務太多,我在南陽只能多逗留一兩天,更多的事情,只能寄望程郎君出面,找寧慈、周運澤等人談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