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今年來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深。筆言閣 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徐懷從廬州南部渡江,抵達嵇山腳下,看渾濁江水被秋風吹皺,岸旁楊樹就有黃葉零散的飄落——這才九月中旬,換作往年,田間的佃戶都還穿著短袿子、赤腳勞作,今年卻已有幾許蕭瑟之意了
朱桐帶著十數家丁,在此等候多時,迎上來壓低聲音說道:「陛下快不行了,太醫說可能就是這兩三天的事——你們怕是不能歇息,得連夜趕去建鄴,說不定還能見上陛下最後一面……」
「你此時先返回建鄴城,我進宮之前要先與你父親還有王萱父親見一面——就在龍藏浦河口貨棧見面吧,我們要在那裡稍稍歇一下再進宮!」
現在建繼帝狀況堪憂,隨時都會不行,徐懷進建鄴城之後,必然要第一時間趕往宮中覲見,只能選在城外貨棧沐冠更衣時緊急先與朱沆、王番見一面。
嵇山就屬於建鄴府境內,但距離建鄴城還有一百餘里。
眾人連日趕路,也是疲倦不堪,徐懷於是請朱桐快馬加鞭趕回建鄴城與朱沆、王番聯繫。
朱桐帶著家丁打馬連行,徐懷他們在嵇山腳下稍作歇息,填了一些吃食入腹,換上鑄鋒堂在此備好的馬匹,就繼續上路,夜深人靜之間,趕到建鄴城西北的龍藏浦河口。
龍藏浦即後世秦河,發源於建鄴府南部的寶華山、東廬山等山嶺,從東往西橫貫建鄴城,從西水關出城,折往西北匯入長江。
鑄鋒堂在建鄴城中建有鋪院,但龍藏浦河口購置田地,建造貨棧作為楚山商貨往江淮各地分流的中轉站——貨棧原先乃是一座田莊,有數棟屋舍,鑄鋒堂接手之後,新建的數棟大型倉房以及供舟船停靠的碼頭。去年徐懷進京覲見,隨行有三百餘眾、千餘馬匹,貨棧又修建一批馬廄等附屬建築。
這一次徐懷更多從楚山調動一千兩百名選鋒軍驍騎,大概會稍稍落後兩三天行程才能抵達建鄴,但貨棧這邊已經提前兩天接到通知,此時緊急僱傭力工,修建一批簡易屋舍作為駐營。
徐懷他們趕到河口貨棧,朱桐已經提前馳馬趕回建鄴城,與朱沆、王番在貨棧相候。
鑄鋒堂管事安排的精舍之中,坐於案後,王番從徐懷手裡接守密詔,與朱沆湊到燭火下閱看,半晌才忍不住內心驚訝與困惑的問道:「就這沒有其他的了」
「鄭屠攜往楚山的封匣中只有這封密詔,沒有其他的了,」徐懷說道,「陛下這幾天可有片刻甦醒能說些什麼」
「……」朱沆搖了搖頭,說道,「福寧宮每時每刻都有數人守候,陛下都沒有留下只語片言。」
「陛下這封密詔,到底是什麼意思,明明都沒有寫完啊」王番蹙著眉頭,問道。
「鄭屠進福寧宮取得密詔,王相公、朱公都親眼目睹,應該清楚這是陛下堅持要交於徐侯手中的,」韓圭挺脊背,低聲說道,「而密詔沒有寫完,實乃陛下病情不容許,但陛下仍然使纓雲公主加蓋玉璽,送到徐侯手裡,必然是有未竟之願需要徐侯遵辦,王相公、朱公對此應該沒有異議吧」
當時王番不在內殿,但朱沆能很肯定這點的。
他甚至擔心周鶴、淮王等人事後不認賬,還特意出聲問過當時神智還有些清醒的建繼帝確認這點。
「陛下到底有什麼未竟之願,從這密詔里完全看不出來啊!」朱沆蹙著眉頭問道。
徐懷雖說得到密詔,雖說也能肯定建繼帝是有什麼未遂之事才留下密詔,但問題密詔完全沒有寫下究竟何事是未竟之願,徐懷倘若胡亂解讀、隨意從權行事,與矯詔有什麼區別
盧雄、朱桐之前也沒有見過密詔,聽到這裡,才將案頭密詔取來一閱,看過來也是雲裡霧裡,完全不知所謂。
「陛下未竟之願,其實在最後『二字』之中已經皆露無遺了……」韓圭說道。
「鄭氏」王番疑惑問道,「你以為陛下欲立皇子」
「王相公為何如此想」
「陛下深知惡疾難愈,留下密詔第一要務當然是繼位之事,」王番看得出徐懷已有些疲憊了,不知道他在接下密詔之後處理了多少複雜之事,耗費多少精力與心血,也不覺得現在由韓圭代為說話就有什麼不尊重的意味,當即說出他的看法,「而除了淮王之外,能繼大寶者唯年幼皇子,又是鄭貴妃所生養,不是正合上鄭氏二字」
「韓圭不覺得陛下是為一己之私念,而不顧江山社稷之人。」韓圭說道。
徐懷這時候接過話茬說道:
「我經過襄陽時,文帥曾出城相見,問我可有望收復中原,我只說了一句,淮王繼位,或有望保半壁江山。文帥沒有多言,便送別我等回襄陽城了。誠然,淮王繼位有種種不足之處,潛邸舊臣也沒有幾個是真正的國之棟樑——汪伯潛、楊茂彥舊與王戚庸乃是朋黨,葛伯奕統領天雄軍時也怯敵畏戰,難稱良帥,更何況淮王其人性柔多疑,也是陛下在密詔里明確寫下的,但現在問題是,皇子即位,一定會比淮王即位更好嗎」
朱沆、王番都搖了搖頭。
不管他們都不希望看到淮王即位,但不會昧著良心說國逢大難、主幼國疑,是一個更好的選擇——至少沒有必要在徐懷面前昧著良心說這話。
現在這個情況,怎麼可能指望一個才牙牙學語、能不能活到成年的幼子坐上皇位後能幹什麼
召鄭懷忠入朝輔政
朱沆、王番也都難以想像鄭貴妃垂簾聽、鄭懷忠入朝輔政,能與士臣、淮王府不搞內鬥,攜手穩定大局,共同抵禦赤扈人的入侵。
倘若建繼帝沒有留下密詔就病逝,眾臣共決,朱沆、王番無奈之下也只會將票投給淮王。
只有兩個選擇,他們只能選一個不那麼差的選擇。
這是任何務實者都不難做出的決定。
「淮王早就有皇太弟的名分,除了有一幫潛邸舊臣相輔佐外,朝中士臣也基本都傾向淮王繼位,」朱沆疑惑問道,「倘若陛下也屬意淮王繼位,為何要多此一舉留下密詔」
「因為淮王即位,鄭氏必反!」韓圭說道,「二位相公此時還不能想明白密詔所寓何意嗎」
「……怎麼可能」朱沆像是被誰踩中尾巴,幾乎要跳起來,震驚問道。
盧雄、朱桐陪坐一旁,也是滿臉震驚,這時候才豁然想明白徐懷為何要率領兵馬進京。
徐懷率兵進京,雖說一路沒有誰出面阻攔,但消息傳到建鄴早就掀起無邊的洶湧暗流——無數人都在揣測密詔到底寫了什麼,以及徐懷持詔率千餘驍騎進京到底要幹什麼。
隨著建繼帝病情加重,陷入迷離之後再未甦醒,最多的猜測還是認為徐懷持詔自重,率兵馬進京乃是在跟鄭氏、淮王談條件時確保自身安全。
畢竟一千兩百名精銳騎兵進入京畿重地,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
朱沆、王番他們即便不覺得徐懷有挾詔自重之念,但也完全沒有想過徐懷率部進京,竟然是要準備引鄭懷忠入彀。
這封密詔是不完全的,都沒有明確流露對鄭氏不利的意圖,徐懷沒有辦法用這封密詔調動建鄴及附近任何一支禁軍。
而建繼帝駕崩、鄭懷忠回建鄴奔喪,在有淮王府威脅的情況下,顯然也不可能孤身前來,身邊必然有成百上千精銳侍衛環護——鄭懷忠至少要防備淮王府駐紮於建鄴的三千精銳。
徐懷要確保一擊必勝,就只能是直接從楚山調精銳兵馬過來下手。
但問題是,密詔哪一點流露出陛下有要對鄭氏下手的意圖
朱沆忍不住又拿起密詔,又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搖頭說道:「這封密詔沒有辦法說服任何人相信陛下欲對鄭氏不利啊」
「且不說別人信不信,現在關鍵是朱公、王相公信或不信」韓圭問道。
「我……」
王番臉色沉翳,朱沆張口結舌,半晌也說不出一個信或不信來。
韓圭繼續說道:「當年倘若不是鄭懷忠、鄭聰父子挾兵自重,陛下會甘願放棄河洛嗎又或許陛下當年堅持勒令鄭家父子堅守河洛不撤,鄭家父子會不會已經投降了赤扈人淮南勢危之時,鄭家父子又是在何種情況之下,才最終統領神武軍主力奔赴淮南戰場作戰的,朱公現在不可能不記得了吧不錯,淮王繼位,眾臣是可以要求淮王立皇子為太子以為制衡,但問題是這能安得了鄭懷忠的心嗎現在虜王遇刺,徐宿敵軍往北線收縮,鄭懷忠必然會選擇隱忍,但等到新的虜王即位、再率大軍南下,朱公、王相公以為鄭懷忠有幾分可能會繼續對大越忠心耿耿,而非轉頭為胡虜前驅、攻略江淮以陛下之心志、胸懷,他深感惡疾難治,最後所擔憂的,除了這個,還能是什麼而眼下徐宿、京西、河洛之敵皆往北線收縮,是解決鄭懷忠、鄭職父子最佳、也是最後的良機!」
「……」王番沉默半晌,聲音竟然有些沙啞起來,苦澀說道,「即便我們相信,但這封密詔說服不了其他人啊!」
「說服淮王府,應該不是難事。」徐懷說道。
「不錯,淮王巴不得直接誅殺鄭氏,以絕後患,但問題是,這封密詔日後要不要公布於世」
朱沆苦笑問道,
「密詔不公布於世,你與淮王聯手誅殺鄭氏,天下人只會認為楚山假奉密詔,以謀私利,最後連密詔都不敢公布出來;而倘若在誅殺鄭氏之後,將這封密詔公布於世,天下又有幾人會認為楚山是遵從聖意行事而且你怎麼不防著淮王府倒打一耙,將一切罪名都栽贓到你頭上,甚至污衊是你矯詔行事,欺騙了他們你倘若決意擁立淮王,我們都沒有意見,但誅鄭之事,斷不可為,這會令天下所有人都對楚山懼而遠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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