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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愛的冒險韓子奇外傳(四)之韓子奇前世
「葫蘆?」易卜拉欣眨眨黑亮的大眼睛,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玉和葫蘆有什麼關係。
「拿葫蘆給玉拋光啊!一定得使馬駒橋的葫蘆,別處的還不成!葫蘆上還得抹上『寶藥』,這玉就蹭出光來了!」壁兒如數家珍,竟把玉器行秘不傳人的訣竅也說出來了。她想,反正易卜拉欣明兒、後兒就走了,他又不是學這一行的!
易卜拉欣卻被那法力無邊的寶葫蘆和寶藥迷住了,聽傻了,看傻了,像是走進了恍惚迷離的夢境,托在壁兒手中的那隻玲瓏的玉碗,像透過薄雲現出的一輪明月,向他閃出朦朧的光輝,吸引著他一步一步近。
「你摸摸,光滑著呢,就跟玉兒的手似的!」壁地抱著玉兒,湊近他說。
「光滑,光滑……」易卜拉欣痴痴地撫摸著玉兒的小手。
「誰讓你摸她的手?我說的是碗!」壁兒看他那傻樣兒,忍不住笑了,就把玉碗遞給他,「摸摸不礙事的!」
「哦。」易卜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聖物。
現在,玉碗捧在了他的手裡,滑膩的玉質摩挲著他那粗糙的手指,一陣清涼浸入他的手掌,傳遍他的全身,像觸到了遠離凡塵的星星、月亮。他在人世間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個美妙的瞬間,他感到了從未體味過的滿足、興奮和歡樂,仿佛他手中捧著的不是一隻玉碗,而是天外飛來的精靈,和他的心相通了。他陶醉了,麻木了,把身邊的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記了,被玉魔攝住了魂魄……
「留神別掉地下!」他聽到了不知從哪兒發出來的聲音,好像十分遙遠,又十分迫近,也許是壁兒在說話,他記不起來壁兒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空寂的宇宙間突然響起來的異聲,把他驚動了,他又回到了人間!
「啪!」玉碗突然從他那雙麻木的手中滑落下來,掉在磚地上,薄如蛋殼的玉片四碎迸散,像河水中被撞破的薄冰!
「哎呀,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壁兒大驚失色,聲音都發抖了。
玉兒看見闖了大禍,嚇得「哇」地哭了起來。
易卜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地站在那兒,成了木雕泥塑,兩隻眼睛失神地盯著地上的碎片,痛惜、懊悔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毀了,怎麼一眨眼就毀了呢?那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俘虜了他整個心靈的寶物,不復存在了!
壁兒蹲下身去,絕望地撿起那些碎片,哭了:「這是我爸的心,我爸的命,是我們一家人的飯碗!……」
易卜拉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的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兩位談經的長者被驚動了。
「出了什麼事,易卜拉欣?」吐羅耶定走了過來。
當他看見地上的碎片和易卜拉欣那沮喪的神態,便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只朝易卜拉欣威嚴地看了一眼,卻不但沒有任何斥責,反而不再說話,若無其事地抬起右手,撫著飄飄的長髯,靜靜地看著奇珍齋主梁亦清。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時此刻將怎樣對待自己的穆斯林同胞。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說明此人不過是個守財奴罷了,對他談什麼真經教義都是多餘的事。在吐羅耶定眼中,錢財只不過是浮雲,是糞土,是凡夫俗子戀戀不捨的累身之物。
不料梁亦清卻一笑置之,對壁兒說:「瞧你這一驚一炸的,我當是什麼大不了事兒呢!」就走過去,撫著易卜拉欣的肩膀,爽快地說:「不礙事!這件小玩藝兒毀了就毀了吧,趕明兒我加幾個夜作就又出來了,誤不了貨主來取!」
淚珠從易卜拉欣的眼眶中「刷」地滾落下來,他倔強地抬起頭來,望著梁亦清說:「我……賠您!」
「賠?」梁亦清沒想到這小子這麼逞強,就開玩笑似的說,「只怕你賠不起呀,你拿什麼賠?」
「我賠得起!我有力氣,有手,我什麼都能做!」易卜拉欣昂然說,向梁亦清伸出他那兩隻還沒有長成男子漢模樣兒的手,可是,上面已經布滿了風霜摧殘的皴裂、勞作留下的厚繭,瘦硬的骨節像是從雪裡泥里露出的竹根。
梁亦清動情地握住這雙手,兩眼一酸,幾乎也落下淚來。
「師傅,收下我吧!」易卜拉欣咬了咬嘴唇,突然說出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吃驚的話,剎那之間,他又想起了那條玉的長河,啊,這正是他的生命要投入的地方,他的歸宿!
梁亦清默默無語,他好像剛剛認識了這個身材比他矮了一半而心卻和他一樣高的孩子,兩雙手在無聲無息中感到了血脈的貫通。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孩子,只能遲疑地轉過臉去,望著神色莊嚴的吐羅耶定。這孩子,是吐羅耶定的,他們面前還有遙遠的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爾白!
易卜拉欣抽出了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淚,愣愣地看著撫養他長大、帶著他跨過千山萬水的吐羅耶定,突然跪了下來:「巴巴,原諒我!我不能跟您走了!」
學生們燒了趙家樓,事情鬧大了,軍閥政府派兵鎮壓,抓起來三十多人。於是,全北京城的學生總罷課,並通電全國表示抗議,接著,上海、廣州、天津的學生也上街遊行了,聽說天津的學生領袖還是個回回,叫馬駿。梁亦清很難全部理解學生們這些舉動的含義,他只是感到北京和全中國以後的日子不會安寧。有一群學生上街募捐,梁亦清聽不大明白他們說的那些激昂的言辭,卻獻出了奇珍齋的一隻玉盤,原是和易卜拉欣摔碎的那隻五碗配套的。中國人都巴望著中國好,梁亦清清苦慣了,日月再艱難也不差這一隻盤子!但是,他又怕這會給奇珍齋惹事兒,央告學生們千萬別說這盤子是誰給的。學生們對他說了好些好話,一路演講著、喊著口號走了。這都是一些膽大包天的人物,不怕官,不怕軍警,不怕死,為了追求他們心中既定的目標,他們什麼都不怕,徑直往前閉!
吐羅耶定也走了,沿著千百年來的絲綢古道,朝著心中的聖地表加,堅定地走去了。
人們哪,不可動搖的是心中的信仰,各自為著神聖的信仰而獻身,走向生命的歸宿。
易卜拉欣沒有跟著吐羅耶定巴巴繼續跋涉,他留在了北京。博大雄渾的千年古都使他迷戀,珠玉璀璨的奇珍齋使他迷戀,他就像一顆隨風飄蕩的草籽,終於在這方寶地上落了下來。金水橋下的玉液水,社稷壇上的五色土,也許最適宜他的生長,他要在北京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朝聖的路上,他突然改變了方向,決不是為了賠一隻玉碗。吐羅耶定巴巴深深地嘆息著,走了。他沒有勉強易卜拉欣,也許認為他已經放棄了信仰。其實這時候易卜拉欣還弄不明白究竟什麼是信仰,也許他立志獻身於迷人的玉器作,這就是一種信仰?啊,比起另外一些人的信仰來,這似乎又大微不足道了。
奇珍齋主梁亦清正式收易卜拉欣為徒,這是他一生當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徒弟。他本來要把一身絕技傳給久久期待而不可得的兒子,真主卻從天的盡頭給他送來了一個徒弟,他怎麼能把這賜予推掉呢!拜師儀式是極為簡單的,不必焚香叩頭,穆斯林最尊貴的禮節就是「拿手」,師徒二人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雙和琢玉有著不解之緣的手、兩顆痴迷於同一事業的心,就連在一起了。
梁亦清帶著他來到西便門外拜謁祖墳,這裡埋葬著梁家世世代代的先人,高超的琢玉手藝就是這樣傳下來的,以後,就只有傳給易卜拉欣了。梁亦清希望得到先人的諒解,他想:易卜拉欣雖不是梁家的骨肉,也是穆斯林啊,身上流著同樣的血!
面對眼前一片沒有生命的荒家,易卜拉欣看到的是一條流動的河流。六尺之軀,一抔黃土,穆斯林們一個個離去了,什麼都沒有帶走,把一切都留下來了,匯成了玉的長河。現在,他懷著衷心的敬仰,涉下河去,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改變了。
「師傅,我們的第一代祖師爺也埋在這裡嗎?」他望著那一座座土墳,問梁亦清。在他隨著吐羅耶定四處漂流的日子裡,也曾經接觸過許多手藝人,聽他們說起來,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祖師爺:油漆彩畫匠的始祖是吳道子,鐵匠的始祖是李老君,飲食行業供累祖,泥瓦匠人供魯班。他們心中都有一條自己的長河,並且總是滿懷崇敬地談起它的源頭。那麼,這條玉河的源頭在哪裡呢?他很想知道。
「第一代?」梁亦清面對著祖上的墓地,卻難以回答。年代太久遠了,他只知道,傳給他水凳兒的,是自己的父親,父親又是從巴巴的手裡接過來的,這樣一代一代推算上去,究竟第一代是哪位先人呢?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沒有家譜,對於自己的歷史淵源,知道得太少了。他遺憾地嘆了口氣,「說不準,師傅也說不準啊!」
易卜拉欣卻用執拗的眼睛看著師傅,他想探究過去的一切。
「不過,」梁亦清尋思著說,「北京的玉器行業,是有一個祖師爺的,人們尊稱他『丘祖』。」
「『丘祖』?他是誰?」
「這位丘祖,不是咱們回回,他叫丘處機,是個道士,道號『長春』。本來是山東人,小時候家道貧寒,繼承父業,擔個書挑兒,走鄉串戶,賣點兒書啊,紙墨筆硯啊,度日也很艱難。後來當了道士,四處雲遊,學了不少本事,特別是琢玉的手藝。他到過河南、四川、陝西、甘肅,最遠到過新疆,在出產和闐玉的山裡頭探玉、相玉,眼光、學問、手藝,樣樣兒都是了不起的。他從西北又千辛萬苦地來到北京,就在離這兒不遠的白雲觀住下了……」
長春道人的奇特經歷,在易卜拉欣的心中喚起了一種親切的情感,用自己的想像補充師傅過於簡略的敘述。他也曾有過萬里跋涉啊,但那時,並沒有像長春道人那樣學藝探寶,因為他還沒有認識奇珍齋和梁亦清師傅,還不知道玉的精靈在遙遠的北方等著他。現在,他來了!
梁亦清繼續說:「……那時候,天下經過多年戰亂,老百姓苦得很,好多人沒法兒謀生,成了無業游民。長春道人就挑選了一些心靈手巧的年輕人,教給他們琢玉的手藝,從那以後,北京才有了玉器行業。元太祖成吉思汗聽到長春道人的名聲,就把他召進宮去,拿出一塊稀世翡翠,請他做成個御用的物件兒。他把那塊碧綠的翠料帶回去,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就隨形做成了一個帶著綠葉的香瓜,獻給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見了這翠瓜,已是喜歡得了不得,仔細一看,這瓜還是個有蓋兒有底兒的盒子,打開盒子,嗬,裡邊還有一條長長的翠鏈子,一環扣著一環,從盒蓋兒一直連著盒底兒,絕了!成吉思汗佩服他的手藝,又拿出一塊羊脂白玉,長春道人就用白玉琢成了一隻玉瓶,那瓶子薄得能透著看清手上的指紋!……」
易卜拉欣仿佛看見了那瓜、那瓶,琢玉高手魔術般的技藝,他在梁亦清的奇珍齋就已經嘆服了!
「……成吉思汗後來封長春道人為『白玉大士』。」梁亦清停了停,說,「這是一種說法。還有一說,對長春道人就有點兒不恭敬了。說是:成吉思汗賜給他一隻王杯,有一次御駕親臨白雲觀,卻不見他使用這杯,就問他什麼緣故,長春道人說:『御賜的聖物,我怎麼敢使用呢?把它頂在頭上了!』成吉思汗這才留神他的頭上,原來那隻玉杯被長春道人打了個眼兒,扣在纂兒上,用管子一別,當成道冠了!成吉思汗見他這麼樣兒把聖恩頂在頭上,一時高興,就笑著說:『噢,頂天立地,你是玉業之長了!』說起來,這是成吉思汗賞給他的地位,他自己倒沒有什麼本事,只會打眼兒!我沒有學問,也不知道這兩種說法兒,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不過,從那以後,長春道人就成了北京玉器行業的祖師爺,人稱『丘祖』。四處化緣的道士,只要能背下來『水凳兒歌訣』的,必是白雲觀出來的,玉器藝人都要好好兒地待承。每逢正月十五,是丘祖的生日,都到白雲觀去拜祖師爺;九月初三,是丘祖升天的日子,又都到琉璃廠沙土園的長春會館去聚會,那兒供奉著丘祖的塑像。因為咱們隔著教門,玉器行的回回都沒去拜過匠祖。祖上的手藝到底是怎麼學來的,我就說不上了。也許就是這位匠祖,也許還有別的祖師梁亦清留下了一個問號,無法滿足易卜拉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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