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愛的冒險 第三十章一寸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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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愛的冒險韓子奇外傳(八)之韓子奇前世

    匯遠齋位於東琉璃廠路北,在眾多的書店、紙店、字畫店、丈房四寶店、古玩玉器店當中,並不特別引人注目。鋪面不大,當街兩間門臉兒,修飾得古色古香,懸著黑底金字的匾額,也是當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筆。他本是個「惜墨如金」的人,最厭惡一些附庸風雅的人請他題字,因為與玉有緣,才肯賜墨寶。因此,「玉魔」的題匾便也大大提高了歷史並不長的匯遠齋的身價。匯遠齋雖是新店,但店主蒲綬昌經營玉器古玩卻不是新手。他本來資產甚微,是個「打鼓的」舊貨商。但他又不同於那些肩挑八根繩、兩個筐「打軟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銅爛鐵、估衣舊器,油水不大;蒲緩昌是「打硬鼓」的,穿著長衫,戴著禮帽,談吐文雅,口齒伶俐,專門深入民間,收購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當敏銳,一件東西拿在手裡,立即能大體推斷出年代,以此作為衡量價值的主要標準,其次才是質地和做工,贗品很難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對象,是那些家資雄厚、以玩兒古董為點綴而又不大懂行的各業商人,以及那些沒落的貴族、官僚、富商的後代,即所謂「破大家」。前者喜新厭舊,常常「換換口味」;後者坐吃山空,只好變賣祖業。這兩種人都愛面子,又說不過蒲緩昌那張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綬昌收購的貨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說價,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極低的價格弄到手,這便是「打鼓」的最大樂趣。買到的東西,他並不急於出手,往往要細細考察,追根尋源,直到確切地弄清年代、來源,掌握了它的實際價值,才待價而沽。當時,崇文門外的東曉市、德勝門外的果子市、宣武門外的黑市,都是買賣舊物的場所。因常有盜物出賣,於拂曉時營業,稱為「曉市」,又稱「鬼市」、「小偷兒市」。交易的人不說「買」、「賣」,而說「給你」、「給我」;不說價錢,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來捏去,討價還價,直至成交。蒲綬昌常常出沒於曉市,但他主要是從「二五眼」的賣主兒手裡撈好東西,而很少在這裡賣出。他的東西,要賣給那些愛玩兒玉又不懂玉的闊商,賣給識寶又肯給好價兒的古玩店,並且到各國駐華使館、各大飯店去遊說,賣給那些對中國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東西出手,蒲綬昌就把一年的本錢都撈回來了。十幾年的工夫,就有了相當的資本,在琉璃廠「倒」了兩間門臉兒,掛起了「匯遠齋」的匾額。「匯」者,匯精集粹也;「遠」者,源遠流長也。

    匯遠齋買賣不小,人卻不多,現在只有三個徒弟,大師兄已出師留用,另兩個尚未出師。還有一位賬房,負責管理賬目。加上蒲緩昌,五個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緩昌對徒弟的選用,要求極嚴: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齒伶俐,三要忠誠者實;收徒的手續也極嚴:一要有引薦人,二要有鋪保,三要立字據。學徒期限為三年零一節,在此期間,不給工錢,衣物自理,只供飯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負責。不守鋪規,隨時辭退,只許東辭伙,不許伙辭東。「東辭伙,一筆抹」,分文不給,趕走了事;「伙辭東,一筆清」,要付清一切賠償方可走人。條條繩索,把四個人緊緊地捆在匯遠齋,每天早晨四時,徒弟們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兒,把店堂內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再拿撣子把兒,將貨物撣得一塵不染。開門之後,必須做到「笑、招、耐、輕」四個字,即以顧客笑臉相迎、主動招呼、耐心伺候,對貨物輕拿輕放,右手還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護著了。營業時間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直至夜半時分才上門板。古玩行業,歷來是「夜裡歡」,趁錢的主顧,往往是酒足飯飽之後,從飯店、酒樓、舞場出來,到這兒來遛遛,不管能否成交,來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這古玩行業又不像飯店、商場那樣大敞店門,任客往來,而是將店門虛掩,外行人以為已經關門,只有行家才長驅直入,這樣省了許多兜兒里無錢的人瞎看熱鬧,專候財東上門。古玩行業從來沒有門庭若市的時候,顧客像零星碎雨,點點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見有客來,小徒弟連忙去開門相迎,熱情招呼:「您來啦?您裡邊兒請!」客人在柜上留連忘返,東挑西揀,得一直伺候著。遇有貴客,還得請坐敬茶,或是讓到裡面招待。待客人要走,無論買賣做成與否,小徒弟都得滿面笑容,恭恭敬敬開門送客。一天下來,人困馬乏,腰酸腿疼,還要在店堂搭鋪才能睡覺。匯遠齋可不比奇珍齋那樣的連家鋪,蒲老闆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裡有價值連城的買賣,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師兄和賬房先生在內,都與小徒弟一樣,在店堂搭鋪睡覺,天明再拆。這樣,一則防盜,二則也防家賊。至於一日三餐,又和奇珍齋的師娘、師妹親手調製的飯菜無法相比,這裡常年是窩頭、鹹菜,正應了韓子奇的要求!這樣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為什麼連大師兄、賬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們的命運,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綬昌的手裡,這兩個人的工錢,全由蒲綬昌按照他們的表現而定。蒲綬昌半年一說「官話」,根據每人的優劣,決定去留。一到這時,便人人提心弔膽,惟恐被「東辭伙」。說「官話」的時候要吃一頓比平常好些的飯,還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滿,大伙兒向老闆祝酒,老闆就說上「官話」了,生意好,自是說些吉利話;生意不好,或是瞅著誰不順眼,就說些難處,要「辭伙」了。酒後端上來一盤包子,老闆要是親手夾了包子遞給誰,誰就知道吃了這隻「滾蛋包子」該走人了。鴻門宴吃得膽戰心驚。要想保住飯碗,就只有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了。

    韓子奇來到這裡,便加入了這個行列,早晨跟著打掃,夜裡擠著睡鋪板,正所謂「同床異夢」,誰也不知道誰心裡想的是什麼。大伙兒站櫃檯的時候,他就到後邊的一間背陰的小屋裡,蹬起水凳兒,開始干他的活兒。

    賬房和師兄們開始議論了:「咱們是做買賣的,弄個匠人來幹什麼?」

    「哼,還是個小回回!」

    這些,本都在韓子奇的預料之中,他決定到匯遠齋來,便是準備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領教他人的白眼和微詞,心中仍然要翻騰起怒火!賬房和師兄,已經是蒲綬昌的奴僕,但在他面前卻又儼然是二等主子。這些人不會琢玉,只會賣玉,卻看不起琢玉藝人,在他們眼中,藝人只不過是下賤的「匠人」,和他們這些「買賣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韓子奇還是個非我族類的「小回回」!離開了吐羅耶定和梁亦清,韓子奇才知道,人的種族原來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師傅梁亦清一輩子為什麼只會默默地埋頭苦幹、死守奇珍齋的小攤子而不求發達,懂得了師娘為什麼面對蒲綬昌的巧取豪奪而一味忍讓,就是因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白,同是黃皮膚、黑頭髮的中國人,為什麼還分成不同的種族,並且又以此區分高下?像吐羅耶定那樣淵博的學者,像梁亦清那樣高超的藝人,他們的聰明才智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嗎?像壁兒、玉兒那樣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們的容貌和心靈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的女兒嗎?他不明白,在中國、在北京,滿人的數量也遠遠比漢人少,為什麼漢人卻不敢像對待回回這樣歧視滿人?清朝早就垮台了,可是人們見到了皇室、貴族的後代,仍然對他們過去的地位肅然起敬!他們的祖先曾經是統治者,被統治者對此卻並沒有仇恨;回回從來也沒有做過統治者,卻為什麼招來了漢人的仇恨和歧視呢?……這一切,都不是年僅十九歲、初出茅廬的韓子奇所能弄明白的。一氣之下,他想離開這個自己跳進來的牢籠!但是,理智讓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這裡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裡,以「奴僕的奴僕」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綬昌以及賬房、師兄相處;他把自己擺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玉的時間以外,搶著做小徒弟應該做的一切,用勤勞的雙手、恭順的笑容、和善的言語,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別人的容忍。按照店規,最小的徒弟負責做飯,這差事便落在了他頭上。窩頭、鹹菜是不需要什麼技術的,但這卻為他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裡說:師傅、師娘,離開了你們,我並沒有破壞清真教規,我是乾淨的!至於逢年過節,別人要「開葷」,他就一任他們為所欲為,自己仍然躲在一邊吃窩頭、鹹菜。他想:三保太監鄭和在宮裡能忍,難道我就不能忍嗎?一想到鄭和,想到師傅沒有完成的寶船,韓子奇就覺得肩上壓著千斤重擔,他只有挺起身來,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在磨練中過去了……

    這一年,他不僅在琢玉,而且在留心匯遠齋的買賣。賬房和師兄在匯遠齋廝混多年修煉出來的「生意經」,被他在遞茶送水、無意交談之間偷偷地學去了;蒲緩昌本來並不想教給他的,他已經耳濡目染、無師自通;而且,磨刀不誤砍柴工,他提前兩年完成了那件寶船!

    蒲綬昌仔細對照《鄭和航海圖》和梁亦清留下的殘玉,不能不承認韓子奇為他創造了奇蹟,那寶船盡得原畫神韻,又酷似梁亦清的範本,滄海橫流,星月齊輝,旌、帆漫捲,桅、樓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畫入微,簡直是梁亦清又復活了!

    蒲綬昌呆看半晌,沒有言語。韓子奇卻心中有數:他之所以能夠以一年的時間完成原定三年的製作,就是因為他面前有師傅的範本啊,複製比創作畢竟要容易得多了!

    驗收完畢,蒲綬昌點了點頭,說:「把這兩件兒,都送到我屋裡去!」

    「嗯……」韓子奇試探地問,「師傅,這原來的寶船已然殘了,您也……?」他多想把師傅的遺作留在自己身邊,做個念想!

    蒲綬昌卻笑笑:「什麼『原來的寶船』?從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寶船,沒有兩件兒了,梁亦清的殘玉,永遠也不能見人了!」

    「啊?!您要把它……?」

    「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裡去!」

    從此,梁亦清的範本不知去向,韓子奇的寶船賣給了沙蒙·亨特。至於價錢,韓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寶船取走之後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來了。見了蒲綬昌,指名要見梁亦清、韓子奇。

    蒲綬昌一愣,不知道亨特從哪兒打聽來這兩個名字。他做買賣,從來不露琢玉人的姓名,也從來不讓他們和買主兒直接見面,惟恐被戧了行市,這一次卻不知是哪一個環節出了紙漏?心裡這樣想著,臉上做出笑容,說:「亨特先生,您說的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經過世了!您找他,有什麼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寶船剛剛做完,怎麼就死了呢?那麼,另一位,韓子奇先生總不會也死了吧?」

    蒲綬昌心裡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這是什麼意思。做玉器古玩買賣的人,最怕是買主兒事後找出毛病、退貨,都是熟主顧,一旦出了這種事兒,就很難辦,匯遠齋的聲譽就要受影響。現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測地找上門來了,是要算賬嗎?好,那就來個順水推舟,把責任都從自己身上卸乾淨,推到匠人身上去,拿韓子奇說事!想到這裡,他放下心來,聲色俱厲地朝後邊喊了聲:「子奇,你過來!」

    韓子奇應聲來到客廳,一眼瞥見那兒坐著個洋人,約摸三十多歲,黃頭髮、藍眼珠兒,留著小鬍子。他認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白了分,卻並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綬昌說:「師傅,您叫我?」

    蒲綬昌正要發作,沙蒙·亨特卻站起身來,熱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們好像在柜上見過面。沒想到您就是韓子奇先生!」

    「。hunt!」韓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個招呼。

    蒲綬昌心裡納悶兒:嗯?這小子還會說英語?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韓子奇這點兒應酬英語,正是來到匯遠齋之後偷偷學來的。

    沙蒙·亨特說的卻是相當流利的漢語,其用意當然是為了交往的方便,並且顯示自己對中國的精通:「韓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製作的寶船,技藝之精,令人欽佩!鄙人今天特來拜望,一睹先生風采,不料先生卻是這樣年輕!」又轉臉看看蒲綬昌,「蒲先生,貴店不僅珠王盈門,而且人才濟濟啊!」

    蒲綬昌這才回過味兒來,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來算賬而是來道謝,連忙接過去說:「過獎!亨特先生一定知道中國有這麼一句俗語吧:『沒有金剛鑽,哪敢攬瓷器活兒?』先生對小徒的誇獎,也是鄙人的光彩,日後還要請您多多賞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來找『金剛鑽』啊!」

    一場虛驚在蒲緩昌心裡平息下來,這個結局使他十分高興,只是仍然不明白:沙蒙·亨特怎麼會得知寶船出自韓子奇之手,而且還帶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柜上哪個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風聲,回頭他得好好兒地查問一下,嚴加教訓。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齋都已經不存在了,韓子奇成了他的人,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於留下後患。

    只有沙蒙·亨特和韓子奇知道這個秘密。蒲綬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幾個忠心耿耿的奴僕,走漏風聲的不是別人,正是韓子奇自己!

    就在寶船竣工的那個晚上,韓子奇撫摸著自己心血的結晶,心中默默地說:師傅,我們的寶船終於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現在,您總算可以瞑目了!

    昏燈如豆,琢玉坊里沒有任何聲息。韓子奇仿佛看到了師傅那清瘦、憔悴的臉,眉眼之間掛著笑容,朝他點了點頭,就不見了。韓子奇朝著師傅的墓地方向,輕輕地舒出了鬱悶於胸中已久的一口氣。這時,他又感到了一個極大的遺憾,正如梁亦清在最後的時刻也曾想到的一樣:他遺憾這艘寶船在「駛」出匯遠齋之後,沙蒙·亨特和將來所有觀賞寶船的人都根本不會知道它的作者是誰!

    韓子奇不打算就這樣放走自己的寶船。他痛苦地思索著,想起了過去「博雅」宅老先生偶爾談起的一個故事:明代萬曆年間,蘇州琢玉大師陸子岡應御用監之召,進京服役。神宗皇帝早已聽到陸子岡精於琢玉的美名,也聽到他有一個「惡癖」:常在自己製作的玉器上署名。作為一名工匠,這是「越軌」舉動,製作御用的器物,則更不允許如此。神宗皇帝既要搜盡天下珍奇,又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便決心以陸子網一試,詔諭他用一塊羊脂白玉琢成玉壺,但不准署名。不日,陸子岡便把琢好的玉壺呈上,神宗皇帝細細把玩,果然是名不虛傳,那玉壺做得「明如水,聲如磐,萬里無雲」。神宗將玉壺通體查遍,並沒有陸子岡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誇獎一番,賜了金銀財物,放他回去。事後,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陸子岡做了什麼手腳,便把玉壺反反覆覆仔細察看,此時,一線陽光從窗口射進寢宮,正好照在玉壺上,神宗猛然發現,在壺嘴中隱隱有「子岡」二字!神宗大怒,但又不能對已經褒獎過的陸子岡出爾反爾,也不忍損壞這把精美絕倫的玉壺,便只好作罷。陸子岡冒著身家性命的危險,維護了琢玉藝人的尊嚴,贏得了落款署名的權利,這也許正是在古往今來眾多的琢玉高手之中,陸子同獨享盛譽、名垂後世的原因吧?

    「博雅」宅老先生說,這個故事只能當做「稗官野史」,無從稽考,那把玉壺也已了無蹤跡。但陸子網傳世的作品,常常在某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子岡」二字,這卻是事實,它給人以許多聯想,用以印證那個流傳的故事……

    一個清晰的念頭在韓子奇的腦際出現了,他毫不猶豫地將已經完成的寶船再添上至關重要的一筆:在玉的底部端端正正地刻上:梁亦清、韓子奇制。

    現在,中國通沙蒙·亨特正是被這幾個字引到了韓子奇的面前,而自認為聰明絕頂的蒲綬昌卻被蒙在鼓裡了!有意思的是,無論韓子奇還是沙蒙·亨特,都不會在蒲綬昌面前揭穿這個秘密,因為他們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沙蒙·亨特喝過了茶,又和蒲緩昌、韓子奇說了一陣無關緊要的話,就起身告辭,臨走,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微笑著對蒲綬昌說:「蒲先生!今天見到您的這位高徒,敝人不勝榮幸,如果我邀請他到寒寓吃一頓便飯,您不會反對吧?」

    「這……」蒲綬昌當然不便反對,只好說,「那我就替小徒謝謝亨特先生的盛情了!」又囑咐韓子奇,「你早去早回吧,關於和亨特先生生意上的事,我已經清賬了,你只去玩玩兒就行了。」實際上,這是封住韓子奇的嘴,不許他說一句不該說的話,韓子奇當然心領神會了。

    韓子奇跟著沙蒙·亨特進了位於台基廠的六國飯店。

    沙蒙·亨特的房間幾乎看不到什麼「洋」味兒,簡直是一個中國古董店,除了硬木桌椅之外,空餘的地方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百寶格柜子,陳列著瓷器、銅器、硯台,更多的是玉器……韓子奇製作的那件寶船,則單獨裝在桌上的一個玻璃匣中。

    韓子奇不待就座,在這些柜子前面瀏覽著,不禁脫口說:「亨特先生,您收藏了這麼多中國東西,真是個『中國通』啊!」

    沙蒙·亨特站在他的背後,謙遜地說:「不敢當,我只是喜愛中國的藝術,還不能說『通』,用中國的成語來說,是『班門弄斧』!今天請韓先生光臨,就是要向您請教的!」他走到桌子旁邊,指著那件裝在玻璃匣中的寶船,「這件大作,是我收藏的現代玉器中的珍品。先生匠心獨運,以圓雕、樓空和浮雕結合的手法,成功地體現了《鄭和航海圖》的氣勢和意境,並且克服了玉雕的局限,吸收了繪畫和木雕、磚雕、石刻的長處,集中了中國藝術的精髓。充分發揮了乾隆年間琢玉全盛時期的技巧和風格,這在當代的藝人之中,是不多見的!看來,我的五萬大洋,您的四年心血,都非常值得啊!」

    韓子奇心裡暗暗吃驚。他沒有想到蒲綬昌在計算工期時把兩次的製作都合在一起了,憑空賺了五萬巨款;也沒有想到寶船得到沙蒙·亨特這麼高的評價,而且這個人的確相當內行,把梁亦清和韓子奇心裡雖有卻又說不出的理論講得頭頭是道!韓子奇不禁為梁亦清惋惜,脫口而出:「可惜,您的話,師傅已經聽不到了!」

    「什麼?您的師傅不就是蒲綬昌先生嗎?」沙蒙·亨特奇怪地問。

    「不,您誤會了,蒲綬昌只不過是我的老闆,我的師傅是梁亦清!」

    「啊,就是您的合作者?」

    「不是合作,我的手藝,都是師傅手把手教的!」

    「原來是這樣!很遺憾我沒有能在梁先生在世的時候見到他,但是能認識您,我也感到榮幸了!請問,您的師傅一共有幾位徒弟?」

    「就我一個。過去,『玉器梁』是從不收外姓徒弟的。」

    「那好極了,我相信,我們以後的合作將是令人愉快的!」

    「跟您合作?」韓子奇並沒有聽懂這句話的確切含義。

    沙蒙·亨特點點頭,也不再解釋,卻轉過身去,從柜子上取下一個錦盒,打開盒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小小的玉件兒:「這件東西,請韓先生過目。」

    韓子奇接過來,捧在手中,仔細觀看。這是個馬蹄鐵形的玉件兒,不知是什麼器物,圓不合規,方不合矩,厚薄不勻,刀法簡單,表面似乎沒經過拋光。受過嚴格技藝訓練的韓子奇當然看不上這樣的活兒,而且奇怪沙蒙·亨特為什麼還要把它作為藏品,就笑了笑,把那東西送回去:「這是哪位高手做的?」

    「您問我嗎?」沙蒙·亨特詭秘地笑著說,「請不要考我,我無法回答!此人並沒有像您那樣刻上名字,而且已經死去了三千多年……」

    韓子奇大吃一驚:「三千多年?」

    沙蒙·亨特收斂了笑容:「您沒有看出來嗎?」

    「沒有。」韓子奇老老實實地承認,「您如果剛才不說,我還覺得這活兒做得太糙了呢!您怎麼知道這是三干年前的東西?」

    「這,我是從玉質、器形、紋飾和製作技巧這四個方面觀察的。」沙蒙·亨特說,「據我所知,中國早在距今四千到一萬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就已經有了玉制的兵器、工具和裝飾品,當然,那時候的製作技藝還是很粗糙的;到了商周時代,除了玉刀、玉斧、玉鏟、玉鉞、玉戈、玉漳、玉璧、玉環、玉觽、玉簪、玉琮、玉璜……還有了單體器形的魚、鳥、龜、獸面、人首珮等等玉件兒,造型已經比以前精細了。就說現在這一件兒吧,它是我所見到的最早的夔紋玉器,做工上,直道多,彎道少;粗線多,細線少;陰紋多,陽紋少,並且用的是雙鉤陰線;夔首部分的穿孔,外大里小,呈『馬蹄眼』形狀。這些,都是商代的玉器特點……」

    「這東西,是幹什麼用的?」韓子奇聽得呆了,望著這個還沒有半個巴掌大的東西,沒想到沙蒙·亨特能說出這麼多名堂。

    「這是玉塊呀!」沙蒙·亨特拿起那件東西,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面比劃著說,「在製作的當時,是作為耳飾的,哈,這麼大的耳環!大概古人也覺得它太重了些,秦漢以後就改作佩玉了。不過,我的這塊仍然是耳環,因為它毫無疑問是商代的東西!」

    韓子奇出神地望著那隻小小的「玉塊」,他又看到了那條在心中滾滾流淌的長河,四年來,他一直在苦苦地追尋它的源頭!他崇敬地伸出手去,再次接過製作粗糙但歷史悠久的「玉塊」,長河的浪花在撞擊著他的心,他猜想著,三千年前的祖先是怎樣用簡陋的工具鑿開這條源遠流長的玉河……「亨特先生,您能告訴我,我們玉器行第一代祖師爺是誰嗎?」他又提出了這個在心中縈繞了四年的問題。四年前,師傅梁亦清沒能回答他;他也曾經想請教「博雅」宅的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去世得太早了!

    「第一代祖師爺?」沙蒙·亨特遺憾地嘆了口氣,「這就很難說了,中國的歷史實在太長了,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又太少了,尤其是民間藝術家!明代以後,像陸子岡、劉諗、賀四、李文甫等等都還可以查考;明代以前,最著名的好像就是丘處機了,那也只是金、元時代。如果再仔細追溯上去,那麼,還可以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根據中國的史書記載,秦始皇帝在得到價值連城的和氏壁之後,曾經命丞相李斯寫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鳥蟲形篆字,然後命王人公孫壽鐫刻成『傳國玉璽』。又有:始皇二年,騫消國獻給秦國一名叫裂裔的畫工,這個人也擅長琢玉,曾經為始皇用白玉雕了兩隻虎,連毛皮都刻畫得十分逼真。這位裂裔和公孫壽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國最早的琢玉藝人了,但顯然他們還不是祖師爺!」

    沙蒙·亨特沒有能夠解答他的問題。但是,這已經足可以讓他驚嘆了:「亨特先生,您有這麼深的學問!」他本來想說:您簡直是個外國的「玉魔」,但沒好意思說出口,擔心那個「魔」字讓亨特產生誤解。

    「不,我只是一知半解,」沙蒙·亨特聳聳肩,又有些奇怪地問,「韓先生,您的師傅沒有對您講過這些嗎?」

    韓子奇臉紅了,不是因為沙蒙·亨特傷了他和師傅的面子,而是慚愧自己的無知。作為一個中國的琢玉藝人,竟然不如一個外國商人更懂得中國的玉器,這不能不說是極大的恥辱!

    沙蒙·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卻並沒有加以嘲笑,感嘆道:「創造歷史的人,應該懂得歷史!韓先生,請原諒我說一句也許不大恭敬的話:在我的收藏當中,任何一件的價值都要遠遠超過您所做的寶船,因為它們代表著歷史,而歷史本身就是無價珍寶!」

    韓子奇親手製作的寶船,剛才還被沙蒙·亨特捧入雲霄,而現在卻又一落千丈,韓子奇像隨著他在長河大浪中顛簸起伏,他並不感到受了侮辱,只是覺得自己懂得太少了,他多麼願意跳出雕蟲小技的局限,邀游於那浩浩蕩蕩的激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寶格柜子前徘徊,雙眼閃爍著如饑似渴的光輝。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身後,興致勃勃地和他一同觀賞,十分樂意為他擔任這次「航行」的嚮導:「……商代的雙鉤線,是琢玉工藝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後,曲線增多,工藝和造型不斷改進,精細程度超過以往,日趨美觀;到了春秋戰國,已開始使用解玉砂,工具也進一步發展、定型,從開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層次,可惜我這裡沒有這一時期的實物;這一件是漢代的東西,漢代的大件玉雕,琢工比較粗糙,但小件很細膩,您看這隻玉帶鉤,造型小巧靈活,刀法簡潔有力,就是所謂的『漢八刀』;旁邊的這件是唐代的,纏枝花卉圖案明顯地受到佛教影響,典型的唐代風格;宋元時代的東西,可惜我這裡沒有,那時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讀山大玉海是絕無僅有的了;這件青玉鏤雕洗子是明萬曆年間的東西,您看,壺底有『子網』二字,毫無疑問是陸子網大師的作品了。陸子岡所處的時代,高手如雲,佳作如林,但那時的東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後的碾磨階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玉技藝又推向新的高峰,出現了分色巧做和鏤空、半浮雕種種琢法,您的寶船正是這種風格的體現。但我手頭的這幾件清代的東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寶船作為繼承清代風格的典型作品收藏的,您這樣的技藝,在北京我還沒有看到第二個啊!」

    韓子奇仿佛從一個長長的夢中清醒過來,無限感慨地說:「慚愧,慚愧!在祖先的遺物面前,我覺得自己還剛剛開始學徒啊!亨特先生,您從哪裡學到了這麼深的學問?」

    「從中國!」沙蒙·亨特謙遜地說,「中國的文物,中國的藝人,中國的商人,中國的學者,都是我的老師!韓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您是說『博雅』宅的老先生?」韓子奇被喚起了無限懷念之情,原來沙蒙·亨特也是這樣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師?」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說,「老先生在世的時候,我曾經拜訪過他幾次,他的學識,他的談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過是一粒塵沙!可惜,老先生過於珍愛他的收藏,許多東西都不肯拿出來見客,更不要說轉讓了!直到他去世之後,我才想方設法、幾經周折買到了他的幾樣東西,您剛才已經看到了。這,就得感謝我的另一位老師了……」

    「他是誰?」韓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誰是繼老先生之後的另一位「玉魔」。

    「蒲綬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闆。」

    「他?」韓子奇疑惑地望著沙蒙·亨特,「他並沒有學過琢玉啊!」

    「中國有句老話:久病成醫。蒲綬昌先生見得太多了,這是最好的學習、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裡,他不藉助任何儀器,僅僅用肉眼觀看、用手撫摸,就能斷代和鑑別真偽。他看玉,從造型、紋飾、技法、玉色、玉質許多方面著眼,並已把握每個時期比較穩定的風格特徵,斷代很少失誤。有些常常被人忽視的細微之處,他決不放過,比如戰國的蟠螭紋,有一個重要的時代特徵,就是在雙線細眉上面有一道陰刻線,若隱若現,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藝人也未必能比啊!」

    「哦……怪不得!」韓子奇對蒲緩昌也嘆服了,「可是,在匯遠齋里,我很少聽到他的這些談論,也很少見到柜上有古物啊!」

    沙蒙·亨特笑了:「貨賣識家,蒲老闆最重要的買賣並不是在門市上做的!比如這件商代玉塊,」他轉過身去,又走到擺在柜子中的那塊「馬蹄鐵」形的玉器前面,「就是在他家裡買到的,而他,又是從『博雅』宅的子孫手中以極低的價格買來的,當時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買下來了?」

    「很遺憾,沒有。當時有幾位美國的、法國的、義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塊玉塊。蒲老闆旁徵博引,證明是商代玉塊無疑,我和朋友們一致同意他的推斷,並且估價每件五萬元,三件嘛,就是十五萬了……」

    「十五萬?」韓子奇聽到這個數目,忍不住驚叫起來。

    沙蒙·亨特卻不動聲色地接著說:「當時,我們好幾個人都想從蒲老闆手中把東西買下來,可誰也沒料到蒲老闆說,他只賣其中一件……」

    「剩下那兩件呢?他自個兒留著?」

    「不,毀掉!他當時就抓起了兩件,『啪!』摔在地上,變成了碎片!」

    「啊!」韓子奇仿佛心臟被人摘下來摔裂了,「為什麼?」

    「為了錢!」沙蒙·亨特從肺腑中發出了一聲嘆息,說,「他毀掉了那兩件,剩下的這一件就成了無與倫比的珍寶,身價立時猛漲,最後我以五十萬的高價買到了手!」

    韓子奇驚得張著嘴,半天都沒出聲兒。蒲綬昌那張高深莫測的臉浮現在他的面前,那張臉,是那麼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靜地觀察著韓子奇,等著剛才那番話的反應。他相信,金錢對任何人都會有強烈的誘惑力,當一個人被這種誘惑力所驅使時,聰明才智和計謀膽識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

    韓子奇呆呆地站在陳列著稀世珍寶的柜子面前,躁動不安地攥著兩隻被汗水浸濕的手。

    沙蒙·亨特認為他等待的時機已經成熟了。他盯著韓子奇的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韓先生!您沒有想到,被蒲綬昌先生打碎的那兩塊玉塊還可以復原嗎?」

    「復原?碎玉怎麼能復原?」韓子奇根本沒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有這個可能。

    「怎麼不能?通過您的手!」沙蒙·亨特激動地指著他。

    「我的手?」韓子奇茫然地伸開那雙汗濕的手。

    「照現存的這件仿製,做得一模一樣!」沙蒙·亨特終於點出了他的目的,「這樣,對我,對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義的事情!韓先生,我之所以選中您作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藝足以勝任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發現您和蒲綬昌先生並不是一條心!我說得對嗎?朋友!」

    韓子奇的心中,像海面上風暴驟起,浪花沖天!許多往事重現在眼前,他想一吐為快,但又忍住了,平靜地說:「亨特先生,謝謝您把我當成朋友,過去的事兒只能讓它過去了!至於您剛才提出的要求,請您原諒,我現在還做不到,您再等我兩年,只需要兩年!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們後會有期!」

    他們在六國飯店整整談了三個小時,把吃飯都忘了。直到侍者來告訴已經是午飯時間,沙蒙·亨特才抱歉地拍著額頭說:「,韓先生,我是請您來吃午飯的……請吧!」

    「謝謝,亨特先生,我們還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啊!」韓子奇婉言謝絕了這一邀請,只收下了沙蒙·亨特贈送的一盒奶油大蛋糕,給蒲綬昌帶回去。不是清真糕點,韓子奇是不會吃的。

    兩年之後,在匯遠齋忙裡忙外、既做活兒又照應買賣的韓子奇突然向蒲綬昌提出:原來為做寶船而約定的三年期限已滿,寶船早已交活兒,他該走了。

    蒲綬昌大吃一驚,陰沉著臉說:「什麼?走?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梁亦清對你那麼好,他一死,你翻臉不認賬,就急著投我;我瞅著你可憐,才收留了你,沒想到,到頭來你又對我來這一套?我真後悔當初瞎了眼,沒看清你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人,得講良心啊,這三年裡頭,我沒有虧待你吧?想走就走?不知道匯遠齋的規矩嗎:『只許東辭伙,不許伙辭東』!」


    韓子奇卻出人意外地平靜,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蒲綬昌說:「師傅,您對我的恩典,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三年的飯錢,我用寶船、用三年乾的活兒還清了;我本來就是只答應為您做一件寶船,求您給我一碗飯吃,並沒有賣給您終身為奴啊!您要留我,也行,可有兩條:第一,您把寶船拿出來,指出我哪兒做得有差錯;第二,您把咱們的師徒契約拿出來,重訂還是再續日子,都可以商量。我以後的月薪多少,您也說個數!」

    蒲綬昌被他問得無言以對。寶船,早已在沙蒙·亨特之手,錢貨兩清,不能自己再鬧反覆;至於師徒契約,根本沒有!蒲綬昌這個精明蓋世的商人怎麼偏偏留下了這樣的疏漏?唉,利令智昏,三年前,他完全被貪心給弄糊塗了!現在,眼看著韓子奇要訛他,要像正規出師的學徒那樣理直氣壯地領一份月薪,哼,你配嗎?一個半拉子臭匠人,買賣行里的事兒你還一竅不通呢!

    「滾!」蒲綬昌大吼一聲,了卻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舊賬,斷絕了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師徒」情誼,「韓子奇,你做得太過分了,天不能容你!」

    韓子奇出了匯遠齋,大步流星地揚長而去。

    現在,他又成了一個身無分文、無家可歸的人,但是卻覺得像腰纏萬貫那樣踏實,他已經不是六年前的流浪兒了,也不是三年前的小藝徒了,他有足夠的能力、足夠的勇氣走自己的路了。

    他沒有錢雇洋車,徒步從琉璃廠往東,進延壽寺街再往東拐,沿著過去走過的路,直奔一個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地方,那裡,有他日夜牽掛的師娘和兩個師妹!三年來,他雖然得不到機會去看望她們,卻時時刻刻把她們記在心裡!現在,他又回來了……

    奇珍齋琢玉坊已經改成了茶水店,端著一摞碗的玉兒正要招呼這位急匆匆趕來的客人,韓子奇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激動地叫了一聲:「玉兒,師妹!你長高了……」

    玉兒驚喜地望著他,「啊?奇哥哥!」一聲催人淚下的呼喚,把一摞碗全扔了,摔碎了!

    姐姐壁兒手裡提著茶壺,聞聲從裡邊出來,猛然看見韓子奇,她的兩眼就忍不住冒火:「你來幹什麼?我們不認得你!」

    兩串熱淚從韓子奇的眼中滾落下來,他深情地望著這印留著無數記憶的舊居,望著像仇人似的壁兒,說:「我回來了,永遠也不走了,這兒是我的家啊!」

    「哼,你的家?這兒沒你的地兒!你算什麼東西?是我們家的『堵施蠻』,是蒲綬昌的狗!奇珍齋毀就毀在你們手裡!」壁兒杏眼圓睜,發出憤怒的吶喊,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弱女子顯示了震懾鬚眉的血性,「你睜眼瞅瞅,梁家還沒死絕呢,仇,還沒報呢!」

    韓子奇的心中仿佛巨浪沖騰!「師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就是為這個走的,也是為這個回來的!現在,我要把奇珍齋的字號重新打起來,要讓世人知道:梁老闆的家業沒垮,他還有女兒呢,還有徒弟呢!」

    壁兒愣愣地看著這個變得無法理解的韓子奇。不,他沒變,他還是當初的奇哥哥,是她的奇哥哥又回來了!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師兄三年前離開奇珍齋的古怪舉動,明白了他這三年的苦心!喜悅和愧疚同時猛烈地撞擊著少女的心,熱淚奪眶而出:「奇……奇珍齋,我們的奇珍齋,還有這一天啊!」

    「當然有!」韓子奇那寬闊的胸膛劇烈地起伏,那裡邊跳動著一顆懷有遠大抱負的心。他奪過壁兒手裡的茶壺,扔在一邊兒,「別賣茶了,以後的奇珍齋也不開琢玉作坊了,咱要做像匯遠齋那樣的大買賣,跟姓蒲的比試比試!」

    壁兒的臉上終於綻開了笑顏,三年來那種無依無的空落落的感覺煙消雲散了,韓子奇的男子漢氣魄,使她看到了足以託付一切的力量。她沒想到師兄的心胸竟然有這麼大!「師兄,可咱們……沒有錢啊!」

    「不要緊,錢是人掙的!我有趁錢的朋友先幫咱們一把,轉眼就能見利,我不是還有兩隻手嘛!」韓子奇伸出一雙大手,攥起拳頭,骨節兒「格嘣格嘣」地響,他相信這雙手可以創造一切,能夠摘下來天上的星星、月亮!

    壁兒動情地撫摸著師兄的手,啊,這雙粗糙瘦硬的琢玉人的手,多像父親的手,卻又比父親的手更有力量!突然,一股羞澀感燒紅了她的面頰,這是一雙男人的手啊,師兄畢竟不是父親,也不是哥哥!她縮回了自己的手,喃喃地說:「師兄,你不能光顧了我們,往後,你自個兒也得……成家啊!」

    「我?」韓子奇覺得這話說得真奇怪,「奇珍齋就是我的家啊!」

    「奇哥哥!」壁兒輕輕地叫了一聲,心中的激情使她不能自己,撲在韓子奇的肩上,「奇哥哥,我幫著你干!你……你娶了我吧!」

    伊斯蘭教鼓勵婚姻,因為它關係到種族的繁衍延綿。穆斯林當中沒有「出家」的僧侶。成年男女出於天性的正當需要而結婚是「瓦直卜」(當然),以共同生活、生兒育女為目的的婚姻是「遜奈」(聖行)。伊斯蘭教禁止淫亂,但同時也反對違反人性的禁慾。

    韓子奇和壁兒的婚事,在劫後重逢、悲喜交集的時刻決定了。

    即將做岳母的白氏且喜已悲且懼。喜的是梁家從此有了依靠,有了希望,壁兒的終身有了託付,奇珍齋的死灰竟然也得以復燃;悲的是梁亦清走得太早,沒有看到這一天;懼的是無力打發女兒出嫁,喜事臨頭,卻是一道難以度過的大關!

    按照回回的習俗,男婚女嫁,不是自由戀愛、私訂終身就可以了事兒的,任何一方有意,先要請「古瓦西」(媒人)去保親,往返幾個回合,雙方都覺得滿意,給了媒人酬謝,才能準備訂婚。訂婚通常要比結婚提前一年至三年,並且訂婚的儀式也不是一次就可以完成的。初次「放小訂」,在清真寺或者清真飯館或者「古瓦西」家裡舉行,男方的父、兄預先訂下一桌飯菜,備了用串珠編織成的聘禮,前去行聘。女方的父、兄帶著一隻精巧的玻璃方盒,裡面放著「經字堵阿」和刻著待嫁女子的經名的心形銀飾。雙方父、兄見面之後「拿手」,互換禮物,然後聚餐,「小訂」即算完成。過了一年半載,再議「放大訂」。「大訂」比起「小訂」,就要破費得多了,男方要送給女方一對鐲子、四隻戒指、一副耳墜兒、一塊手錶、一對鐲花兒,裝在玻璃盒裡,連同「團書」(喜柬),由「古瓦西」送到女家,「團書」上寫了兩個日子,供女方任擇其一。「古瓦西」討了女方的口信兒,再回男方通知。「團書回來了嗎?訂的是幾兒呀?」「回了,x月x日。」這個日子就是預訂的婚禮日期,所以稱為「大訂」。「大訂」之後,男方就要依據婚期,早早地訂轎子、訂廚於,並且把為新娘做的服裝送去,計有棉、夾旗袍,棉襖棉褲,夾襖夾褲……共八件,分作兩包,用紅綢裹好,外面再包上藍印花布的包袱。至此,訂婚就算全部完成,只待舉行婚禮了。

    喜期來臨,排場當然更要遠遠超過「放訂」,當那十抬嫁妝浩浩蕩蕩出了門,人們才知道嫁女的父、母要花多少錢!看那嫁妝:頭一抬,是二開門帶抽屜的硬木首飾箱(官木箱),箱上擱著拜匣;第二抬,一件帽鏡、一隻撣瓶、兩隻帽筒;第三抬,四個棕罐;第四抬,兩個盆景;第五抬,魚缸、果盤;第六抬,兩個鏡支;第七、第八抬,是兩隻皮箱,盛著新娘的陪嫁衣物,箱上擱著對匣子和禮盒;第九抬,又是一隻小皮箱;第十抬,是新娘沐浴用的木盆、湯瓶以及大銅鍋、小銅鍋、大銅壺、小銅壺。這十抬嫁妝,是斷不可少的,如果女方家境富裕,還可以加上爐屏三色和大座鐘,便是十二抬。若要擺闊鬥富,再增加幾倍也沒有止境,多多益善,但少於十抬便覺寒酸了。有的窮家婦女,湊不夠十抬,又無錢打發抬每人兩塊大洋,便廉價雇幾個人,頭頂著嫁妝送過去,稱為「窩脖兒」,那是相當現眼的事兒,誰家誰家四個「窩脖兒」就聘了姑娘了,往往要留下幾十年的話把兒。

    再說男方。迎親當日,男方要備上一塊方子肉、兩方卷果、兩隻雞,都插著「高頭花兒」;五碗水菜、四盤鮮果、四盤乾果、四盤點心、四盤蒸食、一對魚,裝在禮盒裡,分作兩抬,稱為「回菜」,給女方送去,一俟花轎出門,這「回菜」就回來了,女方的親友大吃一頓。新娘上轎,婆婆要來親自迎娶,娘家媽也要親自把女兒送上門去,隨著去的還有娘家親友,又是浩浩蕩蕩,並且把葬禮上絕不許用的旗、鑼、傘、扇、樂隊,也從漢人那裡照搬過來,吹吹打打,好不熱鬧!花轎進了婆家的門,早已有請好了的「齊潔人」或者由婆婆迎上前去,挑開轎簾兒,給新娘添胭粉,然後迎入新房,卻不像漢人那樣「拜天地」。

    這時,宗教儀式的婚禮才真正開始。

    八仙桌上,擺好筆硯,由雙方請來的兩位阿匐寫「意和布」(婚書)。婚書上寫著雙方家長的姓名,新郎、新娘的姓名,以及八項條款:一,這是婚書;二,真主訂良緣;三,雙方家長贊同;四,夫婦雙方情願;五,有聘禮;六,有證婚人二人;七,有親友祝賀;八,求真主賜他們美滿。阿匐寫畢,向新人祝賀,這時,新娘含羞念「達旦」(願嫁),新郎念「蓋畢爾圖」(願娶),婚禮達到了高潮,來賓們哄聲四起,手舞足蹈,抓起桌上的喜果向新郎、新娘撒去,祝願他們甜甜蜜蜜、白頭偕老!

    婚禮以再次「拿手」結束,但歡宴和笑鬧還要持續到午夜,第二天一早,新婚夫婦就要成雙成對地到娘家「回門」了……

    白氏深深地嘆息,她當年就是這樣嫁到了梁家,而如今卻無力為愛女舉辦這人人都有權享受的婚禮!

    「子奇,壁兒,媽不能對不起你們,我去求回回親戚們幫我一把,要『乜帖』也給你們辦……」

    「媽!」壁兒為母親擦著淚,「咱免了吧,都免了!奇哥哥沒了有家,您就是湊夠十抬嫁妝,往哪兒抬呀?從今兒起,他就是您的親兒子,您又聘姑娘又娶兒媳婦了!明兒一早,咱舉意提念爸爸,念平安經,我就算有了家了!」

    第二天,星期五,穆斯林的「主麻」(聚禮)日,壁兒和韓子奇雙雙來到清真寺,請阿匐為他們寫「意札布」,在肅穆的清真殿堂,當著聚禮的朵斯提,阿匐為他們兼任了「古瓦西」和證婚人,向他們道「晤吧哩克」(祝賀)。

    「達旦。」壁兒說。

    「蓋畢爾圖。」韓子奇說。

    沒有人為他們撒喜果,但是,他們覺得來參加聚禮的穆斯林都是他們的婚禮的賓客!

    按照伊斯蘭教規,穆斯林的婚禮,最重要的條件是當事人雙方自願結合,並且必須有穆斯林中的兩個男子或一男二女在場作證,此外一切繁文縟節都可有可無。韓子奇和壁兒的婚禮,該具備的都具備了,就不必遺憾了吧?

    走出清真寺,壁兒沒有為自己的婚禮的寒酸而悲傷流淚,她心裡覺得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充實,從現在開始,她成為大人了,成為「韓太太」了。《古蘭經》說:「婦為夫衣,夫為婦衣」,她和奇哥哥將融為一體、互為表里、相依為命、永不分離,共同走向面前那漫長的路……

    十年之後,奇珍齋名冠北京玉器行。這時,北京已經由於國民政府遷往南京而改稱「北平」,叫了七八年了。

    韓子奇把奇珍齋擴展到五間門面,他從東郊一些舊貴族墓地的看墳人手中買來一批優質漢白玉的斷碑殘碣,雇了手藝高強的石匠精雕細刻成浮雕大門臉兒,正中掛上了當年由「玉魔」題寫的黑漆鎏金大字牌匾:「奇珍齋」。門臉兒以上,磨磚對縫,清水脊的門樓兩丈余高。大門兩側,漢白玉浮雕當中鑲著雪白的瓷磚,分別寫著黑漆大字:「隨珠和壁」,「明月清風」,也是當年「玉魔」題在家門上的遺句。

    近年來,韓子奇把奇珍齋交給賬房老侯和徒弟去照看門市生意,他自己則把主要精力用於尋訪天下美玉,觀賞把玩,並從琉璃廠的舊書店搜求大量古籍,凡與玉有關,都不惜重金買來,對照自己的收藏,披閱攻讀,潛心研究,孜孜不倦,如醉如痴,儼然是又一個「玉魔」……

    不久,連「玉魔」老人的藏玉之所「博雅」宅也「貨賣識家」,歸於韓子奇之手!

    搬入新居,韓子奇仿佛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地,仿佛又看到了那位充滿智慧的龍鍾老人。他撫摸著大門上的「玉魔」遺墨,撫摩著庭院中老人手植的花木,撫摩著老人生前藏玉讀書的上房西間書房,心中不禁湧起無限思念,默默地呼喚著「魂兮歸來……」

    某夜,月朗風清,萬籟俱寂,韓子奇久思無寐,中夜長坐,忽然隱隱地聽得一個叫聲:「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韓太太對此深為不解,望著那亂鬨鬨的人群,埋怨說:「你呀,真是魔怔了!買賣人不談買賣,瞎熱鬧個什麼勁兒?」

    韓子奇親親她懷中的天星,笑笑說;「不可食兮不可衣,連城公但無窮奇!」

    這是大清乾隆皇帝題碧玉盤詩中的兩句,韓太太自然聽不明白,只是覺得丈夫變得和過去大不相同了,盡迷戀於不當吃、不當喝的「閒篇兒」,越來越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兒了。當著滿院的客人,她也不好再說什麼,懷裡的孩子哭了,便抱著回西廂房去餵奶。

    韓子奇和玉兒送客人出門,走到垂華門外,迎面被一個婦人擋住去路,那婦人低著頭,一手撫著胸口,一手膽怯地往前微伸著,低聲說:「撒瓦卜,出散個乜帖(謝謝您給點兒施捨)!」

    一聽這言語,就知道她是個穆斯林,是望見大門上的「經字堵阿」才進來要「乜帖」的。「乜帖」本義是「舉意」,但在北京的穆斯林口中幾乎成了「施捨」的同義詞。韓子奇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流浪生涯,心中不忍,便從衣袋中掏出幾個光洋,放在那隻枯瘦的手上:「拿著,去吃頓飽飯吧!」

    那婦人接了沉甸甸的光洋,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感激地朝韓子奇屈膝行禮。

    韓子奇這才注意地看了看她,那婦人雖然形容推悻,卻並不醜陋,年紀約在三十歲上下,蓬鬆地挽著個髮髻,面龐消瘦,眉目倒還清秀,神情羞羞答答,不像個長年以乞討為生的「撒乞賴」(乞丐)。身上的衣服也不太破舊,但被撕裂了幾處,衣不蔽體,那婦人雖然用手遮擋,還是露著肌膚。韓子奇轉身對玉兒說:「你去拿幾件舊衣裳,讓這位大姐換上再走!」便偕同客人,走出大門。

    王兒讓那婦人在倒座南房的外客廳等著,進去拿了一身韓太太穿剩下的褲、褂,給婦人換上,立時改變了那乞丐的模樣兒,倒像是個俊俏的媳婦。婦人換了衣裳,手裡攥著錢,感激得了不得,朝玉兒便拜:「撒瓦卜,善心的小姐,為主的祥助您!」

    玉兒趕忙攔住,說:「大姐,今天我們家天星正好滿一百天,謝謝您來道喜了!」

    那婦人本來要走,聽了這話,卻一愣:「啊,一百天?滿一百天了?」

    一陣嬰兒的哭聲隱隱從里院傳來,那婦人突然發瘋似的朝裡面跑去,嘴裡叫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韓太太正在為天星餵奶,她因生育過遲,奶水不足,天星哭個不停,她正在著急,忽然看見闖進來這麼個風風火火的婦人,便惱火地問跟著跑來的玉兒:「這……這是怎麼回事兒?」

    不等玉兒解釋,那婦人已經跪在她的面前,伸手就去搶天星:「撒瓦卜,好太太,您把孩子還給我吧!這是我的孩子啊!」

    「什麼?瘋子!」韓太太驚惶地躲閃,天裡卻被那婦人搶在手中!

    韓太太急得要哭,伸手想奪回來,又怕嚇著孩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喊著玉兒說:「快關上門,別讓她把孩子帶跑了!」

    那婦人卻沒有要跑的意思,抱著天星,瘋狂地吻了一陣,就解開衣襟,為他餵奶,胸前的衣裳已被奶水浸濕了一片。天星正餓得發慌,此時遇到了充足的奶水,便不管是誰,叼著就猛力吸吮,哭聲也就立時停止了。

    韓太太愣在一邊,問三兒:「她……她……?」

    「是剛才在門口要『乜帖』的……」

    那婦人脹鼓鼓的乳房被天星吮了一陣,漸漸鬆軟下去,她自己的神志也清醒了,淚眼凝視著懷中的天星,喃喃地說:「小少爺,多像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玉兒疑惑地問她:「哎,你是怎麼回事兒?」

    婦人抬起淚眼,聲音顫抖地說:「小姐,太太,我不是要『乜帖』的!我有家,有男人,也有孩子!」

    這婦人本是吉林長春人,娘家姓馬,夫家姓海,丈夫海連義,繼承祖業,開一個小小的飯館兒,在當地回、漢居民中都頗有一點名氣,人稱「海回回」。「九一八」之後,東北三省滄亡,海連義不甘忍受日本人的凌辱,和妻子逃難入關,流落到平東通州,無力再操祖業,便在通州東關賃了一間鋪面,賣茶水為生。

    民國二十二年,日軍侵占熱河,越過長城,進占通州,直逼平津。五月二十一口,國民政府與日本簽訂《塘沽協定》,中國軍隊西撤。海連義夫婦輾轉萬里,仍然沒有逃出日軍的魔掌!民國二十四年五月,日本藉口中國破壞《塘沽協定》,進一步提出統治華北的要求。六月,國民政府派何應欽與日本駐華北日軍司令梅津美次郎談判,達成秘密的《何梅協定》:撤退中國的河北駐軍,取消河北省和平津兩市的「黨部」,撤換河北省主席和平津兩市市長,禁止一切反日運動,將河北、察哈爾兩省的大部分主權,拱手讓給了日本……

    她記得那一天,她正在給還沒有滿月的孩子餵奶,海連義在前邊照看生意。天將黃昏,過路的人很少,海連義準備早點兒收了茶攤兒,和妻子一起吃晚飯,這時,從城裡開出了一輛汽車,跳下來幾個日本兵,比比劃劃地要喝茶。海連義連忙給他們沏了茶端上來,日本兵又嫌茶不好,從車上拿出酒、肉,坐在店裡又吃又喝。海連義忍氣吞聲,賠著笑臉兒說:「諸位能不能另找個地方?我們家……是清真教門哪!」

    日本兵瞪著眼說:「什麼的清真!」當胸就給了海連義一拳。海連義沒敢還手,幾個日本兵又一擁而上,掀翻了桌、凳,把海連義扭住,反剪了胳膊,推推搡搡往汽車上塞,海連義急得大叫:「放開我!」

    海嫂顧不得害怕,抱著孩子追出來:「他爸,他爸!」

    日本兵哈哈大笑,奪掉她手裡的孩子,抱起她就扔上汽車,一陣風似的開走了!孩子的哭聲撕裂了她的心,她瘋狂地哭喊著,掙扎著,撞開車門,跳了下去……

    她醒來的時候,汽車早已沒有了蹤影,她的家、她的茶棚,熊熊大火在燃燒,她的孩子和丈夫都不知去向!

    天星吃飽了奶,在她懷裡甜甜地睡著了。

    淚水浸濕了韓太太的手絹兒,這位母親的悲慘遭遇,使她下忍心把孩子奪回來,把這個婦人趕走。讓她抱一會兒吧,抱一會兒,當媽的都和孩子連心,讓天裡暖一暖她的心吧!

    「海嫂,」玉兒垂著淚說,「您一個人,準備上哪兒去呢?」

    「不知道,」海嫂兩眼一片茫然,「我要『乜帖』,走了好多地方,找我的男人,找我的孩子……」

    玉兒嘆了口氣:「唉,上哪兒找去?說不定……」

    韓太太瞟了玉兒一眼,不讓她再說出使海嫂傷心的話,讓她留著一點兒念想吧,人沒有念想就沒法兒活了。「海嫂,您別著急,投親靠友找個地兒先住下來,慢慢兒地等著,您家大哥和孩子興許能有個信兒……」

    「太太!我一個無依無靠要『乜帖』的娘們兒投奔誰去啊?」海嫂的眼淚又涌流不止,突然,她抱著天星跪了下來,「太太,小姐!善心的恩人,求你們收留了我吧,我捨不得這位小少爺!留下我吧,我什麼都能幹哪,當牛做馬報答你們!」

    韓太太連忙扶起她:「您別這麼見外,海嫂!看起來,這孩子是跟您有緣啊!我這兒正好也得有個人兒幫忙,您就住下吧,我跟我們先生說說,跟柜上的夥計一樣,按月給您工錢,頭三年裡頭就……」

    「我什麼也不要!只求跟這位小少爺做伴兒,伺候你們一輩子,等著我們家的信兒!」

    韓子奇送客人回來,就碰見玉兒去叫他來商量這事兒。他來到西廂房,既然大太已經決定了的,他就不再說什麼,一切都由太太安排。他惦記著東廂房裡的「覽玉盛會」,站了站就要走,臨走,又囑咐說:「既然住下了,就是自己家裡的人了,別把她當傭人待!我也是要『乜帖』的出身哪,受賤遇的滋味兒可受夠了!往後,別這麼『先生』、『太太』地叫了,我看……就只當咱們又多了個姐妹吧,讓天星管她叫『姑媽』!」

    姑媽緊緊地抱著熟睡的小天星,姑媽的淚水打濕了他那粉紅色的臉龐。

    覽王盛會已經是最後一天。

    黃昏時分,韓子奇送走了最後幾位貴客,想等看熱鬧的人們散盡,就該收攤兒了。這時候,匯遠齋玉器店的老闆蒲綬昌來了!

    奇珍齋和匯遠齋已有十年的不解之仇。不僅僅是梁亦清為寶船而死,也不僅僅是韓子奇從匯遠齋「出號」,而在於他出號以後重振奇珍齋。同行是冤家。韓子奇剛出號的時候,蒲緩昌根本沒料到他還會回梁家去,沒料到他有挑起一桿旗的氣魄,更沒料到他在匯遠齋三年學了這麼些個能耐。在蒲綬昌眼裡,他只是個小匠人,而根本不是買賣人,買賣上的事兒還一竅不通呢!哪知道,沒出三年,匯遠齋的買賣就被奇珍齋搶了一半,十年工夫,匯遠齋搖搖欲墜,歐美各國的主顧都紛紛蜂擁向奇珍齋,始作俑者便是沙蒙亨特,這幾年他跑得勤,從奇珍齋賺了不少錢,當然,奇珍齋也從他身上賺了不少錢。韓子奇風頭越出越大,還沽名釣譽,搞什麼「覽玉盛會」,竟然有這麼多人捧場,甚至送給他「玉王」之稱,讓蒲綬昌簡直不能容忍!他明令本店的一切人等都不許去看韓子奇的什麼「展覽」,但是,卻擋不住風言風語往匯遠齋傳來,越傳越邪乎,人家「展覽」三天,門庭若市,他這裡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柜上的夥計們無事可做,就嘰嘰咕咕地大談韓子奇,羨慕之情溢於言表。蒲綬昌受不了、坐不住了!商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競爭中自己失敗、他人領先,最不忍看的就是對手的興旺發達,猶如賭場上紅了眼的賭徒,他認為別人的一切都本應該屬於自己,每輸一次都激起更大的野心,東山再起,力挽狂瀾,轉敗為勝,致強敵於死命,是最大的享受!何況,蒲緩昌又不是一個僅僅為盈利而活著的一般商人:他有一雙識寶的慧眼,卻眼睜睜地看著奇玲異寶源源流入奇珍齋;他有一雙聚寶的巧手,卻束手無策地聽任韓子奇大顯神通……這一切,都是他不堪承受的恥辱!他寧可在競爭中死去,也不肯在冷落中偷生!妒嫉,這種被人詛咒的東西,卻又是人趕不走的朋友,當你失意的時候,它悄悄地來了,憑空使你產生自信和力量。痛苦已極的蒲緩昌就是這樣突然有了極大的動力,哼,俗人們,匯遠齋還沒有一敗塗地呢,奇珍齋也未必真的多麼強大,我蒲緩昌倒是要去領教領教!

    於是,在「覽玉盛會」最後一天的最後時刻,他出人意料地雇了輛洋車,來了!

    進了「博雅」宅大門,迎面碰l韓太太。韓太太把天星交給姑媽去管,手上就沒有纏手的事兒了,心說鬆寬鬆寬,和左鄰右舍說說話兒,剛走到垂華門外頭,就瞅見了「堵施蠻」,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猛地想起家破人亡的往事,心裡的一股血涌到臉上,脫口說:「喲,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這不是蒲老闆嗎?少見啊!我記得,自打我爸爸『無常』那年,十幾年都沒瞅見您登過我們家的門兒了,橫不是您走錯了地方了吧?」

    蒲綬昌本來就是不甘寂寞,憋著氣來的,怎麼能受得了她這樣的冷遇?正待破口大罵,又沒有詞兒,人家確實沒邀請他,是他自己要做不速之客啊!可是,既然已經進門,又不好轉臉就走,一時尷尬地僵在那兒,進退兩難。這時,韓子奇迎出來了。

    「噢,師傅!」韓子奇剛才在裡邊聽說蒲綬昌來了,趕緊出來迎接,緊走幾步,笑眯眯地伸手攙住蒲緩昌的胳膊,「哎呀,我展覽這麼點兒小玩藝兒,沒料到驚動了師傅的大駕!原先,我內人倒是說來著,該請師傅來指點指點,我尋思您忙啊,保不齊不肯賞我這個臉,就沒敢麻煩您。看看,您老人家自個兒來了,這叫我多高興!有您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來壓軸,我這齣戲唱得才算圓滿!師傅,您裡邊兒坐!」

    這幾句話,及時地給了蒲綬昌一個台階兒,把剛才被韓太太激起來的怒氣消了大半。不管怎麼著,我蒲緩昌曾經是你的師傅,「一日為師,終生如父」,你韓子奇走到天邊兒,敢不承認是我的徒弟?名師才能出高徒,隨你有多大的能耐,上邊還有我呢,水高漫不過山去j這麼一想,就不再和韓太太一般見識,「好男不跟女斗」,何況自己還是個長輩!

    韓子奇一邊攙著蒲緩昌往裡走,一邊琢磨著:這老傢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來者不善!三天的「覽玉盛會」,眼看著大功告成,圓滿結束,誰料到臨了兒來了這麼個喪門星,他安的是什麼心呢?依韓子奇的心,要是當眾把蒲綬昌奚落一頓、羞辱一番才解恨!但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不能讓蒲綬昌把這個展覽給鬧砸了,如果那樣,就正好遂了蒲綬昌的心愿!現在,得哄著,忍著。十幾年來,韓子奇別的本事不說,光這個「忍」字,就練得可以,「韓信能忍胯下辱」,「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是自古來兵家經驗之談啊,不然,韓子奇豈能有今日?奇珍齋又豈能有今日?

    院子裡的一些將要散去的看客,見韓子奇畢恭畢敬地攙著蒲老闆來,便隨波逐流,復又跟著回來。蒲綬昌昔日在玉器行里的名氣、地位,人們不是不知道,韓子奇這麼尊重他,誰還敢冷落?認得的,不認得的,都上前拱拱手,問個好,蒲綬昌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不覺飄飄然起來,大模大樣兒地隨著韓子奇朝東廂房走去。眾人都跟在後頭,想聽聽這位行家對韓子奇的「覽玉盛會」有何高見。

    迎門便看見那副檻聯:「奇技驚天,一脈青藍出聖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廬。」蒲緩昌默讀了一遍,覺得很不是滋味兒;哼,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心裡這麼想著,蒲綬昌的眼睛又移向上面的橫披,看見「玉王」二字,便按捺不住了,瞥了瞥韓子奇說:「子奇,你竟然敢稱『王』啊?」

    韓子奇謙遜地笑笑:「我哪有這樣的膽子!這不過是朋友們的過譽之辭,希望我不要辜負梁師傅、蒲師傅的栽培,也不要斷了『博雅』宅老先生的遺風,我想這也是一番好意。師傅如果覺得不妥,那就……」

    蒲綬昌當然不能讓他當眾取下來,聽他這樣解釋,也不好反駁,就寬宏大量地笑了笑:「那就留著吧,讓我們玉業同仁共勉!」其實他心裡想的是:千里逐鹿,還不知鹿死誰手呢,既然「博雅」宅能換主人,焉知日後「玉王」的榮譽就不能易手嗎?他倒是想得很遠!

    韓子奇請蒲綬昌落座,吩咐玉兒沏茶,又連忙揀蒲綬昌愛聽的話說:「我知道師傅的眼界高、心胸大,想的不是自個兒的買賣,是玉業同仁。子奇不才,但師傅的教誨永不敢忘啊!」

    蒲綬昌也就手兒送個人情:「我帶出的徒弟,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了!當年亦清見在世的時候,我就說過……」

    這時玉兒捧上茶來,蒲綬昌接過茶,看了玉兒一眼,感嘆道:「喔!梁二姑娘也已經這麼大了?亦清兄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呢,這顆老友的心也總算放下了!」

    玉兒聽他這麼厚顏無恥地為自己貼金,心中暗暗好笑,但她不像姐姐那樣當面揭人家的短,只是溫和地笑笑說:「奇哥哥經常念叨您呢!蒲師伯今天肯來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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