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故事的人 第十七章 無風的早晨（二）

    「顧姐姐，見到你真好！」

    千姿打開家門時，笑著對我說，這笑容和一個月前一樣，甚至更加活潑動人。小鍾告訴過我，侵占千姿意識之後，那個妖怪也會繼承千次的記憶，所以她能夠像千姿對待身邊的人那樣和別人相處。

    「這位哥哥是誰？顧姐姐的男朋友嗎？」千姿對我身邊的許諾也是笑臉盈盈。我點點頭，把許諾介紹給她認識，不禁有些心痛：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真正的這樣可愛的千姿，恐怕馬上就會完完全全消失了。

    「千姿，誰來了——」

    房間裡的秦阿姨拖長了聲音叫道，我應了一聲，到房間裡向她問好。她的房間裡有一股病人的房間特有的氣味，形容不出來，但讓人很不舒服，可能就是所謂的死亡的氣息吧。而且，秦阿姨一直以來都有個習慣，幾乎從來不出門，躺在床上時，也會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當我看到黑暗中她那黑漆漆的眼眸時，甚至被嚇了一跳。

    這樣的秦阿姨，死了還算是解脫吧。反正她自己也時不時念叨著不如死了的好。

    呸呸，我這都是什麼想法啊。

    「原來是同塵，高考結束了吧？感覺怎麼樣？你奶奶說你考不上什麼像樣的大學，真是遺憾，你會把她氣死的。」

    她一開口說出來的話，分分鐘都會氣得人吐血，不過我牢記奶奶的話：她是病人，不和她斤斤計較。

    許諾也向我的這位遠房阿姨打招呼，向來很招各個年齡段女性喜歡的許諾，也讓我的這位阿姨很開心，她甚至還對許諾笑了笑，我可從來沒享受到這樣的待遇！

    「孩子，你怎麼會找到像同塵這樣的女朋友？她絲毫也不像個女孩子。」秦阿姨毫不留情地說。

    「我怎麼不像了？」我扯著自己的中長頭髮叫道。這兩年來我一直都沒剪頭髮，一直盼望著它快快變長。

    「就算你的頭髮像故事裡的長髮公主那樣漂亮，你也不會是個淑女。」

    我正準備再和她爭論兩句，不過秦阿姨劇烈地咳嗽起來，站在一旁的千姿趕緊端著床頭的水杯遞到她媽媽面前。秦阿姨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道：「你出去陪同塵聊天吧，順便把門帶上，我想安安靜靜地躺會兒。」

    她的表情，明明就是嫌我們吵到她了。

    「去我的房間吧。」千姿小聲說。

    千姿關上了房門，許諾在我耳邊說：「你這個阿姨還真是難相處。」

    我和許諾以及小鍾一起來到千姿的房間裡，她突然像個成年人那樣對我們笑了笑，我就明白她真的不再是千姿了。

    「既然小鍾也在，那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我的事情了吧。你們倆都是人類，但絕對不是普通人，這一點我可以感覺得到。」千姿盤腿坐在床上說道。

    「你完全趕走千姿了嗎？」我問她。

    她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道：「還沒成功呢。她真是個意志堅強的女孩，堅強又聰明。不過，這種年紀的小孩，又生活在一個朝不保夕的環境裡，心裏面其實非常害怕，非常渴望能夠有一個強大的人帶給她安穩。她渴望著力量，我就告訴她，我可以給她力量，但前提是，她必須和我簽訂類似契約的東西。當然，這種簽訂也只是口頭上的，小鍾應該告訴過你們了吧，我只是想要取得她的同意。當然，我把更詳細的情況也告訴這個孩子了，我不想瞞著她。我說過，我的意志和她的意志會公平競爭，看看到底誰會占據上風，事實證明我還是贏了。如果不是向她保證過，沒完全占據她的意識就不能離開這個家，我恐怕早就走了。」

    「走之前，你會殺掉秦阿姨嗎？」我幾乎咬牙切齒。

    她也不隱瞞，點點頭，又道：「我無法容忍任何人作為我母親存在著，哪怕只是被我占領的這具軀體的母親。對於那個女人來說，這也是一種解脫吧。」

    「為什麼要選擇秦千姿呢？她還這么小。」許諾問。

    千姿的目光轉向小鍾，莞爾一笑道：「鍾無尤也不過是個孩子。我們挑選寄生者時，往往會挑自己看著舒服的人選。所以，可以說沒有什麼特別原因吧。在我之前還是她的班主任老師時，我就非常非常喜歡這個女孩。」

    「你要怎樣才肯放了秦阿姨？」我又問。

    千姿沒有回答，她本來可愛俊俏的臉皺成了一團，雙目圓睜，像是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同時，她的嘴裡一直喃喃說著些什麼，我隱隱約約聽到了「不行」「不能這樣做」之類的話。這麼說來，說不定此刻的千姿的意識，正在和妖怪的意識抗爭。想到這兒，我趕緊來到了千姿身邊，摟著她的肩膀，不過她馬上掙脫開了我。

    接著，千姿開始在床上打滾，痛苦得哇哇大叫起來，之後，她突然抓住了放在床頭的水果刀緊緊握在自己手裡。

    「你不能這樣做！」千姿叫道，「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會殺死我的母親！」

    這應該是千姿正和妖怪爭吵吧。

    「有什麼區別？如果你告訴我結果是這樣的話，我絕對不會讓你亂來的！」

    「……」

    「要問我怎樣阻止你，我當然沒辦法阻止你。」千姿絕望地笑了，她才十一歲，她是個孩子。而此刻，她正和想要占據自己意識的妖怪進行著我們看不見的頑強的鬥爭。

    「在這場戰爭中我輸了，不過至少不能讓你借我之手做出這種違背天理的事情！」

    「……」

    「你錯了，我愛媽媽，我們對於彼此來說，就是唯一的依靠。你肯定沒有母親吧，你不會理解我們之間的感情！而且，我不是無能為力的，現在還沒到無能為力之時。」

    千姿突然舉起手中的水果刀，刀尖對準自己的喉嚨，我馬上明白她要做些什麼，真不知道她從哪兒學來了這一手。

    「至少我可以殺了自己！」

    「……」

    「別以為我不敢哦，反正我也快消失了，我還害怕什麼？」

    千姿的匕首朝著自己的脖子刺去，沒有絲毫猶豫，看來妖怪的意識此刻也無法控制她的身體動作。我和許諾都來不及撲過去阻止她，倒是小鍾胳膊里的妖怪阿豐鑽出來，纏住了千姿的手腕，小鍾大聲說：「阿馮，你就答應千姿不行嗎？難道殺害無辜的人時，你不會覺得有些抱歉嗎？」

    我們聽不到阿馮或是千姿的回答，看來現在千姿仍然控制著自己的身體。過了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但能聽到房門外傳來了秦阿姨的聲音，她正詢問著我們都發生了些什麼。

    「沒事，媽媽，我正和顧姐姐她們一起玩遊戲呢。」千姿大聲說，目光轉向纏住自己手腕的阿豐，「你放開我吧，現在我還是小學五年級的秦千姿，我不會幹傻事，她已經答應我不會傷害我媽媽了。」

    阿豐鬆開了千姿的手腕，叫嚷了幾聲真疼，又回到了小鐘的身體裡。千姿看了看小鍾，說道：「你就是勝利者嗎？戰勝了妖怪？」

    小鍾苦笑了起來，說道：「也不能算是勝利者，現在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不管是哪兒，都找不到合適的容身之所呢。」

    千姿點點頭，此時她的眼神顯得特別滄桑，說道：「其實，我倒是不反感自己被妖怪吞噬掉意識，反正，我已經不怎麼想要掙扎著活下去了。不過，還是會有些不捨得吧，趁著最後的這個機會，」她怔怔地看著我，眼裡飽含著淚水，「是時候向你告別了，顧姐姐。」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我也跟著哭了。

    「之後我就不是我，肯定也不會繼續呆在這個家裡，希望你以後能多多看望我媽媽。」

    「我該怎樣對你媽媽說呢？說你去了哪裡？」

    「你不用擔心，我會讓我身體裡的妖怪處理善後。謝謝你能來看我，非常感謝。至於爸爸，恐怕是永遠也等不到他到來的那一天了。」

    千姿的笑又恢復了往日的單純與可愛，接著，我能感覺到她眼神的變化：那個妖怪回來了。

    「總算是結束了，」她說，「現在我完完全全變成了秦千姿。」

    「她的意識完全消失了？」小鍾問。

    妖怪點點頭道：「沒錯，作為讓她媽媽活下去的代價。雖然不殺死母親，老覺得活下去有些奇怪，但這次我也會努力試試，唉，不想讓小鍾也認為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壞蛋呢。」

    「千姿，你怎麼樣了？」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看來秦阿姨過來了。千姿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房門，我可以看到秦阿姨臉上的焦急神色。

    「你沒事吧？」她問。

    「我很好啊。」

    「真的嗎？」秦阿姨的目光里有疑惑，「剛剛突然聽到你好像叫了我一聲，聲音里很害怕，我也覺得難受，所以就來看看你，不過你沒事就好了。」

    「您放心吧，快回房間躺著。」

    千姿扶著秦阿姨回房間去，我站在客廳里看著她的背影，依然不太相信千姿永遠離開了。也是，我們人類習慣接受的死亡，都是形體與意識同步離去，現在，感覺千姿還在，如果不知道內情的人，也會覺得千姿永遠都在。腦子裡依然是剛剛千姿的意識占領這個身體時她痛苦的表情與掙扎，她舉起水果刀瞄準自己脖子的模樣。我不禁又想到了小鍾，輕聲問道：「當年，你和阿豐的鬥爭也是如此嗎？」

    小鍾像個普通孩子那樣笑了笑，說道：「不至於這樣激烈啦，我的意志幾乎一直都占據著上風，如果阿豐不選擇臣服於我的話，就只能被我的意志所吞噬，所以我贏得很輕鬆。」

    「與其尋找辦法變回普通的人類，小鍾你有沒有想過尋找和你一樣的人呢？」

    他點點頭，又嘆了口氣，說道：「很難找得到，但或許我應該試試。不過現在不著急。」

    敲門聲再次響起，千姿還沒出來，我幫她打開了門，一個比我年紀稍微小一點的女孩一句話也沒說，擠開我進了屋子。

    真是個粗魯又大力的女孩，我的肩膀都被她撞疼了。我看到小鍾站起來，目光警惕地望著剛剛進去的這個女孩，聽他說道：「原來是你。」那個女孩依然沒有回答小鍾，一掌掀開了他，朝著秦阿姨的房間裡跑過去。小鍾看起來很慌張，跟了過去，我和許諾也趕緊跟上他。

    這一切的發生都太快了，那個女孩一進房間就將房門反鎖了起來，我們三個都被關在了外面。牆壁和門的隔間效果都不是特別好，我可以聽到秦阿姨那超出她身體能力的尖叫聲，她還說到了「柯林」，還有千姿的聲音與笑聲。

    小鍾胳膊里的阿豐鑽了出來，它向來是個開鎖能手，這時小鍾對我和許諾說：「就是這個女孩殺死了馮峻言。」

    「不對啊，她的目標應該是占領了馮峻言身體的妖怪。」阿豐說。

    門鎖「咔噠」打開了，我們三個衝進門裡，看到了一副奇怪的景象：千姿蹲在床頭掐著秦阿姨的脖子，倒是剛剛進門的那個女孩站在床尾，她伸開雙臂，似乎想要示意千姿不要亂來，不過她手裡拿著一把匕首。看到我們幾個，三個人都轉過了頭來。

    「哈，越來越熱鬧了呢。」千姿，不，妖怪說。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我們最好都坐下來慢慢談，反正我們都不趕時間。」剛剛進門的那個陌生女孩說著，拉過窗戶邊的椅子坐下。現在看起來，這個女孩似乎不想讓千姿傷害秦阿姨。

    「阿馮，我們不是說好了，你不會做出傷害秦雲的事情來嗎？」小鐘有些生氣地質問道。

    「我當然不會傷害她，如果那個女孩能把手中的匕首放下來的話。」千姿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那個陌生女孩。

    「好的。」那個女孩想也沒想，便把匕首從房門扔了出去。

    「柯林，真的是你嗎？」秦阿姨對那個女孩說，突然又笑了，「或者說，你應該是柯林的某個親人吧？柯林可不能像你這樣年輕。而且她已經不在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問道，討厭這種看到一切卻完全不理解的感覺。

    「由我來問一問，你為什麼要殺我？」千姿問，她的雙手依然牢牢放在秦阿姨的脖子上。

    「你殺了我的母親，這個理由怎麼樣？」

    「你母親就是馮峻言嗎？親手殺死她的人可是你。」

    「那已經不是她了。」

    「但最終讓她消失的人是你哦。」

    「是你侵占了我母親的身體和意識，才讓她變成現在的樣子！」

    「那可不是我，是她願意長生，所以才會和我達成協議。你看起來十幾歲，其實也應該有三十多歲了吧，還和千姿媽媽相識吧。那你應該也明白契約這種事情對不對？」

    「阿馮，為什麼她也不會變老呢？」小鍾望了望陌生女孩問妖怪。

    「當年，我和馮峻言達成契約之後，她突然發現自己懷上了孩子，這讓我代替她的意識控制她身體的旅程顯得尤其艱難，她想要保持自己的思想，因為想要這個孩子吧。在她意識清醒的最後時刻，她把這個女孩生了下來，又把她送給人類撫養，之後就完完全全消失了，我代替她成為了馮峻言。所以這個丫頭身體裡，其實也帶著我的屬性，所以衰老過程比一般人類更加緩慢吧。而且，」千姿狡黠地笑了，「如果我沒猜錯，你也應該繼承了我的另外一個特徵，那就是弒母吧？上次你說，你找我找了三十多年，我就應該想到了，不把我殺死，你覺得生命過著不是滋味，對不對？我們倆是一樣的。」

    「我才不是！」那個女孩反駁道。

    「不是嗎？上次馮峻言死後，你臉上那表情不是也包含著某種痛快的感覺嗎？」

    「柯林，你們都在說些什麼啊？還有千姿，你到底怎麼了？」秦阿姨痛苦地問道。

    「我早就不是秦千姿了哦。」妖怪說著，突然放開了秦阿姨的脖子，大大方方站在床邊，說道：「你叫鍾柯林，對吧？你不是要殺我嗎？要想殺死我，那也得把秦千姿的身體殺死哦，我相信秦雲會很開心看到你這樣做的，對吧？你貌似很在乎這個病殃殃的朋友呢。」

    妖怪拿起床頭的銅雕像，又道：「就這樣砸在我的頭頂，我就一命嗚呼了哦。」

    「千姿，不要做傻事！」秦阿姨叫道。

    千姿，不，妖怪並不為所動，又道：「你不殺我嗎？」

    「就再放過你一次。」

    「那快出去。」

    那個叫鍾柯林的女孩退出房間，千姿也放下了手中的雕像，又對秦阿姨說了一句：「對不起哦，你的女兒再也不屬於你了。再見。」她又看了看小鍾，還朝他揮揮手，三步兩步來到了窗台上，這兒是三樓。

    「現在，也該試試這副新的身體如不如意了。」

    話一說完，那女孩就從窗戶跳了下去，我趕緊衝到窗戶邊，看到她安穩落地，朝著馬路對面的巷子跑去。秦阿姨大叫一聲掙扎著爬起來，想來到窗邊，不過最後暈了過去。我離開房間看了看，那個叫鍾柯林的女孩也不見了。

    「肯定繼續追趕我朋友去了吧。」小鍾說。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我問小鍾。

    「同塵，現在這一切，已經在你能插手的範圍之外了。你應該考慮的是，要不要保留秦雲今天的記憶。」

    這時，房間裡的秦阿姨正著急忙慌叫著我的名字，我趕緊回去，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像審問犯人那樣問道：「千姿到底怎麼了？」

    要告訴她這一切嗎？我想了想，最後還是說了出來，也正如我所料，她把所有氣都撒在了我的身上，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我正準備開口反駁她幾句時，阿豐突然撲到了秦阿姨臉上，它的身體膨脹起來，幾乎覆蓋了她整張臉。

    「就算是病人，這種任性的傢伙我也不會寬容。」阿豐說著。

    「還是要奪去她的記憶嗎？」

    小鐘點了點頭。

    「乾脆，把她的所有記憶都拿走算了，說不定還能活得好一點。」我說。

    「這可不行。」阿豐道，「沒得到當事人的允許，或者說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我可不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只吞掉她今天的記憶就行了，之後，要不就說她女兒離家出走找不到了吧。」

    其實，我應該早在千姿離開那天就明白，千姿會帶走秦阿姨的生命，就算奪走了那天的記憶，依然沒有什麼作用。大概一個月後，秦阿姨就過世了，她彌留之際，陪在身邊的人是她的鄰居，當時她握著鄰居的手，死死抓著，像要抓住生命。

    「請一定要幫我找到我的女兒。」她說。

    此刻我正在她的葬禮之上。我以為千姿會來，心想著也許那個妖怪看到千姿的份上也會出席，不過這個葬禮之上，也只有不到十個人。我們正準備離開之時，一個男人迎面走來，看起來有些面熟。他看到了我奶奶，朝她輕輕鞠了個躬，奶奶甚至都沒看他一眼，冷冷地說：「現在上這兒來，還有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想來啊。」那個男人態度蠻橫。

    他經過我們身邊來到了秦阿姨的墳前，我小聲問奶奶：「他是誰？」

    「秦雲的前夫。」奶奶看了我一眼，「其實同塵知道千姿去了哪兒，對不對？」

    「一言難盡，總的來說，千姿已經不在了，而這一切也不是我能夠幫得上忙的。」

    離墓地遠了，我轉過頭去，驀然又看到秦阿姨丈夫身邊，多了個穿著黑色蓬蓬裙的小女孩。直覺告訴我那個人就是變成妖怪的千姿。我讓奶奶先在墓園的長椅上等著我，然後一路小跑著來到了秦阿姨的墳前。

    小女孩轉過頭來看我，果然是千姿，不過她歪了歪嘴巴笑了起來，和千姿又完全不同。千姿確實不存在了。

    「你到底還是來了。」我對她說。

    「畢竟是她的女兒吧，而且，」她很輕蔑地看了身邊的那個男人一眼，「我得押著這個男人來看看她啊。念了一輩子，最後也算是一次團聚吧。」

    「現在我可以走了吧？」秦阿姨的丈夫叫嚷道。

    「還要懺悔。畢竟你辜負了她。」

    「當年我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就沒想過要為自己的任何行為懺悔。說我負心也好，人渣也好，反正我不會有半點損失。當初是雙方自願離的婚，我並沒有要她這樣走過一輩子。她要自己把自己放在這種被拋棄的位置上，又能怨得了誰？不該由我為她失敗的人生負責任。」

    「我走吧，看到你真是煩啦。」千姿說。

    那個男人便罵罵咧咧地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說：「明明是他辜負了秦阿姨，可看起來好像秦阿姨欠了他一輩子債一樣。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

    「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有，也許你還在問，奪走別人的意識占據別人的身體，這世上怎麼會有我這樣的妖怪，對吧？」

    「你明明也可以生活在黑暗中。」

    「對啊，我猜到你會這麼想，我不會反駁你，也不會傷害你，因為我們根本不相干。但如果你太恨我也想加入殺死我的人員隊伍中，我隨時歡迎。現在你好像沒這樣的，那麼，再見了，再次回到這個地方很危險，我能感覺到鍾柯林就在附近某個地方，隨時會拿著匕首出來殺掉我。代我向小鍾問好。既然好不容易回來了，乾脆向陳老師道個別。可惜不能讓他看到我，他是千姿的數學老師呢。」

    「果然當你還是馮峻言的時候，其實挺中意陳老師的吧？」

    她笑了起來，說道：「真心中意又如何？拿妖與人的壽命一比較，所有的中意，也不過逢場作戲。」她嘆了口氣，「人類還真是幸運啊，壽命這樣短，總是被死亡威脅，就有更大的機率擁有永不褪色的感情。而且短暫的生命更有活力，更吸引人，這也是為什麼，我的很多壽命漫長的朋友們，會喜歡上人類的原因。之前問過小鍾，為什麼會呆在這裡。他說啊，有一個他特別想要守護的女孩。只是守護，因為在他和那個女孩相遇時就已經晚了，今後他們外表的差別只是越來越大。作為那個女孩，同塵，你還真是幸運，但我想沒有人不會喜歡你。」

    「小鍾想要守護我嗎？作為朋友？」

    「你說是朋友就是朋友吧，對於我們這些游離於人世之外的存在來說，朋友或許才是最好的陪伴。」

    「為什麼不能呆在秦阿姨身邊呢？就算裝作她的女兒千姿也不行嗎？」

    「當然不行，活了這麼長的時間，我可還從來沒嘗試過和母親一起生活。母親只是用來殺戮的。哈哈，最好還是不要繼續談下去，我可能會把你教壞哦，再說一次，再見。」

    她轉身從另外一邊離開了，速度非常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吹亂了天上的雲，黑白也顯得不再那麼分明。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我轉過頭，看到另外一個黑衣女孩從重重墓碑里走出來，精緻的五官與冷漠的眼神，還有那看起來瘦小感覺卻非常結實的身材，是那個名叫鍾柯林的女孩。她並沒有搭理我，在自己朋友的墳前呆呆站了一會兒。遠去的千姿似乎沒注意到她，我有些擔心她也許知道千姿剛剛才離開。不過鍾柯林並沒有去追趕她，千姿也就走得足夠遠了，我鬆了一口氣。

    不管她現在是不是千姿，但既然她有著千姿的外表，我都希望她能夠活下去。要我為千姿報仇而殺掉她嗎？那不就是殺掉殘留下來的最後的千姿了嗎？我想到鍾柯林，她殺死了自己母親的身體馮峻言，其實果真如同千姿所說，她只是也繼承了弒母的衝動吧。

    「十幾年前，我還在上高中時，決定從人類社會退場，成為妖怪，同時追捕馮峻言。那時畢竟太年輕，想著要以驚動世人的方式退場才行。那天我約了包括秦雲在內的幾個女孩一起去爬山，然後從山頂上跳了下去。我當然沒死，但恐怕她們以為我早已經活不成，屍首也被野獸拖走了。我利用了她們，特別是秦雲，我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後來我還悄悄來看望過她，似乎因為我自殺的事情受到了太大刺激，本來不太嚴重的病，變得越來越嚴重，說不定還間接導致了她的死亡。秦雲，對不起，希望你能原諒我。」

    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剛剛的那席話，像是自言自語，像是對秦雲說，又像在告訴我。每個人都想要自己的心事有人傾聽吧，我甚至都不敢大聲喘氣，生怕打擾了她。過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我又對她說道：「千姿已經走遠了，你不著急追趕她嗎？」

    「我並不是每時每刻都想殺死她。有時候我會覺得，其實沒有必要一直追趕著她，這時我就會讓她跑得遠一點，但也許因為我們的生命本身相連，不管她跑得再遠，我都能找到她。我不著急，我可以用一生的時間，慢慢追趕她，殺死她。」她說。

    又是一陣風吹來，她的話也被吹得細細長長，就不定還會吹進千姿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