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紅雪走出門的時候,門外不知何時已多了兩盞燈。
兩個白衣人手裡提著燈籠,筆直的站在街心。
傅紅雪帶上門,慢慢的走下石級,走過來,才發現這兩個提
著燈籠的人身後,還有第三個人。
燈籠在風中搖盪,這三個人卻石像般站在那裡,動
也不動。
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的頭髮衣折間,已積滿了黃沙,在深夜中看來,更
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他們。
他走路的時
候,目光總像是在遙望著遠方。
是不是因為遠方有個他刻骨銘心、夢魂縈繞的人在等
著他?
可是他的眼睛為什麼又如此冷漠,縱然有情感流露,也絕不是溫情,而是痛苦
、仇恨、悲愴?
他慢慢的穿過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燈籠後的人,突然迎上來,道:『
閣下請留步。』
傅紅雪就站住。
別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問這人是誰,也不
問理由。
這人的態度很有禮,但彎下腰去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
上的衣服也突然繃緊,顯然全身都已充滿了警戒之意。
傅紅雪沒有動,手裡的刀也沒
有動,甚至連目光都還是在遙視著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過了很久,這白衣人神情
才鬆弛了些,微笑著,問道:『恕在下冒昧請教,不知閣下是不是今天才到這裡的?』
傅紅雪道:『是。』
他的回答雖只是一個字,但還是考慮了很久之後才說出。
白衣人道:『閣下從哪裡來?』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手裡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
勉強一笑,道:『閣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
也許不走了?』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閣下暫時若不
走,三老闆就想請閣下明夜移駕過去一敘。』
傅紅雪道:『三老闆?』
白衣人笑道
:『在下說的,當然就是「萬馬堂」的三老闆。』
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連三
老闆是誰都不知道,在他看來,這的確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好像
天下根本就沒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乾咳兩聲,道:『三老闆吩咐
在下,務必要請閣下賞光,否則……』
傅紅雪道:『否則怎樣?』
白衣人勉強笑道
:『否則在下回去也無法交待,就只有站在這裡不走了。』
傅紅雪道:『就站在這裡
?』
白衣人道:『嗯。』
傅紅雪:『站到幾時?』
白衣人道:『站到閣下肯答應
為止。』
傅紅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著他說下去的時候,誰知他竟已
轉身走了。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後右腿才慢慢的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他這條右腿
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臉色變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繃緊,但直到傅紅雪的身子已
沒入黑暗中,他還是站在那裡,動也沒有動。
一陣風沙迎面捲來,他
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提燈籠的人忍不住悄聲問道:『就這樣放他走?』
白衣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卻有一絲鮮血,慢慢的自嘴角沁出,轉瞬間又被風吹乾了
。
傅紅雪沒有回頭。
他只要一開始往前走,就永不回頭。
風更大,暗巷中一
排木板蓋的屋子,彷佛已被風吹得搖晃起來。
他走過這排木板屋,在最後一間的門口
停下。
他腳步一停下,門就開了。
門裡卻沒有人聲,也沒有燈光,比門外更黑暗。
傅紅雪也沒有說什麼,就走了進去,回身關起了門,上了門閂。
他似已完全習慣黑
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只溫暖、光滑、柔細的手。
傅紅雪就站著,讓這隻手握著他的手——沒有握刀的一隻手。
然後黑暗中才響起一
個人的聲音,耳語般低語道:『我已等了很久。』
這是個溫柔、甜美、年輕的聲音。
這是少女的聲音。
傅紅雪慢慢的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
『你的確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傅紅雪:『今天,黃昏。
』
少女道:『你沒有直接到這裡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少女道:『為什
麼不直接來?』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來了。』
少女柔聲道:『不錯,現在你已來
了,只要你能來,我無論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已等了多久?
她是誰?為什麼要
在這裡等?
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上絕沒有別的人知道。
傅紅雪道:
『你已全都準備好了?』
少女道:『全都準備好了,無論你要什麼,只要說出來就行
。』
傅紅雪什麼都沒有說。
少女的聲音更輕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我知
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著了傅紅雪的衣鈕。
她的手輕巧而溫柔……
傅紅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裡沒有風,但他的肌膚卻如在風中一樣,已*顫抖
。
少女的聲音如夢囈,輕輕道:『你一直是個孩子,現在,我要你成
為真正的男人,因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溫暖而潮濕,輕
吻著傅紅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著……
傅紅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並
沒有鬆手。
這柄刀似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份,成為他生命的一部份。
他已永遠無法擺脫!
曙色照進高而小的窗戶。
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兩間屋
子,後面的一間是廚房。
廚房中飄出飯香。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正用鍋鏟小心
翼翼的將兩個荷包蛋從鍋里剷出來,放在碟子裡。
她的身子已佝僂,皮膚已乾癟。
她雙手已因操作勞苦,變得粗糙而醜陋。
外面的屋子布置得卻很舒服,很乾淨,床上
的被褥是剛換過的。
傅紅雪猶在沉睡。
但等到這老太婆輕輕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時候
,他的眼睛已張開。
眼睛裡全無睡意。
兩間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
人。
昨夜那溫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難道她也已隨著黑夜消逝?
難道她本就是黑夜的
精靈?
傅紅雪看著這老太婆走出來,臉上全無表情,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
他為什麼不問?
難道他已將昨夜的遭遇當作夢境?
蛋是剛煎好的,還有新鮮的豆腐、蒿和用鹽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將托盤放在桌上,陪著笑道:『早點是五分銀
子,連房錢是四錢七分,一個月就算十兩銀子,在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臉上的
皺紋太多,所以笑的時候,和不笑時也沒什麼兩樣。
傅紅雪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
:『我住三個月,這錠銀子五十兩。』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兩……』
傅紅雪
道:『我死了後替我買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紅雪道:『就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
走出這條陋巷,就是長街。
風已住。
太陽照在街上,黃沙閃著金光。
街上已經有人了,傅紅雪第一眼看見的,
還是那白衣人。
他還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甚至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雪白的衣服
上已積滿沙土,頭髮也已被染黃,可是他的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全無一
絲血色。
他在忍受。
到處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的看著他,這種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驕陽更灼人
,更無法忍受。
忍受雖是種痛苦,但有時也是種藝術。
他很懂得這種藝術。
懂得
這種藝術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們希望的收穫。
傅紅雪正向他走過來,但目光卻還是
凝視在遠方。
遠方忽然揚起了漫天黃沙。
密鼓般的蹄聲,七匹快馬首尾相連,箭一
般沖入了長街。
馬上的騎士騎術精絕,馳到他面前時,突然自鞍上長身而起,斜扯順
風旗,反手抽刀,整個人掛在馬鞍上,向他揚刀行禮。
這是騎士們最尊敬的禮節。
從他們這種禮節中,已可看出這白衣人身份絕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這種事的,但卻寧
可忍受。
無論誰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麼?
刀光閃過他全
無表情的臉,七匹快馬轉瞬間已衝到長街盡頭。
突然間,最後的一匹
馬長嘶人立,馬上人繩一帶,馬已回頭,又箭一般沖了回來。
人已站在馬鞍上,手
里高舉著一桿裹著白綾的黑鐵長槍。
快馬衝過,長槍脫手飛出,筆直插入白衣人身旁
的地上。
槍上白綾立刻迎風展開,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個鮮紅的擘窠大字:『關東萬馬堂』。
大旗迎風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擋住了初升的陽光。
再看那
匹馬,已轉回頭,追上了他的同伴,絕塵而去。
一人一馬,倏忽來去,只留下滿街黃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在大旗上!
街上幾十雙眼睛都已看得發直,連喝采都忘了。
突聽一個人放聲長笑,道:『關東萬馬堂!好一個關東萬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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