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第一七八章
原來這一帶在曹方正的倡導之下,引種養殖黑頭山羊。黑頭山羊肉質鮮美,能賣出比較高的價格,有曹方正打開的市場在,銷路也不愁。而在不久之前,放養在北邊草場的黑頭山羊無緣無故死了十頭,其中包括一群黑頭山羊的頭羊,整個羊群都有點病懨懨的。
章修嚴聽到這種情況,心裡咯噔一跳。
袁寧說:「我們張哥是學化學的,在縣城裡當老師呢,叫上張哥一起去看看,說不定能看出是什麼問題。」同行的化學老師姓張,叫張華,沒結婚,資助著三個小孩。他看起來不善言辭,聽袁寧提到自己,面色一窘,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聽袁寧說張華是化學老師,那愁眉不展的村民頓時有些心動。這年頭老師還是很受尊敬的,尤其是對於這樣的山村來說,一個縣城的老師簡直是好學問、好人品的代表。村民起身引他們去羊舍,而同行的數學老師張力不了解這個,留在原地看著三輛車。
袁寧和章修嚴跟在村民身後出了村,來到草場附近的羊舍。這邊的土地濕潤肥沃,草地十分豐茂,一眼看去青森森一片,滿眼都是綠意,可以說是老天賞飯吃的好地方。
袁寧說:「你們這邊的牧草長得真好啊!」
村民自豪地說:「那當然,這前後左右是我們村有草場。」他指著草場盡頭的群山,「你看那邊,過了那幾個山頭是最窮的村子。村子窮,人也壞,不思進取,看羊肥了來偷,打再多次都不改!」提到山那邊的村子,村民滿臉鄙夷。
袁寧來到羊舍前,聽到一陣陣痛苦的叫聲。他蹲在一隻孱弱的小羊面前,聽到了小羊微弱的聲音:「水不能喝,水不能喝……」
袁寧有些吃驚,抬眼一看,只見羊群的每一隻羊身上都纏繞著一些黑色絲線,本來並不是特別溫順的黑頭山羊看起來全都軟趴趴地。袁寧掃了掃小羊的背,追問道:「哪裡的水不能喝?」
「前面的,」小羊用濕漉漉的眼睛望著袁寧,「草前面的。媽媽說不能喝,媽媽死了。」
小羊還很小,表達得不是很清晰。袁寧悄悄給小羊餵了些靈泉水,正要追問村民這邊的情況,卻聽張華已經開口問:「草場裡邊有小河之類的嗎?我看這草長得很好,羊舍環境也不差,說不定是它們喝的水有問題。」
袁寧有些訝異。他也追問:「是不是在山腳那邊?」
村民頓時對張華更有信心:「是的,是有條小河,繞著山走的。」他邊說邊把袁寧三人往草場另一邊走。約莫走了十分鐘,一條蜿蜒的小河出現在他們眼前。
小河的水有點渾濁,張華擰起眉頭,蹲下仔細看了看河水裡翻滾的泥沙,仰頭看向前面那幾座山。
村民一臉慶幸地說:「還好我們這山不適合做水泥,要不然我們這邊也會建水泥廠。那些廠每天轟隆隆地炸山,聽說有些村子新蓋的樓房都給震裂了!」
袁寧也往山上看去。等看清山上的情況,袁寧眉頭一跳,說:「這不是夏天嗎?怎麼我看山上的草都黃了?」
村民吃了一驚,仔細看去,發現山上的草確實有些發黃,樹也掉了些葉子!村民不敢置信:「不可能啊,夏天山上應該是最綠的才對,怎麼會發黃?」
張華說:「我采點水樣和土樣去市里驗一下。」他向村民要了個大大的塑料瓶,洗乾淨,裝滿河水,接著又和村民一塊上了山,仔細地挖了一袋子土樣。
袁寧與章修嚴對看一眼,跟著回村子。經過羊舍時,那隻小羊又用濕漉漉的眼睛看向袁寧。袁寧剛才已經往羊舍的水槽里注了一點泉水,羊群的哀叫聲小了許多,看起來好多了。
袁寧默默與小羊道別,去與張力會合。聽張華說不繼續走了,要去市里化驗水樣和土樣,張力嘆了口氣:「你還是這脾氣。以前你在市里上班,是因為這個被下放到我們那當老師……」
袁寧和章修嚴對看一眼,都有些驚訝。
張力見他們有些好奇,也和他們說起張華的事。原來張華以前在市檢驗局工作,每次聽到有人把事情報上來他都如實上交檢驗報告。上頭嫌他多事也嫌他常壞事,找了個由頭把踢了出來,還是他一個老領導不忍心看他失業,把他安排到縣裡當老師!
袁寧沒想到會這麼巧。
張力還得養家,沒跟著張華回市區。章修嚴在和袁寧和張華一塊往回開。袁寧和章修嚴小聲商量了幾句,在回到市區後邀請張華先一起吃頓飯。
張華有些猶豫,袁寧在樹蔭下摘掉了帽子:「我們不是去收山貨的。」
跑了那麼多村子,張華也餓了,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和章修嚴三人一起找了家小店要了個包廂,坐下點菜吃飯。
等服務員出去以後,袁寧才開口說:「我和大哥是下鄉來調查污染的事。」從張力剛才的話里,袁寧敏銳地察覺出張華了解過不少類似的情況。這也是袁寧決定向張華坦明身份的袁寧。袁寧誠懇地望著張華,「有人舉報這邊的人偷采稀土。」
聽到才十多歲的袁寧說出「稀土」兩個字,張華對袁寧的話信了大半。雖然國家這幾年漸漸意識到稀土的重要性,但很多人還是不了解它的用處和意義。
眼前的袁寧和章修嚴願意親自下鄉去了解情況,讓張華放下了戒心,悶聲說:「我走了不少地方,發現雖然他們沒有開山採礦,但卻還是有偷采的稀土流入市場。」張華滿臉擔憂,「我懷疑他們用了新的偷采方法。像剛才那座山一樣,表面上沒有什麼問題,更沒人把它挖開採礦,可是草木都開始枯萎。」
袁寧眼皮一跳:「像是山從裡面壞掉了?」
張華點頭。他頓了頓,掏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我到市里借實驗室分析過一座荒山的土樣,發現裡面有大量腐蝕性的酸。可是並沒有開山採礦的痕跡。」
袁寧和章修嚴都皺起眉頭。
張華說:「我一直想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直到有一天我的一個學生說他撞見村裡的人在山上鑽孔。」
袁寧吃驚:「鑽孔?」
「用千米鑽在山頂和山窩打很多洞。」張華在筆記本上畫了個簡單的示意圖,「把酸類從山上的孔里注進去,可以把礦從山腳的洞裡『洗』出來。這是我的猜想。如果真的是這樣偷采的話,整個山體都會被大量的酸腐蝕,不再適合植被生長。而注入山體的酸類從這些空洞裡流出來之後會直接進入附近的土壤和水體,比直接開山採礦污染更嚴重。」
章修嚴深吸一口氣:「這樣的情況很多嗎?」
「一噸稀土可以換十萬。」張華用一個數字回答。
財帛動人心。這年頭在農村里連萬元戶都不常有,更何況是十萬?至於土地污不污染、山上還能不能長東西,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可能是外地人、外村人,又或者一點都不留戀故土、賺夠了能拍拍屁股搬走的。
張華說:「和開山採礦不同,這種偷采方法不需要動用大型機械,動靜很小,即使走近了也很難發現。」他憂心忡忡,「若是這樣偷采稀土的人多了,我們這裡的環境毀了。」
這座已經被密布的水泥廠轟炸過的環山小市,是不是還要被弄得千瘡百孔?
章修嚴說:「可以把你掌握的資料整理一份給我嗎?」他停頓了一下,取出自己的工作證給張華看。
看到上面寫著的單位,張華震驚地睜大眼,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比自己要年輕幾歲的年輕人已經走到那麼高的位置。張華平復好心情,說道:「當然可以。」因為在檢測局那段時間的遭遇,張華對市裡的人並不信任,可又沒有門路往上找,只能一個人悶頭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張華這邊得了一手資料,章修嚴又親自去核實了一遍,才在第二天下午帶著袁寧回省會。
章修嚴帶著袁寧去拜訪曹方正。曹方正不是他的直屬上峰,倒沒那麼多需要避嫌的。
曹方正把章修嚴整理出來的報告看完,長長地嘆了口氣,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章修嚴:「抽嗎?」
章修嚴搖頭。
曹方正把煙放進自己嘴裡,拿起打火機點著,悵然地吞吐了一會兒,才說:「你的運氣真不錯,下去幾次找到了線索。能想出這種法子的人腦袋挺靈光,肚子裡應該也有點學問,你說他怎麼好好的人不當,跑去當賊?」
那邊是曹方正管過的地方,雖然已經調離許多年了,聽到它如今的情況還是一陣難受。感覺離開時那邊還是旭日初升、光明燦爛,現在再一看,它已經垂垂老矣,被搜颳得千瘡百孔!
曹方正是個心思通透的人,哪會明白章修嚴私底下來找自己的原因?他說:「我會派人下去徹查。你說的這個張華不錯,回頭事情了了我把他調過來。這樣的人才別人不敢用,我敢用!」
袁寧沒摻和章修嚴和曹方正的對話。他正在哄小孩玩,哄得小女娃眉開眼笑,一直黏著袁寧要他講故事。曹老在一邊曬太陽,時不時聽著孫女跑過來口齒伶俐地複述一遍袁寧說的故事,對這個溫和耐心的少年多了幾分好奇。
他這孫女向來怕生,沒想到才見了一兩面這麼喜歡「寧寧哥哥」。
章修嚴從屋裡出來,馬上看見小女孩歡喜地湊到袁寧身邊,親親熱熱地往袁寧臉上吧唧一下。
章修嚴:「……」
章修嚴拒絕了曹老留飯的邀請,拎著袁寧離開。
出了曹家門,袁寧亦步亦趨地跟在大步往前邁的章修嚴,唇邊帶著一丟丟笑意:「大哥,你是不是連小女孩的醋都吃?」
「是。」章修嚴大方承認。袁寧從小很有孩子緣,以前去福利院那邊當義工時所有孩子都喜歡袁寧,眨眼六七年過去,那些孩子也十幾歲了,偶爾還是會找袁寧去玩。章修嚴瞅了眼袁寧,「這幾年你總是待不住,好不容易在家裡遇上了,福利院那邊的小孩一喊你你往外跑。」
再小的小孩也是會長大的!
更何況那些小孩都叫嚷著要嫁給袁寧——更過分的是,還有要娶袁寧的!
袁寧心頭一跳,想到這幾年來的掙扎與疏遠。他小聲說:「是大哥你先這樣的。」
章修嚴沉默下來。
袁寧一向最敏感,察覺他在可以拉開距離之後乖乖地站到了他劃出的界線之外。
章修嚴伸手揉揉袁寧的腦袋,認真承認錯誤:「對,是我先這樣的。」他說,「我們自己去吃飯。」
袁寧笑吟吟地拉著章修嚴去吃路邊攤,各種小吃一種種嘗過去。平時章修嚴可不這個,每次聽袁寧要去吃也不認同地皺眉。這次章修嚴很配合,袁寧買什麼他吃什麼,乖乖接受袁寧的所有投餵。
章修嚴廚藝不行,嘴巴卻挺刁,烤得太焦、味道太重、油味太膩都被他嘗了出來,本來袁寧還樂滋滋地折騰章修嚴,眼看一個個攤販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袁寧只能鳴金休兵,免得章修嚴接下來去要對付出示衛生許可證和營業資格證。
章修嚴眼底暗含笑意。
袁寧說:「這些東西是要烤焦一點、味道重一點才好吃啊!」
「因為這樣才能掩蓋食材的劣處?」章修嚴不客氣地指出事實。
「……」
「大哥你這樣很不討人喜歡的。」袁寧十分嚴肅。
「我又不想討人喜歡。」章修嚴自認從來都不是討喜的人,父母把他當大人看待,弟弟妹妹敬他怕他,周圍的同齡人不是對他敬若神明是畏若鬼神。從小到大也只有那麼一個小混蛋喜歡黏著他、喜歡和他親近,覺得他也會軟弱、也會需要安慰。
袁寧瞄著章修嚴微微繃緊的側臉,覺得怎麼看怎麼可,恨不得湊上去親一口。袁寧小心翼翼地牽住章修嚴的手,在夏夜的街道上信步閒行。往來的行人不算少,有的拿著燒烤在吃,有的啃著玉米棒,有的舔著冰棒,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他們交握的雙手——即使注意到了,也只會感嘆一句「你們兄弟倆的感情真好」。
等臨近江邊,袁寧兩眼一亮,跟著章修嚴走到碼頭。懷慶有不錯的水,水路運輸非常便利,寬闊的江面在月色下泛著柔波,溫柔地接納著四面八方歸來的客船與貨船,偶爾還能看見三三兩兩的小漁船。所有船只有序地停靠在碼頭附近,有賣力氣的力夫還在連夜搬貨,有些東西得及時入庫,否則會壞掉!
碼頭上有個工頭模樣的人在旁邊叫喝:「那個棒棒!說你呢,動作小心點,把貨弄壞了賣了你也賠不起!」
棒棒指的是碼頭那些力夫,出賣力氣的。因為常年拿著根大棍棒系上麻繩來挑貨,所以很多人喊他們「棒棒」。
袁寧和章修嚴對看一眼,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力夫們幹的都是力氣活,大夏天的,肯定累得汗流浹背。他們要是牽著手走過去未免太刺眼。
兩人走出一段路,袁寧開口問:「大哥,你是不是連曹叔也不相信?」即使章修嚴第一時間拿著張華了解的情況去找曹方正,袁寧還是看得出章修嚴對曹方正的戒備。
章修嚴並不想袁寧太早涉及這些事情,說:「沒有什麼相不相信的。走到他們這個位置,有時候註定要對一些事情妥協。」
想要做到想做的事,必定要做出相應的犧牲。每一次選擇都是一次冒險的博弈,而曾經十分關心、十分在意的東西,也許會漸漸變成博弈之中的籌碼。
當一些人或一些事已經成了「籌碼」,便不會再像當初那樣時刻掛心。好像玩慣了幾百萬的豪賭之後很少會再在意幾分錢的輸贏一樣。
袁寧隱約能明白章修嚴的意思。既然章修嚴不希望他太早摻和進去,袁寧也不多問,笑眯眯地牽著章修嚴的手沿著格子路往前走。
難得大哥願意放下工作陪他散步,什麼都不要想!
已經入夜了,江岸這邊人不算多,兩人走到一處瞭望塔下時,袁寧發現瞭望塔的陰影把光線都擋住了,底下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
袁寧心猛跳幾下,拉著章修嚴停了下來,勾住章修嚴的脖子準確無誤地親了上去。
章修嚴被袁寧吻了個正著,有些擔心左右有人走過來。可在察覺到袁寧正惡劣地舔吻自己嘴唇時,章修嚴哪還忍得住?他把袁寧抵到牆上,狠狠吻了回去。
袁寧臉上燙燙的,伸手緊緊抱住章修嚴,直到章修嚴親完了都不願意放開。不遠處響起了行人的腳步聲,章修嚴伸出手把袁寧擋在懷裡,不讓人看清袁寧的模樣。
他們所在的位置非常昏暗,經過的人也沒特意看向他們,但袁寧的心跳還是比平常快了幾拍。等那腳步聲漸漸遠去,袁寧才把腦袋從章修嚴懷裡抬起來,偷偷瞄向章修嚴。
見章修嚴沒生氣,袁寧樂滋滋地說:「大哥我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