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第一五六章
袁寧剛才已經聽到江醫生的情況,江醫生由他母親養大,是家裡的獨苗苗,也是家裡唯一的希望。雖然江醫生罵走了剛才那個中年人,但心裡也難免會有動搖。如果江醫生不願出面應對這件事,而是決定拿那中年人的封口費也是人之常情。
江醫生對上袁寧的目光,心中一顫。袁寧面色雖冷,眼底卻還是一片溫和朗然。他的動搖和掙扎並沒有瞞過這小孩的眼睛。江醫生靜默許久,抬起頭來,目光幽遠而沉黯,「小時候我爸爸犧牲了,我媽還年輕,周圍的人都讓她再嫁。她不願意,一個人撫養我長大。她常對我說,我爸是個英雄,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
袁寧安靜地聽著。
江醫生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之中:「但那時我很不理解,我特別討厭這個從來不能陪我玩、讓我被別人嘲笑沒有爸爸的男人。」他握緊拳頭,「從小我就立志要學救人的學問,不干那種要出生入死的事。」
江醫生想起小時候和母親的對話。那時母親總是躲著哭,他抱著母親說「我要當醫生,當醫生能救人,等我把爸爸救活了,媽媽你就不會再哭了」。後來漸漸長大,他也漸漸明白這種想法是不切實際的,可還是對救死扶傷有著長久的執著。
在這破破爛爛、沒人願意來的第九醫院各個科室間來迴轉換這地方待遇不好,設施不好,制度也不好,醫生少,什麼科都缺人,他學得廣,哪裡缺人往哪拉,出了事要頂著,辦了事要記別人的功。忙,特別忙,沒有時間回家,沒有時間戀愛,甚至沒有時間思考。
有時靠著牆睡著了,醒來後迷迷茫茫,禁不住會思考自己八年苦讀、五年苦熬,為的到底是什麼?在病床與病床之間匆匆來去,看著一張張因為他年輕而透著懷疑、透著輕視甚至透著敵意的臉龐,最初的執念褪去後,剩下的只有滿滿的疲憊。
江醫生苦笑說:「沒想到我只是想當個醫生,還是要出生入死」
袁寧看見江醫生身上有些黑色絲線纏繞著,看起來很溫順,實際上卻在侵蝕著見醫生的身體與靈魂。它們悄無聲息地伸展著爪牙,仿佛在和住院樓周圍瀰漫的暗影相應和。
袁寧動了動唇,正要安慰,就聽有人在外面敲門。
「江醫生,您在嗎?」說話的人有著濃濃的地方口音,「您睡了嗎?沒打擾到您休息吧?」
江醫生一愣,回答說:「沒有。」
袁寧走上前把門打開,就看到幾個憨厚的漢子站在門口,臉上滿是侷促。他們肩膀上都背著個麻袋,見江醫生臉色很差,齊齊進了病房,撲通一聲往地上一跪:「江醫生,咱聽說您被砍傷了,所以過來看看您。那些人說您賺黑心錢,咱可不信,當初我們村都染了病,沒誰願意來給咱治。只有您願意來,還替咱墊付了那麼多藥錢,」幾個漢子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咱爹說了,咱兄弟幾個的命都是江醫生您給救回來的!」
江醫生忙說:「你們不要給我磕頭你們年紀都比我要大」
漢子們見江醫生手足無措,也不再跪著,他們都起來了,其中一個放下背著的麻袋,將它打開,說道:「江醫生,這是咱全村人一起到山裡找到藥,都是對外傷好的,您看看有沒有頂用的。」明明是一米的壯漢,卻抬手抹了把淚,「江醫生您這麼好的醫生,一定得快些好起來啊!」
其他人也把麻袋放下,對江醫生說:「咱都把換洗的衣服背來了,這段時間咱就睡在走廊里。咱剛才看了,外頭有玻璃擋風呢,不冷。要是誰敢再來傷江醫生,咱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江醫生唇抖了抖,許久之後才說出話來:「謝謝你們。」
袁寧看見江醫生身上的黑色絲線如潮水般褪去,最初的猶豫和動搖也從江醫生眼底消失得乾乾淨淨。即使臉色還是有些白,看上去卻已經完全不同了!袁寧想到那中年男人離去時的陰狠模樣,也覺得江醫生一個人在這裡躺著不太好。他開口說:「不用睡走廊,你們都住到這裡面來吧,這是個大病房,正好沒什麼病人,你們幫忙在旁邊守著江醫生。」
幾個漢子下意識覺得袁寧是江醫生子侄,馬上歡歡喜喜地把麻袋放下,各自占了一張床。袁寧沒再談論疫苗的問題,他的目光落在那個敞開的麻袋裡。托小黑的福,他對一些特殊的靈花靈果也有了不錯的辨識能力,這些藥草中的幾棵帶深藍色果子的「藥材」看起來是小黑喜歡的零食,如果人長久食用也會有不錯的功效。袁寧拿起一棵藍色小果子,問道,「這是你們那邊的嗎?」
其中一個漢子訝異地一看,說道:「這東西咱那邊可多了,小是小了點,味道很不錯的!」那藍色小果子是成串的,果子比小指甲還要小。
袁寧說:「看來你們那邊環境挺好。」
漢子說:「那是,咱那邊空氣新鮮得很,草木都長得很好,而且熱情又毫克,你們要是咱滿那邊去,肯定會捨不得走!」
袁寧問清小果子的生長情況,提出以後派人去收購這種藍色小果子,價格可以從優。等漢子們欣喜若狂地答完了,袁寧才和站起來說:「江醫生您好好養傷,其他的事不用擔心,不會再牽涉到您身上。」
江醫生一怔。袁他看著袁寧仍帶著幾分稚氣的臉龐,想要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喉嚨像被封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袁寧離開病房,去找電話,往外撥號。那邊很快接電話,是袁寧熟悉的聲音:「餵?這裡是趙誠,請問有事嗎?」
袁寧說:「趙哥,是我。」
袁寧沒有找章修嚴,他找的是趙誠,他和章修嚴認識了好些年的記者。從認識趙誠開始,趙誠就在做醫療相關報道,在這方面算是權威般的存在。更重要的是趙誠敢作敢為,以前為了跟進非洲的疫情還親自去呆了幾個月。
應對各種突發情況和各方阻撓,趙誠早就駕輕就熟。
正是因為這樣,袁寧才會第一時間想到趙誠。如果疫苗確實有問題,那麼這可就不是小事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打疫苗本來是為了預防疾病,要是這些疫苗不僅無效還有害,那不就是害人嗎?
趙誠聽袁寧說完,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說:「這樣的話可能有點危險,寧寧你先別輕舉妄動,我馬上過去跟進。」
有了趙誠的保證,袁寧放下心來。他頓了頓,給章修嚴和章先生各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們可能會多留幾天。章修嚴叮囑:「萬事小心。」連人命錢都賺的人,人品肯定不會好到哪裡去,要是被逼急了說不定會做出點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袁寧打完電話才回到方家舅舅病房裡。
因為方家舅舅這次受了傷,一家人竟冰釋前嫌了,三個人眼睛都紅通通,顯然剛才哭得厲害。袁寧喊道:「舅舅。」
方家舅舅對袁寧的印象其實不深,畢竟十幾年沒見過,突然就回來把方家姥爺給接走了,那匆匆一兩面根本沒機會讓他仔細了解袁寧。這會兒一看,方家舅舅覺得袁寧哪兒都好,熱絡地讓袁寧坐下吃點梨子。
袁寧問起方家舅舅以後的打算。
方家舅舅一怔,無奈地嘆氣。他的手傷成這樣,恐怕不可能再當巡警了,轉文職倒是可以,也清閒很多、安全很多,可以讓他好好照顧女兒。方家舅舅把自己的考慮說出來。
方家姥爺聽得放下心來。
袁寧三人在病房的空床里將就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袁寧醒來時就看到了趙誠。趙誠眼睛裡密布著血絲,神色有著深深的陰霾,站在走廊的玻璃窗前陰沉沉地看著窗外灰暗的天色。
袁寧跑上前喊:「趙哥你這麼早就到了?」
趙誠說:「我昨晚就到了。因為怕夜長夢多,所以連夜展開調查。」他能在這行闖出名堂,自有自己一套調查方法。
袁寧見趙誠神色不對,不由追問:「趙哥你查到了?」
「查到了。」趙誠說,「情況比想像中還要嚴重。華東省很多疫苗也曾經運輸和儲存過程中高溫曝曬過,我諮詢過這方面的專家,知道這樣的疫苗很有可能會失活。這次出事的只是那幾支聯合疫苗里的減毒活疫苗,其他問題還沒爆發出來。」
疫苗是很嬌貴的東西,要是條件不適合很快會失效,打了這些無效的疫苗是不會起作用的,在疫病高發地區很可能會染上病!
而減毒活疫苗的危險性又比滅活疫苗要高一些,它的生產技術要落後許多,每個生產環節都可能出現問題。減毒,意思是壓制了病毒的毒性,保留它的抗原性,然後把它注射到人體內。聽起來危險不大,但疫苗本身剩餘的毒性還是有可能導致免疫力低下的人出現不良反應甚至至死。
所以這類疫苗從生產到接種都要嚴格把關。
「這件事牽涉到的不僅僅是第九醫院。」趙誠說出一個驚人事實,「華東省所有的疫苗,幾乎都是由同一家疫苗生產企業提供的。因為那家企業不是華東省的,所以運輸路途比較遙遠,有幾批疫苗是走陸路運過來的,每一批疫苗的量都非常大。如果那位江醫生沒有說謊、第九醫院的疫苗根本沒冷藏儲存的話,那麼這第九醫院應該是從購入疫苗開始,就知道疫苗已經失效了!」
也就是說,這些疫苗很有可能在運輸途中就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