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第一百零八章
袁寧沒想到章修嚴會回來,驚喜地跑了過去:「大哥!」
天已經有點黑,但還沒到飯點,章修嚴拿著報紙在那看——就是閱讀進度還停留在第一版。他看了眼袁寧,把報紙合上,打量著從外頭跑過來的袁寧。頭髮被風吹得微微凌亂,不過衣服整齊乾淨,看著不像別的男孩那樣到處瘋玩。章修嚴說:「沈姨說你中午吃過飯就出去了?」
「是!」袁寧老實承認,「我看雜誌介紹我們這邊有家棋社,想過去看看。」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袁寧挨著章修嚴坐下,從背包里拿出《觀棋》雜誌,給袁寧看上面的棋社匯總。袁寧說,「挺好找的!」
「所以你在裡面下棋了?」章修嚴知道袁寧得了一個棋局,想要弄懂甚至解開,這段時間一直在看圍棋有關的書。
「沒有。」袁寧理了理思路,把今天的見聞都告訴章修嚴,說到緊張的地方臉蛋不由漲紅了,眼底時而憤慨、時而激動,把當時的畫面都還原到章修嚴面前。最後他還說起周聿林的仙人掌,「周同學真的很喜歡仙人掌,他陽台上種了好多呢!就是長了粉虱,有的還有紅蜘蛛,該除除蟲了。我給他介紹了兩種殺蟲劑!」
袁寧說起新認識的朋友眼睛越來越亮,把周聿林誇了個遍。他的分數比宋星辰都高呢!
章修嚴聽袁寧滔滔不絕地說著話,想到袁寧的成績。巧得很,這次袁寧的分數和宋星辰還是一樣的,宋星辰是語文和英語的作文丟了分,袁寧作文好些,幾乎都是滿分的,就是錯了道數學題。至於其他加試內容,袁寧他們都是全優通過的。他還以為家裡會出個小狀元——和宋星辰並列的,結果袁寧居然碰上個比他們分數都要高的傢伙。
看來沒到最終排名正式公布,都不能確定是不是有考得更好的人。章修嚴對排名一向不甚在意。見袁寧一點都沒被打擊到,還興高采烈地跟他說起新朋友有多厲害,章修嚴放下心來。他說:「去洗手,差不多要吃飯了。」
袁寧拉著章修嚴一起去。兩個人在洗手池邊仔仔細細地清洗雙手。袁寧偷偷瞄向洗手池上方裝著的鏡子,發現章修嚴神色一如往常,還是那瞧不出半點情緒的模樣。是錯覺吧!剛才大哥沒有不高興!大哥都沒有因為他自己跑出去那麼久而罵他,怎麼會因為他交了新朋友而不高興呢?大哥一直叫他多和人交朋友,尤其是厲害的人,他覺得周聿林就很厲害!
一定是他胡思亂想了!
袁寧定了定神,眼尖地瞧見章修嚴虎口那麼沾著點泡沫,不由伸手拉過章修嚴的手,讓水對著那撮泡沫沖洗。等兩個人的手都變得乾乾淨淨,並且用軟軟的毛巾擦乾了,袁寧才問:「大哥你這次會回來多久呢?不是說大學會很輕鬆嗎?為什麼大哥好像連假期都沒有了啊!」
「教授留我幫忙做點事。」章修嚴眉宇間有著深深的疲憊,「不過已經忙完了,這次可以在家裡待幾天。」當然,要是章先生要開始壓榨他的話他可能很快又要忙起來了。章修嚴頓了頓,又繃起臉教訓了兩句,「從來沒有什麼上了大學就很輕鬆的說法,只要你不是想碌碌無為地過一輩子就永遠不可能輕鬆的。」
袁寧很想踮起腳尖、伸出手去扯平章修嚴緊繃的臉。他忍住心裡的衝動,對章修嚴說:「大哥,仙人掌很堅強很堅強,連沙漠裡它們都能長!」
章修嚴望著袁寧。
「可是它們會害怕水澇——它們也會生病、會枯死。」袁寧還沒到變聲期,聲音依然軟軟糯糯的,「所以再堅強的人也有可能會疲憊、會難過、會覺得孤單的對不對?」
章修嚴與袁寧對視,感覺那目光明明那麼通明透亮,沒有摻入任何東西,他卻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張綿綿密密的網給網住了。他也會感到疲憊、感到難過、感到孤單——對不對?當然對,該死地對,可是這樣的話怎麼能對別人承認?尤其是對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弟弟——想要從自己的弟弟身上尋求安慰、尋求寧靜——尋求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這樣的想法說出去準會讓人笑話的吧?
章修嚴否定了袁寧的話:「不,從你的話可以知道,仙人掌就該生活在沙漠裡,把它放在溫室里悉心照料、每天給它澆水,反而會讓它生病枯死。」
袁寧呆了呆,竟找不出反駁章修嚴的話來。他支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那一定是因為照料的人不夠用心!」
章修嚴還沒說話,沈姨已經找過來了。沈姨臉上帶著笑容:「你們兩個一見面就這麼多話要說,洗個手都洗半天,是不是想把沈姨給餓瘦?」
沈姨體態豐腴,但不顯胖,看著就叫人喜歡。袁寧一向敬愛沈姨,聽沈姨來催了,馬上說:「沒有沒有!我們就來了!」
沈姨笑眯眯地看著他:「瞧你急得,別人看了還以為我有多可怕。是不是在和你大哥說悄悄話怕我聽見?」
「沒有!」袁寧紅著臉反駁,「我們在說仙人掌。」
於是到了飯桌上,袁寧又給沈姨他們把白天遇上的事說了一遍。章修文聽到那養子帶著記者來砸場,有些氣惱地說:「這年頭,怎麼哪兒都是這樣的白眼狼兒。」謝老遇上了,吳老遇到了,這棋社社長也遇到了。章修文覺得如果有一天章先生他們要趕自己走,自己絕對不會懷恨在心。
章先生和薛女士都沒有評價這養子的行為。章修文和袁寧都是被章家收養的,他們再不經意的一句評價都可能會在這兩個敏感的孩子心裡留下印記。
章秀靈從來不想那麼多,她握著拳頭和章修文一起聲討。等聽袁寧說起周聿林時,章秀靈說:「真厲害啊!學習厲害,下棋厲害,氣死人的本領更厲害!」
袁寧為新朋友辯解:「我覺得他只是說實話吧。」
「就是說實話才氣人。」章修文很有經驗,「大部分人都是普普通通的,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做到——自己辛辛苦苦埋頭鑽研大半輩子還不如別人學個三天,換了你你不氣嗎?」
「不氣啊!」袁寧還是很不解,「為什麼要氣?不是應該覺得他很厲害嗎?」他就從來不為考不過宋星辰而氣惱。宋星辰考第一他也很高興!
章修文:「……」
章修文只能說:「要是人人都這麼想,那世界就和平了。」
第二天一早,袁寧拉著章修嚴去鍛煉。這次他不打算晨跑,而是和章修嚴一起騎自行車去外面轉悠。章修嚴盯著那長著兩隻輪子的自行車,沉默了一會兒,說出一個事實:「我沒學過。」
袁寧吃了一驚。
章修嚴說:「出入都有司機,沒有司機也有電車、公交和出租車。」他根本沒必要學騎自行車。沒有必要的東西,自然不會列入他的計劃之內。
原來大哥除了不會下廚之外,還不會騎自行車!袁寧覺得新鮮極了,興致勃勃地說:「那我來教你!三哥教我的時候我摔了兩次就學會了!現在去近的地方都不用麻煩李叔叔了!」李叔叔自然是指李司機。
章修嚴不介意袁寧那點小興奮,從車庫裡挑了輛高高的自行車推出來。他長手長腳,這樣的高度更適合。袁寧給章修嚴簡單地說了各個部件的用處,沒等他說完,章修嚴已經跨到車座上,輕輕一蹬,騎著自行車在花壇那兒繞起圈來。
袁寧瞪圓了眼。
不是說不會騎嗎!
章修嚴繞了兩圈,覺得自己連轉彎也很順暢了,才騎了回來,長腿一伸,穩穩噹噹地在袁寧面前停了下來,說:「是這樣騎吧?」
袁寧:「……對。」
腿長了不起嗎!腿長可以當剎車了不起嗎!腿短也很靈活!_(:3」∠)_
袁寧和章修嚴騎著車出門,沒有目的地,只有大致的路線。夏天的早上天亮得很早,湖面上早就灑滿亮澄澄的陽光,像是金子被掰碎了撒在上面似的。陽光好,風也好,昨天下過雨,空氣非常清新,周圍隱隱傳來隱秘的花香,不知是什麼花開了,也不知是從哪兒吹來的。袁寧瞄了瞄章修嚴被陽光照耀著的側臉,覺得心情好得不得了,忍不住說:「大哥能回家真的太好了!」
章修嚴頓了一下,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回家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尤其早上一打開房門就能看到這小結巴同時打開門——
章修嚴覺得空氣里飄送著絲絲甜意,也不知是什麼花的香味。他們繞過湖,下了山,出了正門,沿著平坦的自行車道往前騎了好一段路,終於看見了一個老舊的街道。
袁寧高興地對章修嚴說:「啊!騎到這邊來了!大哥,華亭棋社就在這條街上!我昨天看到這兒有賣豆漿的店,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我們買一些回去給姐姐她們嘗嘗吧!」
章修嚴點頭,和袁寧一起下了車,推著自行車去找豆漿店。早上的老街反而更熱鬧,路邊有人挑了蔬菜水果來賣,都水靈靈的,新鮮又水嫩。年輕人們還沒起床,老人們卻已經出門來了,在攤販前挑挑揀揀,比對著每個瓜的大小、形狀,比對著每棵菜是新鮮還是蔫了,買鹹菜的甚至還會把鹹菜拿到鼻子前嗅嗅——嗅完了還搖頭說:「不好,味道不好。」
章修嚴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樣的熱鬧,腳下準確地避開了地上的水窪和菜葉。袁寧停下來的時候他也停下來了,看著袁寧去買豆漿。很快地,他車頭上掛了三杯豆漿——袁寧車頭上也掛了兩杯。接著袁寧手一抬,把一杯剛榨好的、散發著淡淡豆香的豆漿遞到他面前:「我們喝完再往回騎!」
章修嚴接過豆漿,和袁寧坐在老街的石椅上一口一口地把它喝光。天氣有點熱,新鮮的豆漿燙著喉嚨滑下食道,把晚上被清空得差不多的胃部填得滿滿當當。
袁寧眼睛亮晶晶:「我覺得好喝!」
章修嚴說:「反正不遠,喜歡可以常來。」
袁寧正要說話,卻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出現在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