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開在暮春夏初,故有「殿春」的美譽,其中有種赤芍藥,根莖肥大,曬乾後切片,正是一味中藥,能活血化瘀,清熱降燥,對人頗有益處。
案前還擺有其他幾味草藥,大夫逐一細細地辨認過了,他沉吟思量許久,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大夫嘆了口氣,把這藥裡面的門道說了。他語氣中沒有太多解開謎團的驚喜,而是透著種激憤的感慨,作為大夫,本該存了濟世救人的心,不知是誰想出這麼陰毒巧妙的法子,轉而將治病的藥變成了害人的毒。
「辛苦先生了」,年輕的公子起身向大夫鄭重一拜,謝道,「如果沒有先生這幾日不辭辛勞地試藥,恐怕在下永遠看不出其中蹊蹺。」
大夫受寵若驚,慌忙站起與他對拜,「公子客氣了,老朽深受您的恩德,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何況如果不是您在旁提醒,老朽也會誤以為那位貴人是產後出血而死。」
李重進微微一笑,他知道一定是李如茵下的手,有了這樣篤定的念頭,從而倒過來剝繭抽絲地尋找線索,顯然要輕鬆多了。
杜美人這一條命,可真真是沒有白丟。
最後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多問了一句,「這藥,對胎兒不會有損傷吧?」
大夫思慮半晌,道,「理應是不會的,至多孩子體弱一些,後天注意調養,不會有大礙。」
李重進已經上了馬車,大夫忽然間急匆匆地追出來,他手裡拎出幾包藥,「上次夫人過來問診,事後老朽又翻閱醫書,想出了這麼個方子,還請公子帶回去,讓夫人試一試。」
公子溫和地接過藥,他神色很平靜,仿佛對這件事不甚在意,客氣地說,「有勞先生了。」
日頭還懸在半空,絲毫沒有西落的意思,天色尚早,李重進卻不欲在外面繼續耽擱,吩咐車夫直接回府。
衛瑛坐的船今日抵達帝都,臨出門前,屠春特意叮囑過了,讓他晚上早點回來,設宴為女人接風。
大多數時候,他是很願意聽從屠春的話,如果委屈他的心意,能夠換來她高興,那麼就算是值得的。
衛瑛與李重進的關係,這兩年來日趨緩和。一方面要歸功於李重進的忍讓,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衛瑛心結已解,再看到這俊美溫雅的年輕人時,不會動輒從他臉上窺見所謂情敵的影子。
謝氏是吳郡的大姓,想要在這星羅棋布的三十六座城池中尋訪一位連姓名都不知道的故人蹤跡,並不容易,可衛瑛費盡心思找了四年,還是成功了。
她靠的是李重進給的線索,一個美麗痴傻的女人。
雲陽在吳郡的西南方,謝氏先祖從北向南遷居,其中的一支落戶到雲陽,經營幾代後富甲一方,可惜子嗣不繁,傳到後來,只剩下一個獨子。據說二十來年前,這位爹娘早亡的謝公子變賣了全部家產,身攜巨款去了帝都,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謝公子單名一個「宴」字,有當年的知情人稱,他之所以遠赴帝都,除了求取功業外,多少還有點逃婚的意思。
謝宴少年時,家中來客,是他父親的故交。那位顧叔叔髮妻早逝,留下一個掌上明珠,小姑娘當時不過□□歲,冰雪聰明,頗惹人喜愛。只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在謝家突然出了意外,說是磕壞了腦子,人變得痴痴呆呆的,謝家雙親對這女孩又是愧疚又是憐惜,怕她爹爹百年之後,她會遭人欺辱,便將她許給了自己兒子。
謝宴離家的那年,正是顧姑娘千里迢迢來投奔他的時候。可憐這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了,後來亦是音訊全無,不知道去了哪裡。
衛瑛對自己追尋到的往事心滿意足,連帶對李重進都和氣上了幾分,她不見得一定要讓那個人愛她,但他不曾刻骨銘心地愛過其他人,這樣的想像讓她有了隱秘的歡喜。
衛瑛之所以遲來數月,是留在吳郡處理來不及變賣的產業。他們這六年來患難與共,積累下深厚的情誼,至少屠春是這麼覺得的,她親自下廚,從早忙活到晚,收拾了滿滿一桌子菜,還取出兩壇上好的秋露白,興高采烈地替衛瑛接風。
屠春不善飲酒,李重進也不許她喝,現在他倒不會發脾氣了,只是心平氣和地說服她,屠春害怕他生氣,但對這種溫柔的勸誡更加難以招架,只好訕訕地放下酒杯。
三人相談甚歡,大多數是李重進和衛瑛在閒聊,其實從某個方面上看,他們兩個是極為相近的人,遠比和循規蹈矩的屠春有話說。
屠春坐在李重進身側,見他與衛瑛談笑風生,舉杯對飲,雖然插不上幾句話,心中卻有種難言的溫馨滿足。
她喜歡李重進這個樣子,對著別人笑,與別人真摯地談心,這樣會讓她覺得,經過那麼慘痛的背叛和捨棄後,他還是願意去相信人,能夠與其餘人建立深厚而溫存的情誼。
於是她越發想生一個孩子,想要得快有了心病。她渴望用這個乾淨降臨到人世間的孩子,軟化李重進對所謂血緣羈絆的不屑與嘲諷,讓他明白,這世上除了她,還是會有另外的人深愛他。
銀耳粥里沒有下毒,杜美人用過的吃食和屋中的器物都被仔細檢查過,瞧不出絲毫異樣。如此一來,大夫們更加篤定了原先的判斷,杜美人只是單純的產後大失血,女人生孩子,本來就是要在鬼門關前逛一圈,這種事以前也多有發生,並不稀奇。
景王自覺冤枉了自己的王妃,這幾日都在李如茵的屋裡留宿,他的這番舉動,未嘗沒有示好補償的意思。李如茵作勢嗔怒了幾句,便將這件事輕輕巧巧地揭過去了,她對掌控男人有種無師自通的天賦,知道有些事情應該點到為止,不依不饒反而惹人厭煩。
這一次,她不動聲色地剷除了眼中刺,又將景王的心往自己身邊拽了一把,看起來是大獲全勝了,可心裡則隱隱浮現了些許不安。
害死杜美人的法子固然隱蔽巧妙,但不到萬不得已,她其實是不想用的,畢竟是舊計重施,容易讓她聯想起一些不快的事情來。
那日瀟湘閣中杜美人流了好多的血,將床褥染成慘烈烈的一片紅,她是第二次見了,遠不如初次那般震撼,所以臉上的驚慌和懼意都裝得恰到好處,不像當年那樣,做都做了,事到臨頭,居然嚇傻了。
已經二十三年了,誰能想像得到,那血老鼠一般的小崽子,連哭聲都微弱得幾不可聞,被她那個敗事有餘的爹爹抱在懷裡暖了一晚上,還真緩過來氣了,長著長著,差點又將陳年舊事翻了出來……
鏡中映照著女人的臉,艷光照人,美得氣勢洶洶。歲月格外眷顧她,與少女時期相比,容色非但不減,還多了幾分雍容的貴氣,只是此刻她嘴角向下微垂,無端多出了點刻薄之相。
近來她的麻煩可真是不少,在杜美人身後相助的人,在生意上蓄意針對她的人……會是同一個嗎?
好弟弟,李如茵將珠花插到鬢髮上,她想,是你僥倖逃了一條命,又回來了嗎?
李府門前原先是兩個普通的石獅子,六年前府中出了喪事,事後請高人到府里看過,換成了傳說中的狻猊神獸,說是可以鎮壓惡鬼,佑護平安。
守門的下人正在打瞌睡,忽然見一頂軟轎停在府門前,轎中婷婷走下一名年輕女子,他慌忙迎過去,恭敬道,「表小姐,您過來了。」
女子身著淡綠衫子,身上素無一飾,她才二十歲出頭,眉目間已隱有風霜之色,對湊上來獻殷勤的下人視而不見,就這麼冷冰冰地進去了。
守門人討了個沒趣,他自然不敢向女子發作,趁著她走遠了,在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不知廉恥的小*,讓人砍了條胳膊,還敢在少夫人眼皮子底下轉悠。」
他是前年才進李府的,沒有親眼見過當年的事情,只是聽同伴們閒聊時說過,表小姐昔日在府里是極受寵愛的,可惜與大公子私相授受,讓少夫人發現了,一怒之下差點打死了她。李府里的這位少夫人可不是等閒出身,端是將門虎女,飛揚跋扈,連夫人有時也要看她的臉色行事。所以表小姐才在府里呆不下去了,跑到廟裡寄居。
聽聞表妹回來了,正在處理公事的李照熙頓時坐不住了,剛進了府,就心急火燎地往娘親竇氏的院子裡趕。
隔著一道珠簾,他聽見裡面傳來無數次魂牽夢繞的聲音,突然間卻停住了腳步,一時不知該不該進去。他這個人容易在富貴和權勢面前屈服,可對朝雲表妹的摯愛之心,也是真的。只是自從舅舅死後,表妹渾然似變了一個人,對他極為冷淡,連話都不願說了。
「我爹的忌辰快到了,這次回來……是想與姑母商量一下,拜祭的事情。」
表妹說話的聲音很輕,李大公子聽得並不是很真切,想起昔日少女愛嬌明媚的模樣,他心中隱隱一痛,覺得自己為了功名利祿,終是負了鴛鴦舊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