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天將明,越之恆回府換了一件衣衫,便帶著沉曄去王宮復命。
他掌心添了一道新傷,空氣中隱有些許血中帶來的冰蓮氣息。但越之恆並未上藥,對此不甚在意。
沉曄跟了他多年,知道他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他看一眼越之恆袖口沁出的點點血跡,不知道掌司大人痛不痛,反正他看著那傷,覺得挺深。
沉曄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御靈師,心裡有些驚奇。
他印象中的所有御靈師,無不嬌貴,脆弱,需要靈修好好保護,畢竟靈修都得靠御靈師們活命。
從沒人會教御靈師殺人,因此大部分御靈師連握刀都不穩。
但昨晚那少女,如果他們去晚一點,她恐怕真的就成功殺了三皇子!
雖說三皇子那草包死不足惜,但人是從他們徹天府監管下帶走的,陛下追責,他們也脫不了干係。
「大人與那湛小姐是舊識?」到底沒忍住,沉曄還是問了出來,他知道,大人對沒有價值的東西,一向懶得分眼神。
但昨日,越之恆注視那少女有好一會兒。
要說因為她長得美,那的確,沉曄不得不承認,裴玉京那未婚妻漂亮得出奇。但王朝歷來不乏美人,官員也諸多私德敗壞,豢養男寵女姬比比皆是。越之恆不好狎昵一途,好幾次張大人送了美人來,大人都直接讓他滾。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此女是大人的故人?
越之恆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到湛雲葳的模樣。
她桃腮微粉,像三月開在枝頭的花。長睫鴉黑,輕輕顫動著,一雙水亮的眼,帶著淺淺的栗色。人不大,蹲下來看著他,肅然問:「你為什麼偷東西?」
越之恆回答沉曄說:「不算舊識。」
「不算」這兩個字微妙,令沉曄愣了愣:「那可是有所淵源?」
越之恆語調冷淡嗤笑:「淵源?算是吧,她少時多管閒事,自以為是地打了我三下板子。」
沉曄險些嗆著。
不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是這樣的淵源。他心中暗暗同情那位小姐,以掌司的歹不是,細緻性子,若這種小事都還記得,指不定是為了報復回去。
待會兒就要決定這群御靈師的去處,掌司會提議陛下把她指給腦滿腸肥的張大人,還是殘暴不仁的李大人呢?
越之恆沒管這屬下在想什麼。
他心中在思量一件正事,靈山一戰後,眾山掌門合力護著重傷的裴玉京,仿佛從靈域憑空消失。
越之恆帶著徹天府的人,用洞世鏡在靈域找了四天,也沒找到半分蛛絲馬跡。
越之恆猜測,他們大概率去了人間。
按理說窮寇莫追,陛下的性子也一向沉穩,可這次卻做了相反的決定。
越之恆知道靈帝這次為何沉不住氣。
無非是幾年前,司天監觸動神諭的那一卦。
卦象一出,通天鈴叮鈴作響,但後來知曉卦象之人,都陸續死去,死因不明。此事也就漸漸變成了密辛,鮮少有人提起那一卦到底占卜出了什麼。
越之恆卻從祖父口中,知曉一二。
據說,那一卦曾書:能者既出,王朝顛覆。
放眼整個靈域,最貼合這樣資質的,莫過於蓬萊少主裴玉京。
此子天生劍骨,出生便天有異象,乃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不僅蓬萊,整個仙盟都明白,他是仙門最後的希望。
裴玉京也不負眾望,其人芝蘭玉樹,六歲入道,能聞天地禪音。十二歲比試,打敗自己族裡首席大弟子。二十歲誅殺泛濫邪祟,可謂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注】。
這些年來,他修煉一日千里,放眼世間,成長速度無人出其左右。
這樣的心腹大患,陛下自然不會讓他存在。
因此沒找到人前,越之恆知道陛下不會放棄,最後恐怕還會遷怒他們徹天府。
他心裡有幾分煩,放眼整個王朝,如今能引出裴玉京和其餘叛黨的籌碼,只剩下裴玉京的未婚妻湛雲葳。
偏三皇子那個草包不知輕重,滿腦子都是那點子事。
湛雲葳還是個殺也殺不得,拷打也拷打不了的嬌貴御靈師。
越之恆垂下眼瞼,掩住眸中沉思。
*
詔獄。
諭旨陸陸續續下來,年長御靈師送去丹心閣,為王城「入邪」的權貴清除邪氣。
年輕貌美的御靈師則比較倒霉,大多被指了婚,前路不明。
王朝並未殺地牢中的靈修。倒不是多麼仁慈,這些靈修,大多是御靈師的血親或者族人,活著一日,就能用來掣肘這些御靈師一日。
雲葳的視線透過層層封印符咒,最後落在一個狼狽的男子身上。
那興許是她的軟肋——
男子被鎖了琵琶骨,一身的傷,頭髮凌亂,依稀看不清原本那張俊俏的臉。
一群靈修中,只有他是七重靈脈覺醒者,因此待遇也最殘酷,符咒幾乎貼滿了全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上古符修鎮殭屍。
前幾日他昏迷著,安安靜靜的,從昨日王朝下雨開始,他清醒了過來。
醒過來了卻也不願說話。
隨著一個又一個靈修被帶走,一直不說話的男子,終於忍不住沙啞著嗓子開了口。
他不是很客氣地說:「湛雲葳,你過來。」
雲葳過不去,但她還是儘量順著他,貼著離他最近的地方站立:「阿兄。」
「誰是你阿兄,別亂叫。」
饒是這樣糟糕的處境,她仍是忍不住笑了笑,從善如流道:「湛殊鏡。」
湛殊鏡是她父親的養子。
他的母親原本是青陽宗的掌門,後來他父母誅殺邪祟,都沒能回來。
青陽宗一朝失去兩位主事,很快便沒落了,長琊山主把他接回山來,當成親生孩子撫養。更是囑咐雲葳要敬重他,把他當成親兄長看待。
雲葳卻知道湛殊鏡心裡一直隱約恨著父親,因為那日號召眾人去誅殺邪祟的,恰是長琊山主。
顯然,湛殊鏡並不具備仙門自小教導的「寬和」與「犧牲」精神。連帶著,他對雲葳也有怨氣。
在湛雲葳尚未覺醒御靈師天賦時,他總是偷偷欺負她,仿佛自己有多難受,就要讓她也感同身受。
湛雲葳從不告狀,也不哭。
他如何欺負她,她隔不了多久,總會想到辦法報復回去,次次氣得湛殊鏡牙痒痒。
她有時候想,興許沒有足夠忍讓精神的自己,也和湛殊鏡一樣,是仙門中的異類。
她不似表面的溫雅聽話,也不願像所有的御靈師那樣,安穩做王城錦繡。
她總想到靈域的另一頭去,到所有御靈師都不敢前往的渡厄城去。
少時的湛雲葳也從沒想過,她眼中心胸狹隘、脾氣古怪的湛殊鏡,後來會背著重傷的她,咬牙道:「廢什麼話,若是今日救不了你,才顯得我沒用。」
一個明明懷著怨的人,最後卻為了保護湛氏族人戰死。
她鮮少喚湛殊鏡阿兄,後來他死了,她在夢裡哭著拼命喚他,卻見他一身血衣,踉蹌往前,不曾回頭看她。
雲葳望著眼前鮮活的人,才發現原來上輩子短短的一生,她一直在失去。
湛殊鏡不知她心情多麼複雜,咬牙道:「你把我殺了吧。」
雲葳:「」說到底,如果有病還是要從小治。
湛殊鏡還在發病:「誰要成你的拖累,你一個長琊山主之女,嫁給王朝的狗賊,也不嫌噁心。」
雲葳不想聽他癔語,打斷他道:「我想殺,但我夠不著。」
湛殊鏡也不用腦子想想,兩人起碼也得先在同一個牢房。
「」湛殊鏡也意識到了,只能不甘閉嘴。
雖閉了嘴,心裡卻莫名憋了一團火。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雲葳心想,阿兄,也總得讓我為你做些什麼吧。
前世她雖然也護著湛殊鏡,卻並不如現在這般心甘情願。
兩人的平靜氛圍,終歸還是被三日後遲遲到來的王朝諭旨打破。
湛殊鏡聽到王朝要將雲葳嫁給誰的時候,恨得雙眼泛出冷凝之色。
竟是越之恆那個冷血無恥的王朝鷹犬!
他幾乎忍不住想對湛雲葳說:你殺了他!捅死那個人算了。
但轉念,一想到湛雲葳恐怕會回答他:我也想,但殺不了。
沒用的御靈師啊!
湛殊鏡把話咽了回去。他大抵這輩子第一次覺得裴玉京如此順眼,希望他儘快殺回王城。
但湛殊鏡心裡也清楚,越之恆那般冷血無情的人,主動提出娶雲葳,或許正是因為要抓裴玉京。
雲葳也這樣想,她可不會自作多情真以為越之恆喜歡她。
畢竟她曾聽他的奶嬤嬤說過,他有心儀之人。
事實證明,後來與他做道侶三年,也確然相敬如「冰」,感情淡薄。
這一場仲夏的雨仍在下,到了晚間,有人來帶走雲葳。
雲葳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湛殊鏡,他張了張嘴,想說許多話,想告訴她有機會就離開,別管我們,靈修皮糙肉厚,死不了。
最後開口卻是一句:「要活著。」
雲葳有一瞬酸楚。
許是真的怕她想不開,昨日還是裴玉京的未婚妻,過幾日就要被迫與他人結為道侶,湛殊鏡才會這樣說。
縱然知道她骨子並不像其他御靈師一樣嬌弱,湛殊鏡卻摸不准雲葳心裡對裴玉京有多少感情,這份感情又會不會讓她犯傻。他也並不知,那個凶名在外,一身罪孽的王朝鷹犬,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雲葳想,這一次,我會好好的活著的。
活到黎明來臨,百姓不用惶惶度日,靈域重新盛大的那一日。
*
越家老宅在汾河郡,離王城有一段距離。
雲葳並沒有被帶到越府,而是住進了徹天府。
一年到頭,越之恆都在徹天府忙碌,鮮少回越府去。加上他沒有成親,幾乎住在徹天府。如今猝不及防要成親,恐怕要先知會越家一聲,做好準備。
雲葳被帶來徹天府後,越之恆並未讓人看管她,也不限制她房裡有什麼,只讓沉曄來帶了冷冰冰的一句話。
沉曄面無表情轉述道:「大人說,小姐若是離開徹天府一步,讓他費心來抓,他就剁了牢房裡那男子一根手指。」
雲葳知道這是越之恆能幹出來的事,她咬牙微笑,無怪她前世就覺得此人處處過分:「你告訴掌司大人,我近來腿腳不好,不會出府。」
沉曄也沒想到,前幾天晚上,他們還在抓捕的犯人,過幾日就會成為他們的夫人。
他心中嘖嘖稱奇,十分納罕。
但也不算意外,整個王城,或許沒幾個人能鎮住這位長琊山主之女,真把她給了什麼張大人李大人,按湛雲葳的性子,恐怕當天晚上,就得給這些大人收屍。
亦或者裴玉京真的回來了,這些大人也得死。
沉曄不由想起幾日前在殿中的場景。
起初,為了搶長琊仙山最好看的美人御靈師,王親貴胄險些不顧臉面打起來。
越之恆只聽著,一言不發。他是真的每天都很忙,不僅要誅殺邪祟,還要找仙門逆黨,偏偏這些尸位素餐的大臣,搶著要把麻煩往身上攬。
快吵完了,越之恆開口:「既如此,就勞煩這位大人,抓捕仙門逆賊首領裴玉京了。」
殿內大臣瞬間啞口無言,別說抓捕,誰嫌命長,敢去扛那劍仙裴玉京的劍?
三皇子倒有幾分不要命的意味。他天天惦念著那美人,昨日險些被殺,今日回過神來,又不死心。
不過一隻爪牙利了點的小貓,大不了他謹慎些。
他咬了咬牙,卻不期然對上玉柱之上,靈帝神息投來的盯視,只得把話咽了回去。
靈帝有大半時間在閉關,就算出現,也只是一縷神息的影子。三皇子平日敢造次,面對靈帝卻大氣不敢喘。
最後神息內傳來靈帝的聲音:「越卿,此事交由你去辦。」
沉曄看不清自家大人什麼表情,只半晌後,才見越之恆朝著靈帝行了一禮,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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