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元年,初冬。
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任何時候來得都要早;剛到十月上旬,就能感受到來自空氣深處的寒意,輾轉到了中下旬時,便已是北風捲地,大雪飛舞。
這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年,也是註定極不尋常的一年;十月尚未過去,這座巍然壯闊的上京城,仿佛已經覆上了一條厚厚的雪毯。放眼望去,京城內外,儘是一片皚皚的白雪。
伴隨著上京大雪一併而來的,是一支來自大周西境的邊軍飛騎;此刻,這兩千兒郎,正在那位奇才女帥的帶領下,一路朝京師腹地開來。
沒錯。
長公主就要進京了。
與當初秦王蕭長陵率兵入京一樣,長公主進京的消息,恍如一道晴空霹靂,響徹了大周廟堂上空,也深深震撼了那位龍座上的皇帝陛下。
煌煌上京,先聞靖北鐵騎馬蹄錚錚,又見西北駿馬萬里長嘶。
要知道,統領這兩千西境精銳之人,可不是一般的泛泛之輩,更不是長在深宮之中的天潢貴女,那可是大周帝國的長公主,是大周立國以來唯一一位,被天子敕封,能獨立節制三十萬大軍的絕世女帥,——平陽長公主蕭映雪。
這位出身高貴的長公主,十六歲披戎裝,上戰場,十八歲單騎策馬,孤身闖陣,槍挑西燕大將於亂軍之中,威震敵膽,二十歲受朝廷冊封,統轄西北諸軍,正式成為西境統帥,主掌甘涼二州軍務,功勳赫赫,至今已有整整十四載的春秋。
她,出身尊貴,國朝皇女,卻從小心比男兒,不愛紅裝愛武裝,盡顯巾幗不讓鬚眉之勢。
她,既是巾幗丈夫,亦是女中英豪,以一介女流之身,獨鎮西陲十四年,威懾羌胡諸蠻,是叱吒風雲的一方諸侯。
她,虎視西北,縱橫捭闔,雖為女兒身,卻能令三十萬鎮西軍將士,對她俯首貼耳,肝腦塗地,從而擎起了一面支撐西境防線的大旗。
於皇室而言,她是長公主,是先帝嫡長女;於天下而言,她是三十萬邊軍的主宰;於鎮西軍而言,她則是號令三軍,說一不二的功勳女帥。
世人只知,秦王蕭長陵策馬揚鞭,笑傲群雄,率四十萬靖北大軍,滅南楚,征柔然,撻伐天下,創下不世之功,終克成大業,雄踞北方,掌控三州之地;可天下人鮮為人知的是,身為大周王朝唯一的巾幗女帥,平陽長公主蕭映雪,亦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以女流之身,披甲從戎,橫戈邊陲,曾殺得西燕兒郎片甲不留,直至亡國滅種,也曾殺得羌胡聯軍七零八落,遁入西荒大漠而她麾下三十萬之眾的鎮西軍,也早已在一次次的血流漂杵中,成為了大周帝國在西境的一面旗幟。
如果說蕭長陵是一頭來自北方的虎,那麼,蕭映雪便是一匹崛起西荒的狼;這姐弟二人,一個是靖北之主,一個是鎮西女帥,身體裡流淌著同樣的血脈,同樣是經天緯地的不世之才,共同撐起了大周帝國的半邊天。
若論兵力,靖北軍四十萬,鎮西軍三十萬;若論戰力,靖北軍鐵騎縱橫,天下無雙,鎮西軍兵甲驍勇,舉世罕見;若論疆域,靖北軍坐擁幽、冀、並三州國土,雄踞北疆,鎮西軍掌控甘、涼,稱霸西北。兩支大軍,一鎮北境,一守西陲,是當今天下最強悍的兩大勁旅。
況且,多年以來,大周的朝堂之上,幾乎人人都看得明白,蕭長陵和蕭映雪,這姐弟二人,憑藉手中強大的兵力,各自杖鉞一方,裂土而王,靖北鎮西,呈犄角之勢,天下莫能擋之;這在那些自詡清流的宰輔眼中,便是尾大不掉,動亂之源。
除此以外,在皇帝陛下眼中,自己這兩位手握重兵的至親,他們麾下的數十萬大軍,一直都是蕭長耀的心腹大患,令這位帝王如鯁在喉;身為天下之主,蕭長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一國之君的皇威,只能局限於上京朝堂,而無法普及邊疆四境。
其實,自登基之日起,蕭長耀便立下宏願,他要做天下的皇帝,而不只是蕭氏的天子;所以,儘管這麼多年過去了,無論是北境的靖北軍,還是西境的鎮西軍,在大周天子的心中,都是極不穩定的因素,甚至是掀起天下戰亂的禍根。
這個冬天,伴隨著滾滾而來的寒流,鋪天蓋地的大雪,籠罩了整個上京城;而來自邊境的隆隆鐵騎,更是為這座銀裝素裹的帝國都城,蒙上了一層陰鬱的色彩。
風雪滿京華。
而此刻,大周的廟堂之上,看似風平浪靜,卻不知潛藏了多少暗流。
一夜風雪落梅花。
京城的雪,仿佛剛停,又仿佛從未停過;灰濛濛的天空中,幾片細微的雪花,緩緩飄下雲層。
此刻,城裡城外,大地冰封,雪白茫茫一望無邊。
飛雪之下的皇宮,矗立在京師中央,借著怒號的北風,顯得格外冷清,襯出一派天家王氣;就連宮城的各處城門,也與別處截然不同,看上去極具皇家氣度。
那片寬闊的大廣場,亦是雪白一片,空曠而又幽寒,北風席捲刮來,捲起漫天的冰屑,漸漸地,幻化成一道薄薄的白霧,遮天蔽日。
忽然,天邊那片陰翳的黑雲,竟然在一種毫無徵兆的情況下,投下了一道微弱的月光,打在潔白的雪地上,但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皇宮的御書房內,沉悶,肅穆,壓抑,如暗夜般清冷,又如極夜般孤寂,一股詭譎的氣息,若有若無,似乎是在訴說著帝王家的無情與冷血。
大周皇帝蕭長耀,穿著一件淡青色的龍袍,雙手負於身後,站在御書房的風雪之前,一臉冷峻地看著這黑夜的雪景,任由凜冽的寒風,掃過他的臉龐。
這一刻,蕭長耀的心境,便如這漫天的風雪一樣,冰冷,陰晦,沉鬱;儘管此刻,這間御書房裡,支著好幾個火盆,可這卻依然抵不住一代帝王心中的寒涼。
蕭長耀凝望著夜空,一言不發,他似乎在用這種無聲的沉默,醞釀他作為帝者的威嚴;他記得,父皇當年曾經對他說過,為君皇者,從來都是孤家寡人,只要是為了江山社稷,無人不可犧牲,哪怕是自己的親人,既然身為帝王,就註定了畢生要與孤獨為伴;時至今日,當他自己坐上這個位子時,他才真正明白了這句話的深意,這,或許就是皇權的魔咒吧。
風,卷過天子的兩鬢,蕭長耀注視著看不到盡頭的雪夜,怔怔出神,目光愈發變得凝重,不禁輕輕發出一聲嘆息。
「好大的雪啊。」
這個時候,侍立於陛下身側的雷皓,見狀連忙上前,低聲關懷道。「陛下,外頭天寒,您要當心龍體啊。」
只見,蕭長耀面色微微一沉,好像若有所思的樣子,可他臉上的帝王之氣,卻是分毫未減,反而越發濃烈;他伸出手來,一朵晶瑩的雪花,落在手心上,轉瞬融化成冰水。
大周天子面凝似水。
「朕最討厭下雪。記得那一年,父皇帶著朕和阿瞞去西山打獵,回來的路上,遇上大雪封山,風雪打在身上,像剮刑一樣疼,有將近一半的御林軍,就那樣倒在雪地里,再也沒有站起來。當時,我和阿瞞只有一匹馬,他在後面抱著朕,對朕說,『大哥救我,大哥救我』。誰能料到,如今,朕與他竟」
一念及此,蕭長耀的眼中,隱隱閃過了一道淚光;這位統御萬民,執掌大周江山的鐵腕帝王,難得真情流露,就連聲音也變得低沉下來。
那低沉的聲音里,有惆悵,有惘然,亦有傷感,更有對往事的追憶。
但是很快,這樣的多愁善感,便從蕭長耀的面容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取而代之的,依舊是那種至高無上的冷酷;因為蕭長耀明白,作為這萬里江山的王者,大周帝國的主宰,他不能有太多的柔情,那樣只能會成為他的枷鎖,影響他的判斷。
於是,蕭長耀未作遲疑,慢慢仰起了那高貴的頭顱,便頭也不回,轉身走進內殿,只留下了門外的一夜大雪。
「砰」的一聲。
御書房的大門,在一聲突兀的巨響之下,被重重關上,將外面的滿地銀白,與裡頭的一切隔絕開來。
已是深夜,加之當下又飄起了鵝毛大雪;因而,寬敞的御書房裡,此刻燈火通明,一根根粗如兒臂的火燭,映照著這間御書房,恍如白晝一樣,登時閃爍出大片光明,火光耀目。
借著明亮的燈光,一身龍袍的蕭長耀,站在一堵牆壁前,整個人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面牆;而那面牆上,則擋著一層厚厚的棉簾,竟是遮住了半面牆;誰也不知道,那層棉簾後面,究竟掛著什麼東西,是書畫,捲軸,還是其它什麼
卻見,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就這麼直直地站著,既不說話,也不見有任何的表情流露,只是一味地緊鎖雙眉,樣子很是憂鬱。
就在這時,蕭長耀輕輕一揮手,兩邊的小黃門立馬會意,上前「豁」地一下,便將那層棉簾給拉開了;當棉簾被扯下的一瞬間,一幅無比精準,無比龐大的「天下山河堪輿圖」,懸掛在帷牆之上,呈現在大周皇帝的面前。
這幅「天下山河堪輿圖」,長寬各一丈有餘,掛在牆上赫然醒目,這是自大周立國以來,亦是迄今為止,繪製最詳細,製作最精良的一張九州版圖;只見這張地圖,將大周治下的各行台、州府、郡縣,包括北方邊境的茫茫大草原,西陲要塞的千里荒漠,與帝國東南一帶連綿的海岸線,描畫得清清楚楚。
無數猩紅的線條,絲絲銜接,鑲嵌在寬大的地圖上,將邊塞四境的城池、軍鎮與堡寨,以及駐紮各地的北周大軍,都標註得十分清晰;例如,靖北軍、鎮西軍、江淮軍、兗州邊騎、襄樊水師等野戰主力,分別戍守何地,從領軍大將到兵馬人數,再到兵力分配,皆有硃筆批註。
大好河山,已如一幅壯麗的藍圖,徐徐展開。
蕭長耀站在地圖下,望著那雄偉的輪廓,那優美的紋理,天子凌厲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深邃,漸漸有些入神了;這是他的江山,是他的天下,可是此時此刻,這位帝王的心中,也生出了一絲不合時宜的困惑,眼前的如畫江山,他又能欣賞幾時呢?
慢慢地,蕭長耀抬起手,探出兩根穩定、修長的手指,順著紅線勾勒的方向,緩緩地在地圖上移動著;但見,大周天子的兩根手指,移到地圖的哪處,哪處便是一片陰暗,就像一柄雪亮的天子劍,代表著數十萬大周帝國的鐵騎,殺意十足,兵鋒凌厲,席捲整個神州大陸。
當皇帝的兩根手指,落到北境三州與晉陽上空時,蕭長耀的雙目之中,划過一道不為察覺的寒意;他隨即攤開五指,輕輕拍了一下,那隻手,便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壓在了地圖上的「北境」二字。
沒有人知道,皇帝陛下此時此刻,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或許是在飽覽大周的萬里江山,又或許是在規劃著帝國美好的未來,又或者是只可惜,他們終究不是皇帝本人,帝心如海,豈是凡夫俗子就可以猜透的。
很快,蕭長耀放下手來,一直緊鎖的眉頭,也稍稍鬆緩了一些;而他面部上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只不過他的視線,也一點點從北境挪到西部,落到了西境首府——「平涼」。
自大周立國以來,文帝蕭世淵下詔,設立四境行台,以應對四方戰事;景帝即位之後,更是在四大行台的基礎上,增設四大首府,用來作為指揮大周邊軍的中樞,譬如,北境首府為晉陽,南境首府為襄陽,東境首府為臨淄,西境首府便是平涼,四大首府統領四境,猶如四把彎刀,拱衛著大周王朝的腹地。
因而,十餘年來,蕭長陵以秦王之尊,坐鎮晉陽,擔當北境統帥,號令四十萬靖北大軍,並憑藉這支虎狼之師,一舉踏平南楚,揚威塞北,威懾柔然百萬鐵騎;而蕭映雪則是以一代女帥,常駐平涼,獨掌三十萬鎮西軍,管轄甘涼二州,之後更是率領這三十萬健兒,通過伐滅西燕,大破羌胡的赫赫戰績,成為了獨一無二的西北諸侯。
由此可見,雖然大周已經一統中原,但是帝國邊疆的格局,依舊是藩鎮割據,派系林立。唯一不同的是,如今那些手握大軍的諸侯,早已不是過去的驕兵悍將,而是與大周皇室血脈相連的一家人。
就以秦王蕭長陵為例,蕭長陵鎮守北境十年,打造出了一支無敵的靖北軍,故而,蕭長陵和靖北軍的根基,早就立在了北境,立在了晉陽;作為一位有著雄才大略的皇帝,蕭長耀是不會允許國中之國的存在,終此一生,他勢必要採取雷霆的削藩之策,來終結這種畸形的現狀。
「雷皓。」
蕭長耀沒有轉身,依然站在那裡負手而立,凝視著牆上的地圖,一動不動,僅僅給雷皓留下了一個孤獨的背影。
「奴才在。」
「你說說,朕,算不算是個好皇帝。」蕭長耀冷冷開口。
面對來自天子的靈魂發問,雷皓不禁愣了一下,他不明白,身為一國之君的陛下,為什麼要向自己一個奴婢,問出這樣一個深奧的問題;但在片刻的猶豫之後,雷皓還是儘量平復著心情,緩緩說道。
「陛下英明睿智,勤政愛民,大周在您的治理下,蒸蒸日上,天下萬民,更是無不感念您的皇恩浩蕩。毫無疑問啊,您是奴才見過最了不起的一代聖君。」
話是好話,言語間,充滿了奴才對主子的恭維;可是,就是這樣恭維討好的話,此刻灌入蕭長耀的耳朵里,卻是無比諷刺,無比可笑。
冷峻的帝王,自嘲一笑。
「你這琉璃蛋,什麼時候也沾染上了那些儒生的酸腐之氣。」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雷皓自顧自地扇著耳光。
直至此刻,蕭長耀的心裡,才漸漸呈現出一片清明;他臉上的暗沉之色,一掃而光,仿佛自己和自己和解了。
「朕也知道,你是在安慰朕。有時候朕就在想,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可為什麼連朕最親近的人,都要視朕為仇讎。沒錯,朕如今是皇帝,人人都畏懼我的權力,可他們哪裡知道,巔峰之上的人,是何等的孤獨。就像太極殿上的那張龍椅,高大,威儀,沉重,其實呢,那是天下最不穩當的一把椅子。」
話音落畢,又是死一般的沉默,雷皓上前,為皇帝披上了一件明黃大氅。「陛下,您切莫思慮過度了。」
酸澀與痛楚,布滿蕭長耀的雙眼之中,他微微眨了眨眼睛,瞳孔里的黯淡神色,猶如一粒石子擲入水中,頓時萬分清澈;蕭長耀攏了攏披風,很隨意地轉移了話題。「平陽,快到上京了吧。」
「是的,陛下,按腳程來算,長公主應該後天就到。」雷皓應道。
「嗯,好,傳朕的旨意,著禮部、鴻臚寺酌情安排,不得有誤。」蕭長耀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說道。
「是,陛下。」
時間再次靜止。
站在遼闊的版圖之下,蕭長耀的思緒,出現了一瞬間的遨遊;他的元神,仿佛從這冰冷的九重宮闕,飄到了狼煙四起的塞外,久久不能平靜。
「你說,阿瞞這個時候在幹什麼?」
上京城北,鐵浮屠大營。
午夜,繁星如許。
鐵浮屠的中軍大營,設在雲頂山下;偌大的軍營,布滿了沖天的殺氣。
凜冽的北風,席捲而過,卷過了起伏的山崗,卷過了莊嚴的大營,卷過了那些如狼似虎的鐵浮屠將士。
那面鐫刻著斗大「蕭」字的銀龍王旗,隨著陣陣狂風,矗立於軍營正中,發出獵獵翻卷之聲,掃過了空曠的原野
層層的風雪,不知不覺,落在了那處綿延不絕似群山萬壑,氣勢肅然的鐵浮屠中營,一件清亮如雪的天衣,披在了大營上方。
這裡,旗幟獵獵作響,營寨連綿,無窮無盡的黑色,停佇於風雪之中,就像一個暫時休息的猛獸,舔舐著帶血的傷口,隨時可能撲殺而起!
恍然之間,中軍大營之中,一身白衣戰甲的蕭長陵,微微展顏一笑,提起那柄黑沉沉的「承影」長劍,輕輕起身,緩步走到帳外,掀開大帳的帘子,望著覆蓋上冰雪的京畿夜色,目光沉重。
一襲白衣,立於帳前。
突然,一陣冬夜裡冷冽的疾風,夾雜著如轟隆隆雷鳴的怒號,吹得萬分勁急,徑直扯動著那面「蕭」字王旗。
蕭長陵身上的戰袍,白衣勝雪,仿佛與那遍地的白雪,融為一體;而蕭長陵的一身戰甲,又似乎要被這股如刀的夜風,生生吹透,振出無數雄毅的氣勢。
風雪之夜,蕭長陵握著長劍,仰首凝望著大雪飄舞的星空,淡淡的寂寥之感,籠罩上了這位一代梟雄的心頭。
「阿姊,你不該來啊。」
不盡的肅殺,傳遍千里之外,遍布整個天下,就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遮蓋了大周上京的夜空,也遮住了長達千里的邊境線,不見天日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