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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不久前,葉嬌還捧著李璨的斷手,要李璟帶他們進宮醫治。
李璟因為擔心李策,便把腰牌都給了葉嬌。
對了,腰牌!
那些腰牌,可以在大明宮內暢行無阻。
太醫署、長生殿、東宮……她來了東宮?她被殺了?
「葉嬌!」李璟哀叫一聲,雙手按地起身,可身子還沒有站直,便向前跑去。他彎著腰,跌跌撞撞踉踉蹌蹌撲過去,見屍體胸口插著箭,便知已無力回天,伸手觸碰鼻息,更覺晴天霹靂。
他的臉上已沒有淚水,只有震驚惶恐。
嘴唇顫抖、心如絞痛,頭腦中一片空白。
她怎麼就死了?
她怎麼能死了?
第一次見她,她生龍活虎一棒打暈惡狗;後來見她,她在趙王府橫行霸道;再後來,她鳳冠霞帔出嫁,在他的背上,蒙著蓋頭輕聲確認:「五哥,是你嗎?」
那一聲五哥,喊得比他所有的妹妹都甜都軟都乖巧。
所以她怎麼能死了?
她是自己的妹子,是他弟弟的妻子,她做了那麼多的好事,不是積德行善就有福報嗎?她的福報在哪裡?在哪裡?
李璟跪坐在地上,猛然扭頭看向太子李璋。
李璋和李策面對面,隔了幾丈的距離。不知何時,打鬥的北衙禁軍和太子親軍已經停下來。
李璟咬著牙質問:「你說你回來看孩子!這是你回來看孩子?」
他憤怒絕望,恨不得殺了自己。
都怪他,怪他對太子心存憐憫,不捨得殺他。怪他愚蠢懦弱,看不清京都局勢。
「李璋!李璋!」李璟目眥欲裂,在地上尋找武器。他找到一根斷箭,就那麼緊緊攥住,向李璋衝過去。
太子親軍嚴陣以待,有人護住李璋,有人舉刀去擋李璟,殺氣騰騰劍拔弩張。但李策快走幾步,拽住了李璟的衣袖。
「五哥!」他制止道,「不是,那人不是嬌嬌。」
李璟奮力向前掙扎,一面落淚一面喊:「讓我殺了他!父皇本來就是要我殺了他!」
「不是,」李策聲音肅冷,再次強調,「那人不是!」
他咳嗽起來,拉扯李璟的手漸漸鬆開,捂住了嘴。
鮮紅的血液順著李策的指縫滴落,慌得李璟連忙掏帕子去擦。
「真的不是?」李璟扭頭又看一眼,問,「那是誰?如果不是,你怎麼會被嚇成這樣?」
李策沒有解釋,他看向李璋,問:「這齣戲該結束了吧?」
李璋臉上籠罩著厚厚的失望。
自進東宮起,他盼的便不是見到孩子,而是閻寄雪送來的這女人。
這女人姓甚名誰他已經忘了,只記得是李璨在葉嬌新婚之夜,送給他的禮物。
她不想活了,竟敢長得同葉嬌相像。
李璋沒有要,這女人竟然不肯走,就住在李璨府上。
城門外分別時,李璋讓閻寄雪把這女人騙出去,殺掉,再丟給李策一顆人頭。
李策的身體餘毒未清,最忌心憂驚悸。就算李策沒有死,查到這女人是李璨的人,也能避免他們結盟。
但六皇子府把守嚴密,閻寄雪一直到今日才得手。
她很聰明,知道把這女人送來東宮,在東宮太子親軍奮起反擊的時候,讓這女人突然跑出來,身中亂箭而死。
李策的確有一瞬間的驚慌,然而他很快便冷靜下來,甚至面對趕來的李璟,直接說那女人不是葉嬌。
看著吐血的李策,李璋焦躁不甘。
這人竟嚇不死!只要他死了,禁軍會亂成一團,親軍便能殺進宮城。
到那時,李璋會跪在父皇腳下,在父皇脖子上架起刀,懇求他的原諒。
好在此時他們距離皇帝安養身體的長生殿很近。
而李璋的親軍更多。
「殺進宮城,勤王救駕!」李璋毫不理睬李璟的崩潰,不回答李策的質問,他陰狠地下令。
只差一道門,只差一道門,他就能進宮,能見到皇帝!
然而李策和李璟一起,擋住了那道門。
「你進不去。」李策平靜道。
「他不是來看孩子的。」李璟扶著李策,還在後悔自己的決定。
「這裡沒有孩子。」李策回答。
東宮已沒有太子妃,沒有李璋的孩子們。
裴蕊聽說皇帝賜死李璋,便帶著孩子們逃走,沒有給李璋再見孩子一面的機會。
李璋也因此心無掛礙,殺得紅了眼。
「小九,我們走。」
李璟拉著李策向後退,李策卻一動不動。
「我快死了,」他道,「死之前,讓我替父皇守住這道門。」
「他快殺過來了,」李璟擋在李策身前,以肉身為盾,「你不走,才是真要死了!」
「他過不來,」李策用力提了一口氣,喚,「白羨魚!」
「在!」極遠處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迅速近了,然後成百上千的禁軍在李策身後的甬道上出現,如銅牆鐵壁、如金城湯池,同他一起,守住了這道門。
因為早料到太子回宮的真正目的,所以李策同白羨魚兵分兩路,讓他從大明宮進入,調集更多北衙禁軍,封鎖東宮通往長生殿的這條路。
「停手吧!停手!」李璟大聲呼喊,試圖勸停李璋。
然而李璋已經沒有退路。
停了就是死。從小到大,他有另外的路嗎?
他是帝後嫡子,他的路僅此一條,只能進,不能退。
「這樣會死很多人!」李璟還在勸,「二哥!你再不停,我就要放箭了!」
面對逼宮宮變,唯有把這些人全部斬殺,才能恢復平靜。
「本宮要見父皇!」李璋手持長刀砍倒一人,渾身浴血站在台階下,面容悲傷狀似瘋狂,抬頭道,「本宮要見父皇!」
「父皇不肯見你!」李璟回答。
可李璟話音剛落,便聽到遠處尖利的聲音傳來。
「李璋!」
李璋抬頭,在高高的拱門後,看到了他的母親,皇后娘娘。
皇后身後只跟著一個貼身嬤嬤,沒有出行儀仗,也沒有鳳輦車駕。她從立政殿徒步跑到這裡,臉上細密的汗珠毀掉了妝容,髮髻微亂、神色肅重,一步步走近。
「住手!住手!」她眼中含淚,神情卻是憤怒的。
她一把把李璟拉到一邊,以免他被亂箭所傷。
然後居高臨下看著李璋,問:「太子見皇帝做什麼?太子有什麼問題,問本宮吧。」
李璋回頭看了看。
他的人已經很少,見到敵眾我寡,多數已經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一日之內,李璋被所有人背叛。
好在他的母后來了,母后來了!
母后不會看著他死的。
「母后,」李璋跪下去,抬頭道,「兒臣雖然有錯,卻從無反心。為何父皇狠心要殺我?」
皇后看著走投無路的兒子,一時間五味雜陳。
他上一次跪在自己面前,還是在聖上壽宴時,與人合謀,把自己的母親送入冷宮。
「太子,」皇后聲音冰冷,「你做了太多錯事,不死不足以平民憤。」
不久前,裴蕊帶著孩子們去求皇帝賜罪,皇帝免了她的罪責。聽說太子在東宮叛亂,皇帝心寒難過,便讓皇后來見太子最後一面。
這畢竟是她的兒子。
是她辛辛苦苦,撫養長大的兒子。
兒子要死,做母親的哪有不心疼的?但這裡是皇家,皇家哪有親情?
李璋已是棄子,她還有李璟,保住李璟要緊。
由著李璋這麼殺進去,說不定李璟也死了,說不定皇帝震怒,也不再信任李璟。
「錯事?」李璋咬牙切齒,「兒臣做的哪一件,不是父皇母后悉心教導的結果?」
「那你倒是說說!」皇后抬臂指著李璋,憤恨道,「誰教你貪腐受賄?誰教你結黨營私?誰教你陷害朝臣?誰教你坑殺百姓?你做了這些,真以為別人查不到嗎?你不死,朝廷便沒有體面,我皇家,如何面對天下人?」
至尊皇權、無上寶座,是用血統、榮耀、神權、尊嚴、公正、責任、信任這些,一層層堆砌而成。
太子可以做錯事,但太子不能裹挾整個皇家,與天下人離心。
「死?」李璋哈哈大笑,「母后解決問題的手段,永遠只有一個『死』字。」
「是,」皇后承認,且故意揭開李璋的痛處,「比如那個司苑女官,柳如意。」
十多年後再提柳如意,李璋已經感覺不到痛苦,只記得他跪在地上,看著她被細杖打成肉泥。
只記得清洗玉環上的血泥時,湖水很冷。
只記得他永遠也想不明白,那個一身紅衣,依偎在自己懷裡說要嫁給他的女子,怎麼會背叛了他。
「本宮來告訴你真相,」皇后聲音冰冷道,「她舉告你姦淫她,是假的;她說錯你們合歡的日子,給了你清白,也是假的。自始至終,她都說她是自願。但本宮和皇帝不許她自願,不許你在娶妻前,便同賤人鸞鳳和鳴、生下庶子。所以聖上恐嚇你,揚言要杖責你,說她污衊你,最後是你自己,說要殺了她。那便殺了她好了。」
這才是所謂「背叛」的真相。
這是李璋十多年來,困在十四歲的心魔。
李璋怔怔地看著皇后,如同被雷霆擊中,剎那間魂飛魄散。
他混沌迷惑,茫然地向前一步,如同一隻找不到陰曹地府入口的孤魂野鬼。
……